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六十章
戰爭全麵爆發的當天,霍尼卡普在全國廣播和電視中做了發言。作為宗教領袖,全世界的人都希望這個長著花白胡子的老人能夠拿出“神”的仁慈,製止這場戰爭。可是顧之澤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記得在醫院裏第一次看到霍尼卡普時的情形,這個老頭麵對一個被炸斷了腿的小女孩,竟然連眼睫都不動一下,隻是沉默冷淡地站在一邊。顧之澤明白,與其說霍尼卡普是個宗教領袖,不如說他是個政治家更為合適,而政治家天生喜歡爭鬥,戰爭是他們最喜歡的利器。
果然,霍尼卡帕簡短到隻有十分鍾的講話隻透露了一個主題:戰鬥到最後一粒子彈——以真神的名義。
顧之澤簡直要放聲大笑,這麽可笑的話他怎麽能麵不改色地說出口?
雖然這話如此荒唐,但是當正式開戰時顧之澤隻想大哭。在他的人生裏,戰爭是個太過遙遠的詞,在全世界範圍內,上一次發生大規模的戰爭還要追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伊拉克。自那以後雖然局部戰役不斷,各種武裝衝突三天兩天見諸報端,但是相對來說政局還比較穩定。所以,當顧之澤在卡納亞裏斯全麵封鎖一周後,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戰爭。
一天24小時,不再存在所謂的“停火時間”,近在耳邊的槍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炮聲讓人一整天都耳鳴不已。空襲成為常態,三不五時就能看到天際劃過一道光斑,然後立刻有一道閃亮的軌跡掠過,直奔光斑而去,那是在進行導彈攔截。街上的屍體經常三五天都沒有人來收,就保持著中彈一刻的姿勢癱在路邊,任塵土和垃圾把他一點點遮擋起來。相對炮火和導彈而眼,巷戰倒成了造成無辜平民死亡的最主要原因。由於民族間的仇恨和宗教信仰上的衝突,狂熱的宗教分子開始使用“人體炸彈”,他們往往選擇人口密集的居民區、醫院、清真寺甚至紅十字救助站引爆炸彈,動輒造成數十人乃至上百人傷亡。
很快,顧之澤發現自己竟然不再憤怒。最初,麵對無辜平民的死亡他會憤怒不已,他會控訴政府的不作為,會指責交戰雙方的慘無人道。但是短短的幾天後,親眼目睹了那麽多人在自己麵前倒下,錫卡蘭族,坦尼亞克族,甚至包括維和部隊的士兵,每一個人倒在塵土中時,剝去一切身份,剩下的隻有對生命本身的無盡眷戀和對世道的控訴。
顧之澤每天在酒店裏把當天采寫到的圖片和文章用衛星傳回國內,他所有的新聞關注點都在“生命”本身上。項修齊曾經看到過他的照片,沉吟了半晌說:“阿澤,你是一個真正的戰地記者”。顧之澤有些不解,項修齊告訴他,一個真正的記者最應該關注就是“人”,每一個新聞事件背後都是“人”的因素。戰地記者的眼睛盯在導彈、火炮、坦克上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操控那些冷冰冰的殺人機器的,恰恰就是“人”本身。
“阿澤,你很棒,我在敘利亞呆了整整一年才明白這些,你用了兩個多月就看明白了。”
顧之澤微笑著說謝謝,然後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縮在棉被中放聲痛哭。他記得李潤野告訴他,每一條新聞的背後都是人心,李潤野還告訴他,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它的不可複製性和無限延展性……時至今日,他回過頭細想當年,更深切地明白了李潤野為什麽會斃掉他用了一個多月才寫出來的專題,也明白了師父為什麽對劉明遠的那場“車禍”窮追猛打……拋除所有個人“情感”的因素,一切的根本無非就是對“人”的尊重和對“生命”的尊重。
顧之澤一邊掉眼淚一邊一次次點擊pad上的網絡開關,可是曾經被李潤野笑稱“靠譜”的wifi再也搜尋不到了,手機信號早在戰爭開始前就斷了,唯一的一台衛星電話不到關鍵時候輕易不能使用。顧之澤徒勞地再一次刷新網絡連接,依舊是一片空白。可現在的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李潤野,哪怕聽聽他的聲音也好,此時,李潤野的聲音就是他堅持下去的所有理由和動力。
這麽多天以來,每次踏出賓館他都會帶著極端的恐懼和遺憾想“如果回不來,我都沒有機會親自跟師父道別”,每次裹著一身硝煙回到賓館,他又會無比慶幸“還好,明天還有機會去大使館給師父打個電話”,雖然他一次電話也沒有打過,但是懷抱著這麽一個希望總是讓人高興的。此時,他坐在髒亂不已的房間,透過粘滿米字形膠帶的窗戶往外看去,夜空墨黑,遠處乍然閃亮的是傾瀉而下的炮彈,他對李潤野的思念洶湧而來,直至滅頂。
劉明遠無論如何放心不下顧之澤,於是每天抓著台相機跟著顧之澤大街小巷地躥,美其名曰協同采訪。顧之澤當然明白大師兄為什麽要跟著自己,但他什麽都沒說也沒拒絕劉明遠的同行,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默默放在心裏一輩子卻沒有必要宣之於口。
他們每天衝向槍聲最密集的地方,把鏡頭對準哀哀哭泣的人們。當空襲警報拉響時,所有人都往掩體跑,他們會逆著人流往街道上跑,因為隻有在那裏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戰機是如何低空掠過,把巨大的死亡陰影投在魂飛魄散地百姓頭頂上的。
當炸彈在身邊炸響,不是顧之澤把劉明遠撲倒在身下就是劉明遠把顧之澤的腦袋抱進懷裏,兩個人互相用脊背替對方擋住四散亂飛的各種碎片,當一個人屏住呼吸看向取景框時,另一個人會警惕地替他觀察周圍的情況,預防隨時冒出來的冷槍和流彈。有時候,他們會碰到受傷的平民蜷縮在某個角落,於是兩個人總是把爭著把對方推到身後,搶先一步走過去攙扶那名傷者——誰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一名傷員還是偽裝成傷員的自殺式襲擊者。
兩個人都知道,無論誰有了意外,李潤野都會痛苦不已,於是兩個人在安全問題上異常默契。不用任何人提醒,顧之澤每天都會把那沉甸甸的龍鱗甲穿在身上,而劉明遠穿的是鳳凰衛視標配的防彈衣,為了安全,他插了兩塊陶瓷板。
有一次,顧之澤對劉明遠說:“大師兄,我覺得太不公平了,都是跑國際新聞的,憑什麽咱倆要遭這罪啊?不行,我覺得虧了,我要報複!”
“哦,那你想怎樣?”劉明遠溫柔地笑著,看著自己的二師弟作妖。
“我得狠狠敲詐他一頓!”顧之澤揮揮拳頭,“咱們回去以後,讓他掏錢請咱倆度假去,我想去西藏,大師兄你想去哪兒?”
“我啊,”劉明遠看看天花板,臉上有向往的色彩,“我想去肯尼亞看動物大遷徙。”
顧之澤的眼角狠狠地跳了兩下,心裏絞成一團,他努力擠出一抹笑意說:“那一起去,等咱們回國以後就讓師父掏錢定機票和酒店。”
劉明遠溫柔地笑一笑:“好,等我們回去以後。”
顧之澤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回家”幾乎成了一個奢望。整個戰局混亂不堪,聯合國調解委員會已經連續召開了六次會議,希望能夠敦促雙方實現停火,再次回到談判桌前。對此,*武裝坦尼亞克一方倒沒什麽意見,畢竟從軍事實力上來看錫卡蘭族的實力要更為雄厚一些,如果打持久戰他們相當不利。但是顯然錫卡蘭族一方並不這麽想,他們恰恰是想用持久戰徹底拖垮坦尼亞克,讓對方再無翻身之力。於是談判陷入僵局,死傷人數每天都在增長。
這天,顧之澤和劉明遠從新聞中心出來後直接去了大使館,整個凱萊開始停水停電,賓館裏的一切通訊設備全部停擺。中國駐卡大使提出讓新華社和鳳凰衛視的記者搬到大使館來住,至少這裏相當安全些,每天還有三個小時的電力供應,足以把稿子發回北京。對此,李潤秋高興萬分,回到凱萊就開始指揮大家收拾東西。顧之澤在整理行李時,看到當初諾瓦爾扔給他的一背囊東西,他忽然有點兒愣神——仿佛已經好幾天沒看將諾瓦爾了。
諾瓦爾在最初的幾天曾經跟他們在一起,可是在某次追拍一場巷戰之後,諾瓦爾忽然就“不見”了。他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還化化妝,給自己刷一層棕色的鞋油,腦袋頂上包一塊頭巾,遮了半張臉,乍一看還真不太容易認。後來,顧之澤發現每次諾瓦爾返回酒店時都帶著一身的狼狽:手表被搶啦,遭遇槍戰啦、有空襲啊等等不一而足。時間久了顧之澤就有點兒懷疑,大家都是跑戰爭新聞的,對彼此又很熟悉,所以顧之澤一看就知道諾瓦爾這小子一定是又跑去“非法”區域進行“非常規性”采訪了。
“諾瓦爾!”顧之澤一把抓住諾瓦爾的書包帶子,把他拖在大堂裏死死不鬆手,“你跑哪兒去了?”顧之澤大聲質問。
“就在外麵拍巷戰啊,”諾瓦爾金棕色的大眼睛非常無辜。
“胡說!”顧之澤嗤笑一聲,“我就應該去告訴我大師兄,你這種人就是滿嘴瞎話一句可信的都沒有!”
“啊!”諾瓦爾立刻換了非常抒情的語調感慨,“千萬不要這麽做,我會傷心的。”
“那你說實話!”顧之澤提出交換條件,想一想決定再加上一個砝碼,“我大師兄也很擔心你,總問我你在哪兒,安不安全。”
“真的嗎?”諾瓦爾立刻來了興致,一把握住顧之澤的手,“他很擔心我?”
“當然是真的,”顧之澤說,“所以你趕緊告訴我,你每天都跑到那兒去了。”
“拍巷戰啊!”
“諾瓦爾!”顧之澤換了一個戰略,“我又不會搶你的新聞,隻是很關心你,你完全不用這麽防備我吧?再說我大師兄那麽擔心你……”
諾瓦爾紅了臉,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急得英文法文又混在了一起:“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把相機拿出來,調出一張照片遞給顧之澤:“你看,看出什麽問題來了嗎?”
顧之澤瞥了一眼,忽然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照片上一個男人著上半身趟在地上,腹部開了一個直徑足有十公分的大洞,白色的脂肪層和血紅的肌肉層全都翻卷出來,露出白色的肋骨和部分內髒,腸子流了出來,血色占據整張畫麵,巨大的視覺衝擊效果讓人幾乎站不穩。
“這是……”顧之澤咽口吐沫,“炸彈炸的?”
“不是!”諾瓦爾搖搖頭,“這是子彈造成的傷痕。”
“怎麽……可能?”顧之澤深深吸一口氣,在來卡納亞裏斯之前的軍事培訓課上他見過很多槍傷的圖片,可是從沒看到過如此恐怖的,這得是多大口徑的子彈才會造成這樣的傷痕啊,穿甲彈嗎?
“這種傷痕當然不是普通的步槍或者微衝子彈造成的,這應該是達姆彈。”
顧之澤忽然就覺得一陣惡寒掠過,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很可怕對嗎?”諾瓦爾接過相機,看一眼那張圖,自己都受不了地撇開眼睛,“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人真的會使用這種子彈。”
“可……這是海牙國際公約禁止使用的!”顧之澤微微提高嗓門嚷道,“早在1899年就已經列入禁約了,當時我們的清政府還在公約上簽了字,一百多年前它就被禁止出現在戰場上!”
“可是2005年還有一個巴西青年死在這種子彈之下!”諾瓦爾皺著眉,惡狠狠地說,“步槍開花彈被禁止在戰爭始終使用,可是手槍開花彈是可以在警務執法中使用的……我想弄清楚這他媽的該死的達姆彈到底是從哪個槍出來的!”
顧之澤激靈靈打個寒戰,他屏住呼吸問:“你發現什麽了?”
“這個人是坦尼亞克族人,他就死在河邊,我發現他時他的身體還帶著熱氣,麵朝河東。我猜他是想回到河那邊去,可惜沒成功,子彈應該是從背後射入的。這種達姆彈射入人體後,鉛心由於慣性作用從被甲內湧出,被壓扁成蘑菇狀,被甲發生擴張或破裂,迅速釋放能量,擴大創傷出口,使彈頭具有類似爆炸彈頭的致傷效果,會在被命中時出現口徑十幾倍甚至更大的瞬間空腔……他的腹部幾乎是被炸開的。”
諾瓦爾用力握了握拳,眼底掠過一絲血紅:“我想查清楚,這他媽的錫卡蘭族到底是政府軍還是恐怖組織!”
“你想怎麽做?”顧之澤暗地裏把自己一掌心的冷汗抹在褲子上,他覺得自己的嘴裏都冒出苦水來,強烈的恐懼和憤怒讓他的頭腦裏轟隆隆響成一片。
“我要去河邊走走,”諾瓦爾說,“這種槍不會出現在城裏,為了避開輿論譴責,使用這種武器的人隻可能出沒在河邊或者偏僻少人的角落裏。我這幾天找了很多渠道,聽到一點兒消息,錫卡蘭組應該有隻隱秘的部隊,專門用來‘肅清’的,或者你說‘暗殺’也行,總之就是用暴力手段製造恐怖氣氛,達到武力威懾的作用。我猜如果政府軍真的有人使用達姆彈,隻可能是這支見不得人的‘隱秘部隊’。”
“你想釣魚?”顧之澤大喊起來,“你瘋了嗎,就算你真的釣到了,這種子彈100米距離直接斃命,擊中胸部百分百死亡,擊中腹部百分之七十五死亡率……你……你總不會想當第二個*卡帕*吧?到時候你連按快門的機會就沒有!”
“釣魚?”諾瓦爾眨眨眼睛,“顧,你覺得我是那麽傻的人嗎?”
顧之澤翻個白眼,心想“你以為你不傻嗎”。
羅伯特·卡帕(robert?capa,1913年10月22日1954年5月25日)是匈牙利裔美籍攝影記者,二十世紀最著名的戰地攝影記者之一。生於奧匈帝國時期的布達佩斯的一個猶太家庭,原名安德魯·弗裏德曼(andré?friedmann),移居法國期間采用羅伯特·卡帕的名字。1947年,他和“決定性瞬間”的倡導者布列鬆一同創立了著名的瑪格南圖片社,成為了全球第一家自由攝影師的合作組織。1954年5月25日,卡帕在越南采訪第一次印支戰爭時,誤入雷區踩中地雷被炸身亡,在死亡前的一瞬間按下快門,拍下了地雷爆炸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