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淵的禦駕到緲雲塢的時候, 早就過了尋常在建章殿點寢的時間。

陛下去醉雲館的消息一傳到各宮,其餘妃嬪便不必再等,隻管自己歇下就行,所以沈霽也早早盥洗淨麵, 釵環盡卸, 一頭烏發柔順的落在背後, 坐在軟塌上看書。

屋子裏剩下筠雪在屋內值守, 桌案上點了兩盞宮燈,隻照亮桌麵一角,其餘地方昏昏暗暗, 燭火簌簌,投出她綽綽倩影。

僻靜夜間,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聲, 沈霽不知出了何事,放下書卷起身過去看。

誰知剛拉開門, 恰好撞入一個微涼的懷抱,清冽又華貴的龍涎香,陌生而熟悉。

陛下怎麽這個時間過來了?

她的心砰砰跳得飛快, 耳邊陛下的心跳卻平穩有力, 沈霽身子不穩, 雙手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角,怯聲:“陛下……”

女子的頭微微仰起,月光落在她幹淨無暇的麵孔上,一張白皙的臉未施粉黛, 櫻唇不點而紅,稱得上冰肌玉骨,仙姿佚貌。

秦淵伸手將她的腰肢緊緊圈住, 徑直打消了沈霽想要退開一步行禮請安的動作。

屋子裏的筠雪嚇了一跳,趕忙行了禮將地上的鋪蓋卷起來帶走,頭也不敢回。

房間空下來的瞬間,沈霽的腰肢被陛下牽引著動起來,天旋地轉間,她隻穿著寢衣的背貼到冰冷的牆上,門應聲而合。

她的臉倏然紅了,下意識推著陛下的胸膛,小聲道:“陛下……您怎麽……”

其實她想問的是,您怎麽這會兒來了緲雲塢,不是在醉雲館嗎?

孰料陛下卻緊緊壓著她的身子吻下來,昏暗室內,兩人肌膚相貼:“在這也無妨。”

“從前都規矩,朕便不規矩一回。”他熱氣落在沈霽耳邊:“愛妃不喜歡?”

沈霽怔了一瞬,突然意識到陛下說的在這指的是在牆邊,臉燒得更厲害,咬著下唇嚶嚀一聲,實在有些為難。說喜歡好似有些放/**,說不喜歡又拂了陛下興致,隻得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紅著臉往他唇上湊。

美人出乎意料的主動點燃了秦淵,他眸中欲色更濃,將她攔腰抱起。

更深露重,屋內卻烈火幹柴。

張浦等人候在緲雲塢門口,屋子裏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出來,讓人臉紅。

筠雪紅著臉站在旁邊候著,大氣不敢出。

張浦早就司空見慣,垂眸打量筠雪小丫頭一眼,約莫十五六歲,害羞也是常見,他輕笑了聲:“你家小主是個有福氣的,這樣的日子恐怕多著呢,你多見識幾回便也適應了。”

筠雪哪兒見過這架勢,一時又是害怕又是害羞,心裏不住慶幸自己跑得快沒耽誤陛下的功夫,小雞啄米似得點點頭:“奴婢來緲雲塢不久,還是第一回 ……還好沒壞事,奴婢這心也就放下來了。”

禦前的人在緲雲塢把守到後半夜,屋子裏的聲音才堪堪停息。

兩人這時已經躺到了**,不知是因為她許久未曾侍寢,還是陛下今日本就有些反常,沈霽隻覺得陛下今日好似精力格外充沛,也格外動情。

她依偎在陛下懷裏,一頭柔順的烏發帶著香汗,微微有些潮。

秦淵抬手摟住她的細腰,腰間的長發絲絲縷縷地溜進他指縫裏。

發梢從指尖穿過的時候十分順滑,又麻麻癢癢,不知怎麽,心尖好像也被這絨毛般順滑的發絲撩撥了幾下,酥酥軟軟的,手感也很好。

他便這麽抱沈霽,骨節分明的大手把玩著她的頭發,她也不說話,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靜謐無聲,暗香浮動。

秦淵沉鬱煩躁的心不知不覺間好似被她安撫,一點一滴靜了下來。

算一算,沈霽已經有一個月多不曾侍寢過了,近來事忙,前朝後宮都要平衡,他本已將她的乖順絕豔忘了個七八分。

可今日再見,她還是如從前中一樣,總能讓他舒心。

後宮妃嬪眾多,可不論容色性格,還是沈霽最得他的心意。

自古形容美人多稱冰肌玉骨,不論從品性還是容色,她都襯得上。

秦淵的手遊移在細腰間,淡沉低醇的嗓音回響在沈霽的耳邊:“朕有意給你賜個封號。”

沈霽彎眸淺笑,微涼的指尖攀上他精壯有力的腰腹:“陛下要給妾身什麽字?”

秦淵沉沉一笑,握住她使壞的手:“明日便知道了。”

翌日一早,陛下的旨意下達各宮,賜沈寶林封號為“玉”,自此以後便是玉寶林。

宮中有封號的妃嬪本就不多,新人中這是第一個。

小主重獲聖恩,緲雲塢的宮人們別提多高興了,齊聲向沈霽恭賀:“奴婢/奴才恭賀小主。”

沈霽渾身還酸軟著,眉眼間卻是高興的,溫聲吩咐霜惢人人有賞。

筠雪一邊給她梳頭一邊不好意思地笑:“昨日正給小主值夜呢,誰知陛下突然就進來了,嚇得奴婢趕緊往外跑,還好不曾壞事。”

“說來也怪,奴婢分明記得陛下昨晚去了戚常在的醉雲館的,也不知是不是戚常在惹惱了陛下。”

同樣年歲不大,筠雪性子更小女孩一些,恬靜愛臉紅,而霜惢便穩重的多,她輕笑著說:“誰又能想得到陛下會那時候突然造訪呢。”

“不過這件事奴婢今天一早就去打聽了,說陛下昨夜是去了戚常在處不假,但剛進去沒多久就被長信宮的人請走了,說是林貴妃身子不適,長樂公主啼哭不止。但奇怪的是,陛下去長信宮也沒多久就出來了。聽人說林貴妃使性子請陛下去的,陛下十分不虞呢。”

昨日正午,林貴妃才處罰了戚常在,可是晚上陛下便去了戚常在處,這是當眾打林貴妃的臉。

林貴妃氣不過去請人,陛下雖去了,但又鬧得不愉快出來,最終才來的緲雲塢。

甚至於,今天一早,陛下又賜為她下封號。

有了昨晚的事,恐怕林貴妃從此要更加厭惡戚常在和自己了。

沈霽神色凝重了幾分,沒說話,身後的筠雪點點頭,慢吞吞地說:“奴婢雖然入宮才兩年,可是之前就聽說林貴妃和陛下自幼相識,算是青梅竹馬的情誼,而且林貴妃的祖父那是當今太傅,從前也是陛下的老師,家世極為煊赫,林貴妃當初還是太子側妃的時候便是盛寵,時常有夜間截胡的事,可陛下幾乎次次都會縱著。”

“但自從去年生下長樂公主後,陛下對林貴妃便漸漸淡了下來,雖不像從前那般風頭極盛,但還是十分寵愛,所以林貴妃在宮裏一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都不放在眼裏。”

“可截胡這件事上,陛下還真的從來沒有去了又出來的時候,真真是奇怪了。”

沈霽靜靜聽著,挑選著妝奩裏的耳鐺,溫聲問:“你說陛下是第一次去了林貴妃宮裏又出來,之前沒有過?從去年到現在,林貴妃可曾犯過什麽錯嗎?”

筠雪點點頭,又搖搖頭:“在奴婢的印象裏,林貴妃並未犯過什麽大錯,這才讓人想不通呢。”

她小聲說:“奴婢之前以為林貴妃失寵是因為生育長樂公主,又要撫養,可眼下長樂公主都半歲多了,陛下也未見再熱絡起來,聽說因為陛下對林貴妃不及從前,林貴妃的脾氣愈發不好,連帶著長信宮的人日子都不好過。”

同樣在後宮,霜惢卻從來不曾過分留意過這些細節,她驚訝地瞧了筠雪一眼,語氣很是敬服:“你平素話少膽子又小,宮裏這些是非怎麽記得這般清楚。”

筠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宮中日子枯燥無趣,奴婢便養成了愛聽八卦的毛病……”

說罷,她急急忙忙補充:“但是這些話奴婢從來不會在外麵亂說,也就是小主心善,奴婢不知不覺間就多說了幾句……”

沈霽笑一笑,將一對白玉耳鐺戴上:“隻要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時候不該說。”

“宮中行差就錯,你們自己也要千萬小心,私下說給我聽就是,若是在外麵一句不對惹了誰,恐怕我也保不下你們。”

筠雪和霜惢忙福身稱是。

“今日還得去長壽宮,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到長壽宮的時候,梅英姑姑正在門口候著,瞧見沈霽便笑起來:“奴婢給玉寶林請安,太後正在裏頭等您呢。”

侍奉太後這一個月,太後對她的態度從不冷不熱到逐漸轉暖,身邊的人也是時時刻刻看著的,梅英侍奉太後二十多年,是最最貼心的心腹,宮中妃嬪任誰都要禮敬分,她一句話,幾乎就代表著太後的心意,因此沈霽每每瞧見她也很是恭謹。

原本身為小主是不必向姑姑行禮的,可四下沒什麽人的時候,沈霽總是向姑姑福身問好,彎眸淺笑,一來二去,梅英也十分喜歡這個知禮數的小主。

“梅英姑姑,今日太後的胃口可好些嗎?”

梅英跟在沈霽身後笑道:“原本每到換季,太後總是胃口缺缺,但您最近侍奉得細心,總是換著花樣哄太後吃飯,今早您不在也用了不少。”

沈霽柔柔一笑:“那便是最好了。”

進到主殿的時候,太後正坐在主位上品茶,她福身向太後請安,眉眼笑意淺淺。

誰知太後瞧她一眼,不緊不慢地問:“昨夜皇帝歇到緲雲塢去了?”

沈霽怔了一瞬。

陛下昨夜歇在緲雲塢,又賜下封號的消息今日一早便是傳遍了各宮的,太後耳聰目明,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她如今這麽問,那便是故意想讓沈霽自己回答。

可她不明白,太後希望聽到什麽答案,是不希望她爭寵博陛下的歡心,還是擔心她心機深重,在試探?

念頭電光火石般在心裏過了一遭,最終她沒選擇隱瞞,福身頷首說著:“啟稟太後,昨夜陛下的確是來了緲雲塢,那時妾身已經準備睡下了,也未曾預料到。”

她怯怯仰頭,問著:“是妾身做錯什麽了嗎?還請太後明示。”

太後懶懶一抬眸,笑了聲:“未曾預料?”

她將手中的杯盞擱下,拿起桌案上的翡翠手撚:“昨兒個建章殿門前,林貴妃罰戚常在跪地一個時辰,哀家是知道的。”

話音一頓,太後看著沈霽,緩緩說著:“可是你從長壽宮出去後,本該走梨林回春瀾宮,卻又特意去找了趟戚常在,哀家說的可對?”

沈霽不敢欺瞞,低頭應道:“是,妾身的確去尋了趟戚常在。”

“為何?”太後定定瞧著她,神色辨不出喜怒,一雙如炬的慧眼好似能把她從內到外看透,“哀家知道,你不是喜歡沒頭沒尾湊熱鬧的人。”

“妾身和戚常在同為今年入宮的新人,但從前到現在,戚常在對妾身多次欺淩,妾身一直隱忍,昨日看到林貴妃處罰戚常在,妾身一時忍不住,想要去解氣……”

沈霽柔柔說著,語氣低落,像是十分後悔:“其餘的事,妾身便再不清楚了。”

“撒謊。”

她心口猛地一窒。

耳邊撥弄手撚的玉石相撞之聲驟然停下來,太後讓殿內除了梅英之外的宮人都退出去,嗓音沉了些許:“你猜不到皇帝昨日會一時興起去去緲雲塢是不假,但你也知道,你故意去戚常在處落井下石,以她睚眥必報的性子,定是會在皇帝旁邊給你吹耳旁風。”

“你初入宮便十分得寵,如今失寵了一個月,自然著急,若戚常在能讓皇帝重新記起你,不論早晚都是值得,玉寶林,哀家說的對不對?”

沈霽沉默了幾個呼吸,身子也微微顫起來。

這一個月裏,她一直盡心侍奉在太後身邊,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她溫順,和煦,細心,對太後比對自己都要更加上心,這段日子下來,太後對她的態度越來越軟化,從不冷不熱到對她有幾分滿意,她以為她應當做的是不錯的。

但不知為何,自從她失寵,太後絲毫不提向陛下再次提拔她一事,更是對她的失寵無動於衷。

這讓她的心裏越發得坐不住。

宮中妃嬪數十,幾乎人人都是卯足了勁兒要爭寵,要上位,她唯一仰仗的就是自己的新鮮和這張臉,本以為一切順遂,又得了太後歡心,她往後的路該更好走才是,誰知竟一路沉寂了下去。

一個月說長不長,可在這美人如雲的後宮裏,一個月便足以讓陛下忘記她這個承寵時間不長又沒有子嗣的地位妃嬪。

她雖麵上不顯,可心裏的急迫感是越來越強。

也是因此,那日看到戚常在被罰跪的時候,她靈機一動起了這個主意。

隻是說幾句話而已,又沒做什麽,是再起眼不過的法子了,誰知這一切都在太後的掌握之下。

當初戚常在惹了太後不虞,陛下便再沒寵幸過她,如今她用了小心思,又被太後揪了出來,往後會怎麽走,她實在是不敢想。

沈霽伏地不起,顫聲說著:“太後□□。”

不知道殿內到底安靜了多久,太後最終沉沉歎了口氣,說道:“起來吧,不必拘著了。”

沈霽這才小心翼翼地起來,坐在旁邊的圓凳上去。

翡翠手撚再次緩緩撥動起來,太後微微闔眸,問她:“自二月新人入宮,你便是這批新人裏頭最得皇帝喜歡的,你就不好奇,為何你什麽都沒有做錯,皇帝卻冷落了你嗎。”

她猶豫了瞬,老老實實答道:“您壽誕那日,妾身猜到幾分。”

“許是因為——嬈貴嬪。”

“嗯,倒不算太愚笨,”太後睜開眼,明銳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可就算嬈貴嬪父親得用,嬈貴嬪沾了母族的光,皇帝也不至於完完全全冷下來,更深一層的,你可想過?”

沈霽搖搖頭:“妾身不知。”

“價值。”

太後緩緩道:“後宮祖製,每年一選秀,分別從官家禮聘、民間采選,為皇帝充盈後宮。”

“禮聘都是官家貴女,身份貴重,除了開枝散葉,自然還有更深的用處,而你們采選的良家子不一樣。”

“良家子選盡家底幹淨,容貌姣好,身子康健之女,是為了侍奉皇帝,為皇室綿延子孫。若生下一子半女,便能母憑子貴,身份更上一層樓,可若是未曾生養,那你們的價值便僅僅是讓皇帝愉悅身心。”

“朝廷後宮本是一體,一個人的價值亦是有輕有重,僅憑一時的微薄喜愛,如何在後宮站得住腳。”

朝中不太平,正是用人之際,區區美貌的民女出身,之前寵愛太過已招許多人不滿,自然不該在這個時候繼續占著陛下出風頭。

這話雖不好聽,可確實實實在在的事實,沈霽的心口如遭撞擊,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出身民間,見識淺薄,從一開始知道以後要入宮侍奉陛下的時候,一心以為隻要爭寵討得陛下歡心就能平步青雲,一心以為自己隻要足夠得寵,位份足夠高,哪怕平民出身也能和戚常在這樣的愚蠢之徒一較高下。

可誰知,出身低微遠不止讓她落後了一層。

沈霽的喉嚨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哽住,開了口卻晦澀無比:“太後娘娘教導,妾身不勝感激。”

太後不曾言語,垂眸打量著她。

半晌,她掀眸對上太後帶著深意的眼神,恍然間悟了什麽,心緒登時透徹起來。

沈霽急忙跪地伏身,懇切道:“妾身該如何才能在宮中站穩腳跟,還請太後娘娘賜教。”

她險些忘了,太後是何許人物,緣何要對區區一個平民出身的妃嬪大費口舌,原不是興師問罪,是在提點。

她跪地伏身的姿態恭謹謙卑,無絲毫驕矜不滿,太後考量片刻,眼底總算出現幾分滿意。

“你若想走到人前去,自然是要讓自己同旁人都不一樣。”

太後緩聲道:“要麽在皇帝心裏勝過她人,要麽子嗣昌盛,母憑子貴,再或者,便是占一席不可或缺的位置。”

這話點到為止,太後不著痕跡轉了話鋒,溫聲說著:“但有一點,哀家得把醜話說到前頭。”

“後宮那些恩怨小事哀家並不在乎,也無需插手,可後宮子嗣皆是皇帝的孩子,更是國本,不可動搖。再有百花爭春,皇帝也可偏愛其中一種,但一支獨放終究算不得春,春色滿園才是最好,莫要貪心。”

一不可動後宮子嗣,二不可獨占皇恩,這是太後的底線。

沈霽聽得分明,再度叩首下去:“是,妾身謹記太後教誨。”

太後點點頭,嗓音終於暖了些許:“好孩子,起來吧。”

梅英親自上前將她扶起來,麵上帶著熨帖的笑意,是讓她安心的意思,沈霽心口的緊張稍稍鬆懈了幾分。

“說了這麽會兒話,哀家也乏了,你退下歇息吧。”

“是。”

沈霽退出去殿門之際,隻聞太後又淡淡落下一句:“皇後乃是中宮,平素要多勸陛下去中宮看望皇後,正妻始終是正妻。”

她柔柔應下,梅英親自送她離開長壽宮。

路上輕聲安撫著她:“太後娘娘今日同您說了些這話,聽著唬人,其實您大可安心,娘娘這是將您當成自己人呢,往後再來長壽宮,也不必向從前那般拘束,太後其實是喜歡您的。”

“多謝梅英姑姑,”她長舒一口氣,捂著心口軟聲說,“我還以為惹了太後不快,娘娘日後再不要我了。”

梅英笑一笑,拍拍她的手,“醜話能說到前頭才是好事,隻要小主謹記娘娘的教導,再想想娘娘的意思,那日後在後宮裏,還不是平步青雲嗎?”

“太後那邊離不得人,奴婢就不送您了。”

送走沈霽以後,梅英回到殿內笑道:“娘娘今兒個說這些,玉寶林出去的時候可嚇壞了。”

太後撥著手撚眼皮子也不抬,淡聲道:“那丫頭膽子大得很,怎麽會真的嚇著。”

“哀家今日雖嚴苛,卻也注定要走這一遭。這些日子她日日來長壽宮在哀家眼皮子底下侍奉,脾性也摸了個七八分。”

“聰慧、懂事、細心、不驕矜,一點就透,最要緊的是她侍奉得宜,也得皇帝的寵愛,哀家雖麵上不顯,心裏對她也是有喜歡的。”

“宮中不少風言風語,說玉寶林是福氣大命數好,可後宮裏哪兒有什麽福氣不福氣的,她一個平民之女走到現在,若沒點心機手腕,根本站不到哀家跟前聽訓。”

“除了這些,哀家抬舉她還有個最要緊的原因,其實你也知道。”

“如今宮裏看著太平,實則風波暗湧。林貴妃家世顯赫,卻性子跋扈,不敬皇後,屢屢犯禁。皇後貴為中宮,雖賢良淑德,人品貴重,卻性子軟了些,又身子不好,始終不曾生育。”

“哀家想抬舉嬈貴嬪,一是因為她父親得用,二也是想利用她牽製林貴妃,可嬈貴嬪不夠穩重,人也喜歡奢靡爭寵。宜妃沒主見,日日跟在林貴妃身後仰人鼻息,莊妃更是不中用,閉門不出,隻管圖清淨。”

“數來數去,宮中這般多妃嬪,竟沒一個中用的,沒一個堪當大任,哀家看重玉寶林,除了方才說的以外,還有一點便是她沒有家世,有時候,沒家世的人反而用起來更放心,寵起來也更放心。”

梅英笑著說:“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這後宮裏啊,有家世有價值固然是好,可沒家世也不見得沒一星半點的好處。林貴妃家世如此顯赫,是好也是壞,總要時時提防著。”

“正是因此,哀家才想提一提玉寶林,看她有了哀家這個靠山能走多遠,若她能成長起來,再生下一子半女輔佐皇後,這後宮也算鎮得住。中宮勢弱寵妃當頭,不是好兆頭,何況皇帝和哀家想的怕是一樣,若非如此,當初才把她推到哀家跟前。”

梅英問道:“當初您壽誕之日,那主意不是玉寶林自己出的?”

提起這個,太後合上的眼眸緩緩睜開:“新人第一年入宮哪兒來的膽子,又如何知道哀家從前和皇帝喜歡放紙鳶,還不是皇帝自己對她說的。”

“倒難為他肯為那丫頭費心,知道自己要冷落她一陣,這才為她想了個出路,可見玉寶林是有能耐的。皇帝自小到大肯用心思的人不多,她算其中一個。”

說罷,太後沉吟片刻,緩聲囑咐著:“既是要抬舉她,雙喜臨門也不為過。”

“傳哀家的懿旨,晉玉寶林為常在,也不算壓了戚氏。”

沈霽回宮以後,長壽宮的懿旨和賀禮緊接著便到了緲雲塢。

雲錦綢緞,珠翠頭麵,樣樣都是最好的,可見太後對玉常在的喜愛。

一日之內雙喜臨門,緲雲塢的宮人歡天喜地,連出門都揚眉吐氣了許多。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底,天一日比一日熱起來。

這小半個月裏,玉常在重得皇恩,又得太後看重,一時門庭若市,平素來往春瀾宮的人都多了起來。

同為春瀾宮的人,沈霽這邊春風得意,竹雲館自然烏雲密布,一連幾日都陰沉沉的。

五月二十九,午膳剛過,宮內四處安謐祥和,宮道上隻能看到兩宮人稀稀拉拉的路過,正是午間小憩的時候。

沈霽才從長壽宮出來,經由梨林回春瀾宮,剛踏進宮門口,就見周嶽神色焦急地迎上來躬身行禮,說道:“小主可算回來了,奴才有要事稟告!”

“這麽忙慌慌的,出什麽事了?”眼下還在春瀾宮正門,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眉頭微微一皺,準備讓人進去說。

誰知周嶽緊接著說著:“方才午憩的時候,咱們緲雲塢的宮人無事都去歇息了,就剩奴才一人在門口值守,誰知坐廊下打個盹兒的功夫,正瞧見有人鬼鬼祟祟的想往院子裏跑,奴才不敢耽擱,立馬去抓了人來一看,是竹雲館的宮女。”

“奴才當即便警惕起來,問她來是做什麽的,她死活不肯說,奴才說拉她去見皇後娘娘,她瘋了似地掙脫開跑了回去。”周嶽額上沁出了一頭的冷汗,一向穩重的他神色懊悔,躬身請示著,“奴才本想去追,可方才四下無人,沒有人證,奴才也不好強去竹雲館,那可是擅闖宮闈的大罪。”

“但那宮女行跡鬼祟,定是不安好心,小主,您看這下如何是好?”

青天白日的,李美人是越發放肆了。

沈霽眉眼一凜,聲音冷下來:“竟還有這樣青天白日偷闖宮之人,你可看清了,確定是竹雲館的宮女?”

周嶽頷首:“奴才看得分明,是竹雲館李美人的貼身宮女曼兒,自從上次夜間有人來過緲雲塢後,您便下令嚴守,不得讓任何人有溜進來的機會,奴才一直謹記於心,夜間也時刻防備著。約莫是夜間尋不到機會,發覺正午這會兒最鬆懈,這才冒險過來。”

身側的霜惢眉頭緊緊皺著:“本以為這陣子也算相安無事,無非是互相看不順眼罷了,誰知道還暗暗存著壞心,想坑害咱們!”

沈霽冷冷看向竹雲館的方向:“我和李美人早就勢同水火,她失寵已久,我步步高升,恐怕早就想除了我以圖後快。”

“咱們去竹雲館親自問問她,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麽。”

“小主您不能進!玉小主!”

沈霽帶著霜惢和周嶽徑直去到竹雲館,無視門口值守的宮女強闖了進去。

竹雲館的宮人嚇了一跳,頭一次見玉常在有這般強硬的時候,強闖宮闈本是不該,可一想起如今玉常在寵眷優渥,又有太後做靠山,幾人都拎著掃把低下頭,半點不願意往前走。

進主屋的路上,沈霽看也不看周圍的宮人,抬手點了周嶽,嗓音冰冷:“去,將宮女曼兒抓住,親自帶到李美人跟前。”

屋門被人猛地打開,正坐在屋子裏神色緊張的李美人嚇了一跳,怒道:“誰這麽不識規矩!”

她皺著眉頭抬頭一看,竟是沈霽帶著人來了,因著曼兒做賊不成還被人抓住,她神色倏然慌張起來。

但人已經到了跟前,又是沒把柄的事,對峙氣勢絕不能輸,不然便坐實了這罪名。

她強作鎮定,梗著脖子質問:“玉常在難道恃寵生嬌了不成,本主的竹雲館也是你不曾通傳便能進來的?”

今時不同往日,沈霽懶得跟她廢話那麽多,冷笑一聲從周嶽身後把那個哭哭啼啼的宮女抓出來,往李美人身邊一推:“李美人可認識她?”

李美人匆匆看了眼曼兒,迅速轉移了視線:“本主的宮女曼兒,她又如何你了?”

“如何我?難道李美人自己不清楚嗎?”

沈霽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宮女曼兒,擅自闖入嬪妃住所,意圖不軌,乃是可處死的罪名,你身為她的主子,難辭其咎。”

“怎麽,是不是要我抓了人去皇後娘娘那裏,將你的和曼兒的罪名一一算清,再一並發落才好。”

李美人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慌張,旁邊的曼兒嚇得花容失色,求助似地看向自己的主子,瞪大了眼睛不敢說話。

情急之下,她眼珠滴溜一轉,脫口而出道:“你胡說八道什麽?曼兒今日一直在本主身邊侍奉,根本不曾出過竹雲館的門,又何時擅闖過緲雲塢?你問問春瀾宮的宮人,誰瞧見了?”

“難道僅憑一人空口白牙就能定下這樣的大罪不成,若你胡攪蠻纏,本主也不怕你告到皇後娘娘那裏去,反而還要反告你一個誣賴宮妃的罪名!”

不成想李美人反應如此快,直接咬死不認,僅憑周嶽一人的確證明不了什麽,看來,她是不會承認了。

沈霽寒霜般的視線盯著李美人看了許久,最終冷笑了聲:“好啊,既然李美人抵賴,我無話可說。”

“不過我奉勸李美人一句,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遲早一日,必將百倍奉還。”

事情擺平,李美人終於鬆了口氣,她緊緊攥著袖裏的帕子,麵上強作心安理得:“本主問心無愧,自然不怕你百般狡辯。倒是你玉常在,今日可終於是露出你的本來麵目了,不敬本主,擅長竹雲館是跑不了的。待這幾日晨昏定省,本主定要好好告你的狀。”

沈霽並不將她的威脅放在眼裏,拂袖離去,一張沉魚落雁的容顏如結了層霜般,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李美人氣焰囂張,霜惢也十分不滿,她低聲問:“小主,咱們就這麽算了嗎?”

“她既想對付我,一次不成定然有第二次。”

待走出竹雲館的門,她方沉聲道:“近日緲雲塢不必看得這麽死,讓她找個機會溜進來,當麵擒獲。”

翌日清晨,禦前的人來緲雲塢請人,說陛下請玉常在一同去太液池賞花。

臨出門前,她特意瞧了眼周嶽,眼底的深意不言而喻。

如今已經是五月十,宮中的芍藥和月季正盛。

聽說花匠在太液池邊的百花小徑栽了一片重瓣芍藥,說是新改良出來的品種,今年才開第一茬,如雲似霞般的美。

沈霽這些天侍奉太後十分勤勉,最少也是一日一趟的來回,身子乏累,沒什麽出去看景的心情。

這回陛下相邀,她正好也能鬆泛鬆泛。

沈霽到太液池旁的時候,陛下已經到了。

明媚晚春裏,翠色楊柳依依,風吹出金色的粼粼波光,他就那麽負手而立,站在柳堤岸上。

張浦帶著禦前的人侯在不遠處,見沈霽來了,低聲向她行禮,躬身道:“奴才給玉常在請安,陛下特意交代不讓人湊近跟著,您這便上前吧。”

沈霽道一聲多謝公公,迎著微風朝陛下走過去,一身雲錦杏粉宮裙如紗似霧,披帛輕搖,乍一看清麗出塵,眼尾的小痣卻帶著柔媚的風情,似比花朵更為嬌豔。

察覺到身後有人走來,秦淵回眸看過去,沈霽膚色賽雪,在光下透亮無暇,正看著他低眉淺笑。

他凝眸看著她,雖站定不動,卻伸出一隻手過去:“到朕這來。”

沈霽快走兩步,將手擱在陛下的掌心,柔柔向他行禮:“妾身給陛下請安。”

秦淵牽住她柔荑,低醇動聽的嗓音響起:“仿佛是第一次見你穿這樣嬌嫩的顏色。”

她垂眸輕笑,似羞怯又似親昵地同陛下撒嬌:“好看嗎?”

可還未聽到陛下的回答,耳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張浦急忙趕了過來。

這個時候,若非是極大的事絕不會輕易叨擾,好好的時間被打斷,沈霽的神色微變。

張浦一路小跑過來,額上出了一層的汗,忙躬身道:“啟稟陛下,出事了!重華宮的戚常在方才被發現死在宮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