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告別,一旦被提到日程上就轉眼即到。
顧之澤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忙著跟新來的記者的交接班,他把能留下的設備全都留了下來,除了那張要命的NBC自由撰稿人證件以外,包括那件龍鱗甲他都留給了新來的記者。接替顧之澤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資深記者,他曾經去過敘利亞、黎巴嫩和伊拉克,當他從顧之澤手裏接過那件龍鱗甲時錯愕萬分。
“趙哥,你拿著吧,”顧之澤輕輕拂過那件防彈衣,上麵光亮的高密度尼龍表層有很多劃痕,還有灰黑色的煙漬怎麽也擦不幹淨。這是那天巷戰時飛濺起來的碎石和爆炸時的衝擊波造成的,好像戰士的功勳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上麵,形成讓人無法忽視的花紋。
“這件防彈衣不是製式裝備,有人費盡了氣力才偷運進來給我的,將來你回國時可以把它留給繼任的人。”顧之澤說,“戰地記者不會躲在大後方,防彈衣也不能閑置在衣櫃裏。”
“李潤野給你的吧,”趙哥輕輕歎息一聲,“我們知道這事兒後都挺驚訝的。”
顧之澤慢慢瞪大眼睛,眼神中有點兒驚慌,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來回國後還將麵臨一場風波,而這次的風波將遠遠大於當初在安寧的那場小鬧劇。
“我其實不認識李潤野,”趙哥舉起手,示意顧之澤稍安勿躁,“但是,現在恐怕半個中國的人知道你們兩個了。”
“怎麽會!”
“你回國就知道了,你們兩個的事兒在微博話題榜蟬聯了好幾天的榜首,天涯扒你倆的帖子簡直逆天了!”
顧之澤的臉色漸漸白了,幾乎有些站不穩。
趙哥忽然發現自己說的話有歧義,於是趕忙擺手說:“你別誤會,沒有什麽不好聽的,輿論評價都是正麵的,大家都開玩笑說你倆這算是‘強強聯合’,好男人果然隻會愛上另一個好男人。”
“強……強聯合?”顧之澤喘過一口氣來,臉色漸漸紅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紅成一個西紅柿。
“對啊,”趙哥安撫地拍拍顧之澤的肩頭,“李潤野早年間那點兒事兒搬出來也夠震撼的,說實話,他跟你在一起倒也還配得上。”
“配……得上?”顧之澤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全都飛上了天。
“對啊,”趙哥聳聳肩,“其實在現代社會你倆這事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隻不過有些人狹隘有偏見,有些人慣常拜高踩低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所以總是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但是總體來說,社會輿論還是正麵的,大家還是有是非觀、正義心的。所以你們的事兒曝光以後,網上都是‘羨慕嫉妒’但我還真沒看到有人‘恨’,即便有個把人拿同性戀說事兒,基本也是分分鍾被噴回去。”
趙哥帶著幾分調侃地說:“你倆現在這個情況還真有點兒難辦,證婚人太多,將來要是‘拆夥離婚’恐怕得有無數人跳出來調解,得有無數人嚷嚷‘再也不相信愛情了’啊。”
顧之澤頂著呼呼冒蒸汽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問:“會不會……有人看不順眼?”
“肯定會啊,”趙哥說,“老話講‘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況且你們這種情況,但是我相信你不會在乎這些的,我也相信大多數人是持正麵評價的。”
顧之澤想一想。露出好看的笑容:“趙哥,謝謝你!”
趙哥抱著那件龍鱗甲好像土財主抱著金元寶:“謝我?我謝你才對吧,這東西救命啊!”
顧之澤跟趙哥把所有的工作全部交接完,然後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帶著他在城市裏轉悠。每一個街區,每一條街巷,每一座清真寺,每一處哨卡,全都一一交代清楚。這些地方在四個月的時間裏他反反複複走了成千上萬次,可每次走過去,仍然會有陌生感,仍然會感到恐懼,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脊背,有一個槍口指著自己的腦袋。
“趙哥,”顧之澤非常認真地說,“在任何情況下,生命都是最重要的,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趙哥點點頭,看著被戰火摧殘了多年的城市,燒焦的一株大樹下,一個裹著素色長袍的女孩從樹根底部的一小片雜草中摘下一朵小小的黃色野花,街道的盡頭,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抱著一個破舊不堪的、已經漏了一半氣的看不出本色的足球跑過一堵破牆,牆邊實槍荷彈的軍人看著遠處的天際。
諾瓦爾賴在醫院裏已經兩天了,幾乎成了陪護。他把自己的手機號、電子郵件、家庭住址、家庭電話……幾乎所有的聯係方法寫了一張紙條塞給劉明遠,千叮嚀萬囑咐回到中國後一定要和自己聯係,不許“暫別成永訣”。
劉明遠自動地忽略了他那句“永訣”,中文博大精深,他打算以後“慢慢地”跟這個法國小夥兒講講其悠久深厚的文化內涵。
“劉!”諾瓦爾可憐兮兮地伏在劉明遠的病床邊,“我都不能跟你去中國。”
“你跟著我幹嘛?”劉明遠好笑地說:“你還有自己的工作啊。”
“那我們以後要怎麽談戀愛?”諾瓦爾糾結異常,“咱們隔得太遠了,我現在就想跟你上床!”
“恕我提醒你,”劉明遠淡淡地說,“我現在還在ICU。”
“我知道啊!”諾瓦爾沮喪地說,“可是我還是想跟你上床!”
劉明遠覺得跟一個法國人講“含蓄禮儀”實在是有點兒浪費,於是轉了個話題:“你什麽時候回法國?”
諾瓦爾搖搖頭:“不知道,我也沒去問,我現在不關心這些事兒,我現在就關心以後我要怎麽跟你在一起。”
劉明遠放棄地歎口氣,覺得不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這小子估計能在這裏杵到自己上飛機為止:“這樣,我回去後肯定會有一個很長的假期,我相信你也有;你是打算來中國度個假呢,還是請我去法國玩兩天?”
諾瓦爾漂亮的金棕色大眼睛瞪到了極限,雪白的臉頰上透出淡淡的紅。
劉明遠溫柔地笑了:“然後,我們可以再來討論一下‘以後’要怎麽辦。”
諾瓦爾興奮到極致,忍不住就要湊過去吻劉明遠,可剛俯□子就發現**的這個人全身都纏著紗布,氧氣罩還放在一邊,隻說了兩句話就開始氣喘,實在是無處下嘴。諾瓦爾心有不甘地說:“我要吻你,怎麽辦!”
劉明遠勾勾手指,笑得甜蜜且**,諾瓦爾神魂顛倒地湊過去,將自己的嘴唇覆上劉明遠的,他不敢用力不敢吮吸,生怕傷了這個人。劉明遠伸出舌尖,慢慢抿過諾瓦爾的唇瓣,然後輕輕印上一個吻,倏忽而過,快得好像蝶翼掠過。
“先欠著吧,”劉明遠笑著說,“以後有的是機會。”
諾瓦爾眯著眼睛舔舔自己的嘴唇,回味了一會兒說:“劉,世界上最殘忍的懲罰就是隻給一個癮君子半口毒品!”
劉明遠說:“你們法國有位大作家說,‘等待’和‘希望’,人類一切最美的智慧都凝結在這兩個詞裏。”
“對!”諾瓦爾點點頭,恨恨地說,“這是大仲馬那頭種馬說的,他這麽說是因為他從來不會饑渴。”
劉明遠艱難地笑了,雖然笑得他疼痛難忍。
時間一天天流過,顧之澤一邊忙著交接工作,一邊忙著跟李潤野“坦白從寬”,趁現在還沒見麵,利用每天有信號的那點兒時間趕緊交代各種“罪行”。包括隱瞞劉明遠的事兒、李潤秋的事兒,偷摸跟著法國帥哥渡河探營,潛進錫卡蘭族控製區摸消息……總之一切危險且不走規定程序的事兒他一天一件,全都交代了一個徹底。
一開始李潤野還責備他幾句,後來聽多了也就懶得搭理他了,顧之澤看不到李潤野的臉色,隻聽到他在電話裏不鹹不淡地“嗯”幾聲,說幾句“太危險了,你怎麽能這麽做”。漸漸的,顧之澤心裏開始發虛,這麽容易就“寬恕”自己簡直不是李潤野的風格,他總疑心師父這是攢著氣力,等著回國後來場總爆發,於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賠不是。
“師父,你不生氣吧?”他試探著問。
“不生氣啊,”李潤野說,“你幹都幹了,我現在生氣不也晚了嗎?”
不生氣就更糟,顧之澤心裏惴惴不安,不生氣就意味著他要“使壞”!蛇精病的濃烈氣息透過衛星電話撲麵而來。
“你看,我這不挺好的嗎,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是啊,”李潤野淡淡地說,“反正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兒,鬧心的也是我。”
“師父,我保證下次不會了,下次再去戰場我一定按規矩來。”如果可能,顧之澤都有心壓上一戶口本做保證。
李潤野沒說話,聽筒裏隻有微不可聞的呼吸聲隱隱傳來,顧之澤以為師父要吼人,下意識地把聽筒拿得遠了點兒,可是半晌過去,李潤野隻是擠了一個“好”字出來。
“師父?”顧之澤敢拿命去賭,李潤野這個反應肯定有問題,他小心翼翼地說,“你怎麽不說話?”
“我被你氣的!”李潤野冷冷地說,“居然還有‘下次’?”
顧之澤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麽多年了,自己居然還是比較習慣這個風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果然是沒藥醫啊。
想從卡納亞裏斯直接回國是不太可能的,空中通道開放的時間很短,中方和卡方以及約旦三國協商同意開辟六個小時,以便讓專機飛出來。東航征調了一架正在約旦首都安曼等待回航的空客,本來打算拆除幾排座椅以便安放劉明遠的擔架床以及必要的醫療儀器。可是東航一聽說是要去接卡納亞裏斯的戰地記者,立刻出麵進行協商,將原來預定了頭等艙的乘客調到了商務艙,直接給記者們免費升艙。而原來頭等艙的乘客知道原委後堅決不要航空公司的賠償款,說是“也算為他們做點兒事情”。
孟方達聽說這事兒很是感動了一會兒。
在全體人員撤離之前,李潤秋挑了一個周末全文刊發了顧之澤的文章,這篇文章被她精心翻譯成了英文,同時登載新華社官網的國際版上。
鑄劍為犁,筆下千秋,真相的代價永遠沉重,但是它值得人們為此付出生命。
這篇文章在顧之澤坐上飛機時,這篇文章在全世界範圍內開始傳播。在此之前,有太多人的人對“戰地記者”這四個字的認識停留在“刺激”、“傳奇”、“榮耀”等膚淺的字眼上,他們從不曾認真去想過背後的死亡。當他們在高級寫字樓裏,穿著得體的職業裝,端著現磨的咖啡,施施然翻開報紙,對那些黑字大標題一掃而過後轉而去關注明星八卦、期貨股市、旅遊資訊時,不會去想,那短短的幾千字是用多少血和淚累積起來的,那一張張模糊的照片,是在怎樣的炮火紛飛中冒死拍下的,更不會去想,當一個生長在和平年代的人,去直麵那些被炸飛的殘肢、輾轉呻吟等待死亡的傷員、扛著槍走上戰場的十七八歲的孩子時,他需要承受著怎樣的心理折磨!
顧之澤告訴他們,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窒息感,是一種拋身戰亂之中不得落腳的無力感,也是一種置之死地的堅強和勇敢,也是一種“鐵肩擔道義”的責任。
是的,鐵肩擔道義,這是師父告訴他的,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顧之澤透過飛機的舷窗往外看去,安曼土黃色的大地清晰可見,四個月前自己帶著滿心的激動從這裏出發踏上戰場,四個月後,自己帶著重傷的大師兄又回到了這裏。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他看到站在停機坪上的人群,拿著鮮花,舉著國旗,站在最前麵的是中國駐約旦大使和新華社分社社長。這是一個超規格的迎接儀式,因為他們是英雄。
顧之澤低頭去看躺在擔架**的大師兄,劉明遠微微一笑:“我是重傷員,我在昏迷中,你辛苦點兒。”
顧之澤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能不能讓我也暈過去呢?”
“不能!”李潤秋把手裏的記事本放下,“顧之澤,你是主角,記得保持微笑。”
顧之澤痛苦地把臉埋進掌心,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歡迎儀式!
機艙門打開,顧之澤深吸一口氣,在一片鮮花搖**中走下舷梯,禮貌的微笑,誠摯地感謝,堅定的保證……在一片閃光燈中,在一堆鏡頭前,顧之澤努力扮演好一個“英雄”的角色。
劉明遠“昏迷”得很徹底,掌聲和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都吵不醒他。
盛大的歡迎儀式結束,大使先生在貴賓室和他們告別先行返回使館,大群的記者迅速散去。眾人終於可以好好喘口氣,一直“昏迷”著的劉明遠睜開眼睛讚許地說:“不錯嘛,有模有樣的,將來甭管去領諾貝爾和平獎還是普利策獎一準都能鎮得住場子。”
顧之澤連翻白眼的氣力都沒有了。
駐約旦的分社長笑眯眯地說:“形式還是要走走的,這是造輿論呢,你們的事跡要宣傳啊。來,再休息一會兒我們從貴賓室側門走,車已經在等著了,趕緊回賓館好好休息休息,這次給你們安排的是麗思卡爾頓。”
顧之澤咋舌,這待遇。
等機場的記者散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推著劉明遠從側門往外走,穿過長長的回廊,經由特殊通道入了關,站在冷冷清清的大廳裏,顧之澤放鬆地伸個懶腰,安曼的天都要比卡納利亞斯藍!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充滿異域風情的大廳,往來行人匆匆,各色長袍從眼前飄過,在一片飄動的長袍間,有一道頎長的身影穩如泰山,挺立在一整麵玻璃牆前,外麵的藍天白雲構成一幅炫目卻不真實的背景,襯得這道身影挺拔超凡。
顧之澤眨眨眼,隔著大半個候機大廳望著那道身影,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或者壓根就是一場春夢還未醒來。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那道身影正向自己走來,一步步踏得堅定又從容,金色的陽光給他鑲了一道美麗的光暈,一如初相見!
這道身影站在他麵前,身上散發出顧之澤在千百次在夢中聞到的氣息,混雜著極淡極淡的煙草味道。
“你……抽煙了?”顧之澤傻傻地看著他,眼睛逐漸模糊起來,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一片光斑晃動。
“嗯,實在是等急了,抽了一根。”溫熱的手指掠過臉頰,抹去一片水漬。
“師……父?”顧之澤用極輕極輕的聲音低喃,生怕驚醒這場夢。
“嗯,我來接你回家!”李潤野伸手把他擁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