個漆黑的夜晚,我的媽媽和她湖州師範的幾個同學,機警地越過日本人的封鎖線,日夜兼程,步行走完京杭國道104號公路。終於在一個細雨漾漾的傍晚,望見了天目山西麓那座古寺高翹的飛簷。一種時斷時續、抑揚頓挫的鍾聲,從灰藍色的瓦頂下一聲聲緩緩降落,在低暗的山坳裏徘徊……漸漸又有歌聲升起,穿透層層濃密的竹林,在荒草中撥出一條小路,一步步導引著她們。

“我們在天目山上……”,她最初聽到那首歌的歌詞,這樣唱。歌曲高亢激越,心突然就怦怦地跳。她隱隱知道有一座太行山,很遠。那麽近在眼前的,是這座天目山。

我的開明的外公經不起女兒的糾纏和央求,當他終於決定送女兒去後方讀書時,他能選擇的,隻有這座天目山上的浙西一中。

這是一九三九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個年頭。江南淪陷以後,杭嘉湖一帶仍有抗日武裝活動。已遷至浙南山區的浙江省政府,在西天目山設立了浙西行署。浙西一中的校址,就建在古老的禪源寺內。因戰事一度荒廢的寺院,如今書聲琅琅、人聲鼎沸。原先誦經所用的百桌堂,上下兩層木結構小樓,上麵一層分別隔開作為教室,下層是大飯廳,可容千人左右。羅漢堂辟為男生宿舍,男生們的那些長褲短褂,就肆無忌憚地搭在菩薩的身上。院中兩側香客的客房,作了女生宿舍。窗外銀杏參天,柳杉蔽日,林濤嘩響,鳥雀婉鳴,好不清靜幽雅。大家課餘時間唱歌演戲,或登山采花,男女同學嘻嘻哈哈一片,快活得神仙一樣。

那個被野天鵝或是家鴨子的翅膀從水鄉馱來的信珠姑娘,將她的滿腦子夢幻,暫時寄存在了這片綠穀之中。她走出了洛舍漾的溫柔纏綿,走進了大山的雄偉與剛毅。她開始閱讀前蘇聯小說《夏伯陽》和《母親》……讀完了以後就給大家複述那些故事。她整天蹦蹦跳跳,殿前寺下時時處處可見她小巧玲瓏的身影。那個小巧玲瓏的姑娘叫什麽名字呢?總是有人不斷地在打聽——看她小巧玲瓏的,就叫她小玲好了。

小玲小玲——又好記又好聽,她的名字就是這樣被大家叫出來的,她總是用一聲長而清脆的應答,歡歡喜喜確認了同學們的親近。她的大名已被人忘記,一個可愛的小玲姑娘,從天目山禪源寺向我們走來。幾十年後,當年浙西一中的老同學聚會,那些白發蒼蒼的老頭和老太婆們,還是這麽叫她。

那時我幾乎每天都聽見她對自己說:假如生活總是這樣,該多麽美麗嗬。我覺得,她簡直不知道怎麽揮霍她的自由才好。

我的媽媽在天目山浙西一中漸漸引人注意,是從她參加學生演劇活動,和在《民族日報》副刊上發表文章開始的。

我能想象出她在那座用木板搭成的簡陋舞台上,笨拙而又努力地跟著那些年齡稍大的男生們瞎起勁的情形。她扮演《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兒,演《送郎上前線》中的年輕妻子,她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地投向蒼茫的天空,兩隻眼睛直勾勾地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似乎唯恐錯過了天上的什麽機會。若是需要眼淚,眨眼間洪水泛濫,真的一樣,哭得收都收不住。她從小就是那麽一個膽大妄為而又想入非非的精靈。扮演那一個個虛構的人物,定使她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在後來幾年漫長的流浪生活中,她跟著一個叫做朝鮮義勇隊的劇組,居然還演過曹禺的《北京人》中的女兒圓圓;在屯溪演過陳白塵《結婚進行曲》中的女主角黃瑛;一時間方圓百裏沸沸揚揚的,好像蹦出了個什麽明星,鬧得革命的男青年們寢食不安,革命的女青年爭相效仿。那種使她大出風頭也同時惹人非議的情景,正合乎她的口味。

我在成年後有一次十分委婉地請教過媽媽,關於她的這一段曆史“疑案”——我的意思是說,其實,其實她並不能算怎麽漂亮,嗓音實在也一般,何況,她當時的“國語”,也就是普通話,我想也好不到哪去,她怎麽就能風雲一時地演起戲來呢?

主要是敢演。勇敢。媽媽在四十年後謙虛地解釋說。當時沒有女孩子敢上台呀,有人願意演就不錯了。我整天抱著一本字典啃,上廁所也念念有詞地練習普通話。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個裴嫣阿姨,就是在我演戲的時候,發現了我的。

當年的媽媽無法察覺,就從她走上舞台的那一日起,當她在觀眾的掌聲中享受她的夢幻時,命運也在同時導演著她一生的苦難。

裴嫣是在一個月色迷蒙的夜晚,悄悄出現在小玲麵前的。

當時我媽媽正在一棵女貞樹下,團團轉著尋找一枚丟失的紐扣。山裏的夜霧已打濕了石階,她的手指觸摸到冰涼的露水,手背上像有粒粒珍珠滾過,滑落在草葉上,無聲地進裂。空氣中飄來金盞花和野藤蘿花飄忽不定的香味,像有一席春天的盛宴,隱沒在夜色裏。

她差不多已經失望。她找不到她的扣子。她想應該等天亮再來。

就在那時,她聽見身後有一個好聽的聲音說:是這個嗎?

她抬起頭。她看見一條月白色的長裙,在石階上飄動。然後是一件月白色的薄毛衣,絨絨的像一片白雪。最後她看清了她的臉,那彎彎的新月般的眉毛和水汪汪的眼睛。她和她的目光對接的那瞬間,如有電光掠過長空,她想她認得這雙美麗的眼睛;曆史講座時,她聽過這個女生關於中華民族版圖的發言,滔滔不絕的連老師都插不上話。

我看過你演的戲。這個女生又說。你演什麽都像是真的。

裴嫣在那個月色迷蒙的夜晚,把一枚精致的紐扣交還到我媽媽掌心,換得了我媽媽對她的信任和好感,從此把她的使命同小玲的幻夢緊緊扣在一起。她在山嵐夜露中亭亭玉立、侃侃而談,如同一尊從天而降的女神,使我媽媽心裏充滿可望而不可即的悲哀。她試著踮一踮腳,卻才夠到裴嫣的耳朵——小玲從認識裴嫣的第一眼起,就隻能仰視裴嫣。這注定了在以後的日子裏,裴嫣將永遠籠罩她。

她開始像影子一樣跟著裴嫣。

裴嫣從不穿花衣服,小玲就學著她的樣子,把家裏帶來的花衣服統統都送給了同學;裴嫣一頭濃密的短發齊耳,不留一根劉海兒,露出光滑而聰慧的前額,利利索索的很精幹,小玲就走了十幾裏山路,到山下的鎮子上買來發卡,把自己額頭上的劉海兒,一根根別起來。學校的訓導主任沒收了同學的日記本,裴嫣說,一定要弄回來。她便趁著主任睡午覺,鑽進窗子去開抽屜。她平生當過一回“小偷”,居然很成功。

裴嫣總是細聲慢語的,遇事從不慌張;裴嫣能說會道,什麽事都能說出個道理來;裴嫣的周圍聚合了許多同學,她說大殿前的放生池裏應該有魚,大家就去捉了許多蝌蚪來養。再說,裴嫣的門門功課都考得全班的前三名,誰能對裴嫣不服氣呢?

青春需要偶像。在她那個花季。

認識裴嫣以後的日子,忽然生活裏就多了一點什麽。原先瘋瘋癲癲的快樂,在裴嫣麵前,即刻顯出了淺薄。裴嫣像一隻奇妙的手,為她推開了另一扇窗戶。你的眼睛裏沒有東西呀。裴嫣說。她去照鏡子,鏡子上蒙著一層洇洇的水汽,她拿手帕去擦,擦著擦看,先前的那些荷花仙子小船兒漁寮就一點點隱沒一點點消失了……

傍晚時,裴嫣常常帶她到山坳裏一塊叫做“仙人跳”的大石頭那兒去玩。說是挖一種草藥來給同學治疥瘡,可裴嫣從來都沒找到過這種草藥。找不到,也累了,就坐在石頭上唱歌。唱累了,裴嫣就同她聊天。裴嫣聽過她的家世,總是過耳不忘的。

你上次說,你家開著一爿麵店,用的是丹陽老家的夥計,你阿爸對他們好嗎?裴嫣每次總會想出一些問題來問她。

我阿爸對夥計很好的,從來不欠賬,也不打他們。她回答。夥計幹活都很賣力。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辛辛苦苦做了一世,連老婆也討不起。我同我阿爸說過,要多給他們一點工錢,我阿爸說,我倒是想多給,多給我就連你也養不起了。我阿爸也是很辛苦的,要管鄉下的田產,還要去給人看病,我也搞不懂,為什麽有的人根本不勞動,卻有用不完的錢……

那你覺得這樣的社會公平不公平呢?裴嫣的臉變得嚴肅起來。

當然不公平啦。她忿忿然地折著手裏的樹枝。小的時候,我跟著我爺爺到鄉下去討賬,那年鄉下受了災,那些農民吃不上飯,曾經到我家店裏來賒賬買麵,我奶奶總是賒給他們的。但是他們沒有辦法還給我們,有的人家一看我爺爺來討賬,就躲起來了;躲不過的人家,隻好給爺爺說好話,求他寬限幾日。還到別的人家裏去借一點米來,好給我們做午飯吃。那一天,我肚子很餓,可是端著碗就是咽不下去,我很可憐他們,我想,同樣是人,他們為什麽這樣苦呢?

說下去。裴嫣拉住她的手,輕輕握著。

我們家隔壁,有一爿綢緞莊,有個夥計叫天寶天寶的,力氣很大,扛著十幾匹布,跑得風一樣快。後來不知怎麽的,他腿上生了一個碗口大的膿瘡,店老板不要他了,他也沒錢醫,瘡口越爛越大,隻好睡在一個破廟裏,白天出去討飯。有一次我奶奶讓我去送一碗粥給他吃,他對我說,朱家大小姐,假如我死了,你幫我寫封信,告訴我家裏人一聲……叫他們不要等我過年了……後來又過了幾個月,他真的死了,死的時候,兩隻腳全爛掉了,那種悲慘的情景,我,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天寶,他,他老家在上虞那邊,不遠,可他……走不回去了……

淚水從小玲圓圓的臉上,撲簌簌淌下來,洇濕了她的藍布旗袍。

裴嫣握緊了她的手。天漸漸暗了,裴嫣的眼裏有藍瑩瑩的光澤閃爍,像黑夜裏的星星。

我還沒有同你說過,我父親,在寧波,是一個,一個大地主……我家裏也很有錢。可是我不想過那種生活。我和你一樣,都同情老百姓,想抗日救國,做一個有用的人。這個社會太黑暗了,這都是因為這個吃人的製度不好。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公平的世界,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朱小玲,你相信嗎?

山風吹過,裴嫣的聲音如轟鳴的林濤,在我十七歲的媽媽心裏,**起雷一般的回聲。媽媽至今記得“仙人跳”頭頂上那株巨大的金錢鬆,她和裴嫣並肩靠在那粗大的樹幹上,抬頭望去,藍藍的天空像是被樹枝戳了一個大洞,涼風襲來,如醍醐灌頂。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長得又高又壯,如巨人拔地而起,一覽眾山之低,她的血管裏跳躍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崇高之感,一點點支撐起她柔弱的脊梁。

“仙人跳”是朱小玲生命史上至關重要的一跳。使她很快從先前漫無邊際的想象中,邁向抗日救亡的烽火硝煙;使她從浪漫一腳跳向現實,從本真走向理性。在那個明媚而濕潤的春天,我聽見裴嫣娓娓動聽的聲音一次次從山穀裏冉冉升起,像不散的雨霧,將朱小玲稚嫩的心一層層裹緊。裴嫣完成了對朱小玲的啟蒙,那是裴嫣不算太長的革命曆史中,唯一一次成功的記錄。

幾十年以後,暮年的媽媽曾在一個同樣的春日裏,與裴嫣一起重訪天目山。她十分驚駭地發現,那塊在山窪裏突兀而起的奇異巨石“仙人跳”,竟與她幾十年前熟悉的姿態判若兩極:它瘦骨嶙峋,張牙舞爪,在黃昏的殘陽裏猶如一片魔鬼吐出的長舌,懸於山崖。那一刻她渾身一顫,她似乎悟出什麽——這塊亙古不變而得山野之精靈的石頭,其實早已蘊含著一個暗示:一個名叫朱慧仙的姑娘,跳過了十七歲的懵懂,跳成了日後改名朱小玲的女人——在她的生命中,“仙人跳”實在是一個至關重要而又帶有某種宿命意味的象征。隻是,“仙人跳”當年無法對她直言相告,跳下去,底下是錦繡之穀還是萬丈深淵?

十七歲的小玲被二十一歲的裴嫣所點燃的正義、愛國的熱血,在四十年代初的那個春夏,終於不顧一切地噴發起來。

除了演戲,她開始熱衷於給《民族日報》副刊寫稿。這是一家創辦不久的抗日進步報紙,實際上由中共地下組織所掌握。她的稿子居然登出來,豆腐幹大的一塊,作者小玲那兩個字很顯眼。她從大殿前走過,胸脯就挺得老高。

——我們大家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什麽呢?在這個世界裏人人一律平等。再也沒有窮人和富人,大家穿一樣的衣,吃一樣的飯,做一樣的工作,住一樣的房子。這樣的理想世界,我以我的生命向往之。

——理想世界的人,是什麽樣的人呢?好比就在這天目山上,在我們周圍,就有著這樣的人,個個能唱會說,個個和藹可親,她(他)們以別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以自己的犧牲為別人的幸福。建立了這個理想世界之後,個個是純潔的聖徒,我以我的真心盼之、為之……

她奮筆寫著。寫得雲山霧罩,頭暈目眩。將裴嫣喂給她的那些囫圇吞棗的驚世駭俗之語,再加上她滿腦子與生俱來的自由主義虛無主義,轟轟烈烈地攪拌成一個無比美好的理想,從此營造出她心底另一個新的幻影。

那些激揚的美麗的文字,後來統統在戰亂中隨風飄散。如同枯葉和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它們。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回憶起當年她曾在報紙上寫了些什麽。她隻記得裴嫣欣喜地說過,現在你已成為一名後方的戰士,這句話使她永遠刻骨銘心。

那段寫稿的經曆,還使她認識了一位《民族日報》副刊的青年編輯楊君。

她同楊君通信頗勤,曾有一段時間,楊君一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很使她著迷。楊君曾在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走了幾十裏山路,給她送來一套高爾基的《人間》三部曲。身上的汗水隔著衣服,透濕了書的封麵。她當時有一種感覺,她覺得楊君就像是一個共產黨。而共產黨,是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神靈和救世主。她被自己這個神秘而莊嚴的假設嚇住了,在整個同楊君的交談中,她竟然不知所措,笨嘴拙舌,令楊君掃興而歸。她那天的表現,在我看來,也許使他們彼此都錯過了一種可能發生的姻緣。

然而,革命從來都和愛情一同生長。愛情是革命的酵母。

據說,那會兒,一位青年生物教師正在狂熱地追求她。起因是她把一個女生送給她的一小盒紅豆,稀裏糊塗地送了幾粒給那個男老師。她原想是給他當植物標本用的,結果卻發生了誤會。誤會鬧得滿城風雨,連一個從洛舍一起來的男生,也宣布不理她了。我至今也弄不清楚,那算不算是我媽媽的初戀?也許隻不過是少男少女寂寞中的一場遊戲罷了。那時的人既浪漫又純情,在自己心造的情海裏愛得死去活來。那時媽媽的一個個男友來來去去,我幾乎時刻感覺著一種不知將脫胎何處的威脅。諸如此類的戀愛風波,後來還發生過幾回,最後都是有頭無尾、不了了之。隻是在大目山地區留下一個自由勇敢、我行我素的小玲姑娘的風流名聲,讓人望塵莫及。

裴嫣對於盤旋在我媽媽頭上的種種閑言碎語,倒並不怎樣在意。追求裴嫣的男生,每天都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而她卻不為所動。她曾悄悄告訴過我媽媽,她從家裏跑出來念書,就是為了逃避家裏為她安排的一樁婚事。她說她假如遇到自己真正可心的人,無論怎樣都是在所不惜的。這預示著日後,裴嫣對於愛情的癡迷,將比我媽媽有過之而無不及,裴嫣到頭來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愛情至上者。

然而裴嫣對小玲的考察,卻依然在不動聲色地進行著。當時,在後方讀書的學生中流傳著一句話——學生三件寶:瘧疾、疥瘡和跳蚤。老師在講台上上著課,台下的學生一個個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撓癢癢,癢得鑽心,身上橫一道豎一道的,血痂同衣服粘在一起。有個女生的疥瘡發炎感染,夜裏發燒說胡話,連口水都喝不進了。挨到天亮,大家都慌了,說快送縣醫院吧。可哪兒來的錢呐?除了夥食費,誰都沒錢啊。忽然就聽朱小玲尖叫了一聲,說我有辦法了。她翻身起床,卷起自己的鋪蓋就往外跑。裴嫣追上來,喊著問小玲你幹什麽,那是床絲綿被啊,賣了被子你蓋什麽呀?你家裏人會生氣的……她卻隻是不理,裴嫣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回,看著她橫衝直撞地進了當鋪,一會兒,高高舉著一遝鈔票,滿頭大汗地飛回來,背起那女生就走。

那天晚上,她同裴嫣合蓋一床棉胎過夜。棉胎又短又窄,既沒被麵也沒被裏,光禿禿硬邦邦的,硌得後背疼,磨得皮肉發痠。她和裴嫣在半醒半睡中拉來搶去,第二天早起一看,棉胎上竟扯出了一個大洞。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蓋棉胎睡覺,棉胎的滋味竟是如此苦不堪言。她在水鄉的絲綿被裏長大,那輕盈柔軟光滑如翼的絲綿被,孕育了她多少個甜美的夢。夢裏的她總是像雲像鳥一般飄來飄去,蠶絲似雪,雪片紛飛,如一扇扇巨大的翅膀,任她滿天下遨遊。而如今,絲綿被下的溫柔之鄉,已被冰涼而破碎的棉胎所覆蓋,那條天藍色的絲綿被上一朵朵粉紅色的荷花,驀然消失在她理想的陽光中。隻留下棉胎上那個洞,閃爍著耀眼的光斑。

她不留戀往昔的絲綿被。她將告別絲綿被,走向棉花胎,以便成為一個像裴嫣那樣的新時代的女子。

為了履行這種告別,她開始把自己行囊中多餘的物品,統統拿出來,送給同學。無論誰遇到了難處,她總是有求必應。到了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幾乎已兩手空空,囊空如洗。她在浙西一中開創了原始的“軍事共產主義”之風,她身邊竟也慢慢聚合起了佩服她的同學。我成年後,外婆曾多次這樣向我抱怨:你那個媽媽呀,每次送她出去讀書,回來時總是什麽都沒有了,衣服臉盆都被她送了人……

整整一個學期,裴嫣對朱小玲考察的結果,在她報告了上級之後,她終於得到指示,將把我們故事中這條關於革命的線索延續下去。

她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是那年夏天最熱最熱的一天傍晚。

她說她忘記了一生中許許多多事情,但她不會忘記那個傍晚。

窗外的知了叫得好凶,長一聲短一聲的此起彼伏,雷鳴一般。

她似乎隱隱覺得要發生一件什麽事情了。

會發生什麽事情呢?暑假已經來臨,家裏派來的挑夫,已經在廂房裏住下,明天就要領她回家了。同學四散,寺院裏忽然空空****。

她慢吞吞收拾著行李。其實她根本就沒什麽東西可收拾了。

裴嫣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宿舍的門口。裴嫣用很輕的聲音說,噯,你跟我來……

裴嫣輕捷的腳步迅速穿過廊簷下的木柱,像一個無聲的幽靈。她以極快的動作閃進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昏暗中我媽媽隻看見裴嫣從內衣中抽出一張白紙。她的心咚咚跳得自己都能聽到,屋子裏靜得隻有她和裴嫣的喘息聲。會發生什麽事呢?這是一個非凡的時刻,莊嚴的時刻,無論發生什麽,她都願意接受。

時間過了很久,一個不容抗拒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朱小玲,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嗎?

我媽媽渾身都在顫抖。她的喉嚨熱辣辣麻酥酥說不出話。汗水濕透了頭發,腦袋變得很沉,暈暈地直往下墜。腳心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於是那個黑黑的小屋忽然通明透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嚅動著嘴唇,發不出聲音。

那張白紙在她眼前掠過,如一道閃電。裴嫣把它輕輕放在她手掌裏。——這是一份入黨申請表格。裴嫣說。你去填一下,晚上沒人的時候,你裹在一樣東西裏給我。當心不要給人看見。還有,這事要絕對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記住啦?

我媽媽點點頭。她想說其實裴嫣我早就猜到你是共產黨了呀,她想說那麽從此以後我就是共產黨了嗎這難道是真的嗎?但她的喉嚨幹幹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當裴嫣鄭重地向她伸出手同她握別的時候,她的身子卻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淚水無聲地奪眶而出,頃刻間如大雨滂沱。她在欣喜的抽泣中,隻來得及問了一句話: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呀,以後,以後怎麽辦呢?

裴嫣撩起她被淚水洇濕的鬢發。裴嫣說,你就在家等著好了,會有人來同你聯係的。

她走出小屋時,隻見山那邊的晚霞,火焰一般翻卷著。她獨自走上山頂。裴嫣修長的背影,在薄暮中遠去。起風了,風驅散著那團火焰,餘光一點點黯下去,像是火焰的灰燼一片片飄飛,又一片片墜落,積成山穀裏灰藍色的濃雲。不知為什麽,她忽而感到了冷。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從她交給裴嫣入黨申請表的那個時刻開始,為了永遠紀念她革命起步的浙西一中,她從此正式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朱小玲。

我媽媽在一九四〇年那個夏天,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願為人類最崇高的理想獻身的人。她拋卻了童年所有的夢幻,走向另一個新的夢境。

那是一個無盡的夢魘的開始。而當時的她毫無知覺。

從此水鄉安寧的日子裏,有了一種不安的**和期待。即使在連綿的**雨中,她也能感覺到陽光在高高的雲層上呼喚著她。她被父親安排去鎮上的小學校教書,她走過斑駁的石橋潮濕的台階,如今每邁一步,都有了與先前不同的意義。她教她的學生們唱抗日的歌曲,《打回老家去》《我們在太行山上》,她幾乎把天目山上學會的歌,都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裏。由於父親鎮長的地位,在小學校大唱抗日歌曲,也沒有人來找麻煩。但她在校園琅琅的讀書聲中,卻深藏著一份不為人知的焦慮。尤其因為不能告知給任何人,她的心事便顯得格外的神秘。她開始留意街上出現的陌生的麵孔,甚至繞到碼頭上去悄悄觀看來往的船隻。每一個清晨,她都相信裴嫣派來同她聯係的人,會出其不意地從天而降。

運河緩緩流過岸邊的桑葉地。桑葉落了、桑樹禿了、桑葉又綠了、桑葚紫了、蠶又結出了白色的繭子。一條小船悠悠靠岸又悵悵離去。而裴嫣說過那個來找她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在抗戰的最後幾年裏,她已記不清自己到過了多少地方。記憶中的她,始終是在流浪。走嗬走嗬,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

起初是為了尋找裴嫣,她先回了天目山。那是一九四一年初夏,由於日本飛機“四一五”天目山大轟炸,雄偉的禪源寺大殿毀於日本炸彈,舊址上已是一片瓦礫,人去樓空。浙西一中已遷至於潛的青山殿。她幾經周折,總算打聽到大多數同學都已去了浙東鬆陽的湘湖師範,她隻能繞道浙南山區的麗水輾轉而行。從家裏帶出來的三雙布鞋都走爛了,用身上的衣服去換了草鞋來穿。草鞋把嬌嫩的腳背勒出一道道血印,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樣一個瘸拐的形象,未免同她心目中的偉大相去甚遠。她畢竟已有了一種共產黨員的自我意識,所以她竭盡全力使自己的腳步顯得豪邁而英勇。結果她卻瘸得更慘,當她一瘸一拐地終於到達麗水時,身上隻剩下了最後的三毛錢。

在麗水她居然邂逅了那位楊君編輯。那時《民族日報》已被國民黨的人接管,楊君同另一位畫家開了一家木刻工廠為生。她那副蓬頭垢麵、慘不忍睹的模樣,自然使他們的這次重逢毫無浪漫可言。但楊君卻很慷慨地為她湊了一些錢,好讓她到湘湖師範去讀書。

接過錢的那瞬間,她差一點就對他脫口而出:你曉不曉得,現在,我也是共產黨啦!

話到嘴邊,她咬住了舌頭。那一刻她想起杳無音信的裴嫣,心裏就有點空空的發虛。她實在無法斷定,自己這個共產黨,到底算數不算數。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尚無一點黨組織紀律的常識,她隻是突然決定,等找到了裴嫣,再告訴楊君不遲,那時就會給他一個驚天動地的歡喜。這位木訥的楊君先生,還不知會對她這個毛丫頭,怎樣地刮目相看呢。那一定是個頗富戲劇性的精彩場麵。

她沒有料到,這個她想象中的精彩場麵,卻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十幾年後,當她得知這位著名的版畫家楊君,是1939年入黨的老黨員時,她已處於鎮反運動嚴格的政審之中。楊君同她不是一個組織係統,德才兼備的楊君無法為她證明什麽。楊君隻是強調說:她是一個進步青年,我知道浙西一中的黨組織,一直是準備發展她的。

那一天她接過錢,顧不上道謝就急匆匆上了路。就此,我的媽媽又一次同楊君失之交臂。走過街口時,她好像是回了一下頭,隻看見楊君那戴著深度眼鏡的細長身影,在風中像一根旗杆。

然而,湘湖師範並沒有裴嫣。幾乎沒有人見過裴嫣。沒有人能說出裴嫣到底在哪裏。在以後的好幾年時間裏,打聽裴嫣的下落,就成了我媽媽每日必修的功課。她的心悵悵然,整日價發慌,病懨懨的吃不下東西。沒有了裴嫣的生活,就像是不見日頭的陰天,連笑也笑得無的放矢。她不再演戲,考試成績也似乎很糟。更糟的是,她漸漸聽說了關於裴嫣的消息,有人說,裴嫣被捕了;又有人說,裴嫣嫁人了;還有人說,裴嫣……

我不相信!她尖聲叫起來。我什麽也不相信!在找到裴嫣之前,我什麽都不會相信的。

躲在被窩裏大哭了一場之後,她開始收拾行李。她決定離開湘湖師範,到浙西孝豐去尋找裴嫣。她記得裴嫣說過她有一個伯父,在孝豐當中學校長。裴嫣脫離了寧波那個家以後,寒暑假總是同她的伯父生活在一起。無論如何,她隻要去了孝豐,就一定能知道裴嫣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就在她臨走的前一天,她突然在宿舍床鋪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疊成菱形的紙條。那紙條上說,你千萬別回浙西去,你已經被戴上紅帽子了,一回去就會有人來抓你的。信尾沒有署名,筆跡也很陌生。她嚇了一大跳。皖南事變以後,新四軍被圍殲,浙西的局勢很緊。她在浙西是個出了名的活躍分子,國民黨要抓人,黑名單上肯定有她。

裴嫣就這樣被無可奈何地擱置下來。美麗而神秘的裴嫣,像一團若隱若現的霧,消失在禪源寺荒草萋萋的石階下。沒有人回答她。

暑假來臨,她無處可去,隻好又回到麗水去找楊君,想讓他幫忙找一個工作糊口。剛到麗水沒幾天,收到湘湖師範同學的來信,說已經有人到學校裏來抓過你了,校長說,你開了學也不要再回湘湖師範了。校長還說,像你這樣的搗亂分子,最好還是回家去。

她不想回家。水鄉小鎮平靜優裕的生活,在她心中已如一潭死水。就連荷花仙子和水晶宮的夢幻,也早已失去了少女時代如癡如醉的魅力。她把那張神聖的表格交到裴嫣手中時,也同時交出了過去屬於她個人的全部理想。從此她生命中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勞苦大眾的幸福。她怎麽能輕易放棄這樣偉大的事業,半途而廢呢?

何況,既然有人想要抓她,豈不說明她就真是共產黨嗎?豈不是說明她正在從事著十分重要而危險的工作嗎?這樣看來,她是不是真的共產黨,並不是事情的關鍵,要緊的是應當去做共產黨的事。滿目瘡痍、烽火硝煙的中國大地,有多少人等著她們去拯救啊。

她的心裏浮出幾分自豪,又因自我安慰而最終自圓其說。

她在楊君兄長一般溫和而信任的目光中,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她鼓足勇氣說:給我介紹個地方吧,隻要能抗日,就行!

1942年,是她一生中又一段離奇經曆的開始。經楊君引薦,她來到浙東金華地區,參加了朝鮮義勇隊。那以後發生的故事,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她生命所孕育的細胞,而與她共同經曆了這一切,我真會覺得那簡直是一篇想象和虛構的小說。

但不是。當我們聽過真的故事後,任何虛構都會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