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緣盡於此
武昌路,餘家老宅內。
大家長餘滬生正在召開家庭會議,為的是老二海生。楚翹離家出走最終離婚的事,一時成為笑柄,雖然隔了許久,但一家人仍不願提起,但是現在不提不行了,他們必須麵對現實,海生的煙癮越來越大,已經基本上不出屋,就連老宅這邊也已經半年沒有來了,春日懦弱愚鈍,撐不起家事,有人看到,餘家二房年僅十幾歲的小少爺和流氓混在了一起。
大媽老淚縱橫:“老二再不爭氣,也是阿拉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滬生示意妻子扶母親回房,他轉頭對真真說:“小妹,我們兄妹四人,現在隻有你我還能商量事情,二媽那房和咱們基本上是斷了道了,海生現在又沾上煙癮,眼瞅著家也散了,你雖是女孩家,卻反而爭氣,飛逸原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我一直擔心他會走了他二叔的老路,沒想到讓你**的那麽好,我真是安慰。”
真真笑笑:“也要是大哥舍得把飛逸交給我才行,這兩年,他在我那裏也吃了不少苦頭,這孩子天性聰明,又識大體,將來一定大有作為。”
滬生歎口氣:“小妹你何嚐不也是聰明識大體啊,你比飛逸還要小兩歲,可比他懂事多了,唉,何止是他,你比老二都強百倍啊,阿爸當年沒有看錯你。”
說起父親,兄妹二人全都沉默了,過了好久,真真抬起頭來:“大哥,你放心吧,餘家不會散,二哥的事,也不是全沒有希望。我們一定不要太悲觀。我看當務之急,您不如把飛遠接回家吧。”
飛遠是海生和春日的獨子,今年已經十五歲。
滬生點點頭:“好在小弟媳帶去的是個女孩,飛遠是男丁,就算老二再不爭氣,這棵獨苗也要保住。”
真真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哥,你幫我把紫藤公寓的房子賣了吧。”
“賣房?你是不是生意上不夠周轉了,差多少,告訴大哥!”滬生有些詫異。
“那倒不是,我就是不想住了。所以想把那邊的幾個單位都賣了。”真真吱唔著說。
“不行,那是阿爸留給你的嫁妝,”滬生有些不悅。“你就算想賣房,也等嫁了人以後再說。”
其實真真也舍不得,但又不想回去,所以才想探探大哥的意思,她私底下是想讓大哥買下來。這樣也算兩全其美。滬生並不明白小妹的心意,一口回絕了。
真真歎了口氣,和大哥告辭,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她以前的房間,她在這裏住到十八歲,屋裏的一切還是以前的布置。躺在巨大的紅木**,她覺得踏實多了,她回到這裏已經一個星期了。忽然覺得,就連母親的嘮叨也說不出的親切。在芬姐養豬一樣的飼養下,她比前陣胖了一些,看上去珠圓玉潤,人也漂亮了。
摸著胸前的項鏈。她欣慰的說:“我已經七天沒有想你了,真好!”她忘記了。當她說這句話時,她其實正在想他。
第二天,滬生和真真就來到法租界海生的家。
楚翹和欣若走了,這個家裏似乎少了生機,真真想起當日春日、楚翹和金鈴兒呷酸鬥嘴的情景,心中感慨。
明明知道他們來了,可是客廳裏還是冷冷清清,過了好久,才有一個傭人端了茶出來:“大老爺用茶,三小姐用茶。”
“二爺和奶奶們呢?”真真問道。
“回三小姐的話,二爺和小奶奶們在房裏抽煙呢,這會兒不方便出來,大奶奶去鋪子裏了。”
滬生和真真對視無言,楚翹走了,老實的春日就要擔起一家的重擔,一個不識字隻會做家務的鄉下女人,現在卻要到鋪子裏打理生意,而一家之主的男人卻躲在家裏抽大煙。
真真咬咬牙,對大哥說:“咱們進去吧。”
滬生點點頭,和妹妹一起來到廂房,海生光著膀子,秋月和金鈴兒半**身子陪著他半靠在煙榻上吞雲吐霧。
滬生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他是老派人,覺得需要避嫌,真真卻沒避開,對幾個傭人說:“你們進去把二爺捆了。”
幾個傭人見三小姐發了話,不敢遲疑,衝進房裏,把海生從榻上拉起來,用繩子捆了抬了出來,海生抽得迷迷糊糊,竟然一點也沒有反抗。反倒是兩個小妾大呼小叫,又哭又鬧。
真真走到她們麵前,連抽幾個巴掌,打得兩人嘴角滲血,哆嗦著說:“小姑奶奶,你幹什麽打我們啊?”
真真聲色俱曆:“打你們這還是輕的,你們兩個狐狸精,把我二哥毀成這樣,我就算打死你們都不解恨,來人啊,給我這兩個妖精捆了賣到堂子裏去!”
兩個女人嚇得花容失色,金鈴兒喊著:“我可是簽過文書的,我是餘家人,要賣也賣秋月那個賤貨,是她勾引二爺抽上煙的,賣她啊!賣她啊!”
滬生要麵子,對妹妹說:“她們兩個畢竟進過餘家門,就這麽賣到堂子裏,傳出去也讓人笑話。”
真真就算再恨她們,也知道逼良為娼是造孽,雖然這兩人也不是良家婦女,其實她也是想嚇嚇她們,於是冷笑著說:“你們這樣的煙鬼,怕是哪個堂子也不願要,想活命就自己走出去,以後再敢靠近餘家一步,我就把你們交給人販子賣到山溝裏去,你們信不信?”
兩個女人如獲大赦,一刻也不敢停留,拿起衣服就往外跑,平日積攢的金銀細軟竟都沒敢拿一件。
餘滬生直到此時才知道這個小妹妹的厲害,難怪父親生前那樣看中她,她的確有過人之處,隻是身為女子,這樣的淩利絕決是不是過於強悍了,以後怎麽和夫家相處呢?
把海生府裏的事情又安頓了一下,真真忽又想起件事,她打了一個電話給龍滄海:“九哥,有件事請你幫忙。”
“但說無妨。”龍滄海慢條斯理的說道。
“嗯,以後不要讓人賣給我二哥鴉片!”真真直截了當的說。
“沒問題。閑話一句。”他口氣平和,一如往常。
真真鬆了口氣,她知道隻要龍滄海答應的事,就一定能辦到。
駱駿說的對,鴉片害了很多人,大半個中國的鴉片都是經龍滄海的手賣出去的,包括海生抽的也是,隻要龍滄海發了話,那上海就沒有一個人敢把鴉片賣給海生。
從這一天起,海生一家三口回到了餘家大宅,春日勉為其難的學著打理生意,飛遠由滬生親自教養,跟著堂兄弟們一起念書,海生則被關在後院的小屋裏強製戒煙,真真請了個醫生在旁協助。
大太太雖然年老體弱,但仍然每日監督著下人給海生煎藥滋補,就連已經很少走動的二太太柳氏,也帶著兒子江生過來幫忙,滬生派了自己這邊有經驗的夥計幫著春日料理生意,餘家從來沒有這麽齊心協力,海生的事重新把分散的一家人聚在了一起。
這天,真真來到楚翹的大新紗廠,她從南洋回來後,這是第三次來這裏了。楚翹離婚後,帶著欣若吃住都在廠子裏,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真真來時,楚翹正在車間裏和技工們一起修理機器,,看到真真,連忙跑了過來。
“沒想到你還會修機器。”真真笑著說。
“沒辦法,這是台舊機子,修修看吧。”楚翹歎口氣,臉上卻是一片明朗。
真真看著她:“二哥回家了,這一次全家都盯著他,肯定能戒煙,金鈴兒和秋月也轟走了。”
“嗯,”楚翹笑笑,像是在聽著別人的事,“那多好。”
真真明白,他們是無法挽回了,但還是不死心:“真的不能再給二哥一次機會嗎?”
楚翹笑得雲淡風清:“他永遠都是欣若的父親,但不再是我的丈夫。”這一生,他救過她,也遺棄過她,她原諒了他,也不遺餘力的幫助他,但最終,兩個還是緣盡。
“現在有合意的人了嗎?”真真試探著,她總希望還能給二哥找到一點點希望。
楚翹當然知道她的心意:“我今年才二十六歲,可我卻覺得把別人一輩子都活過了,我的心已經老了,沒辦法像你們年輕人一樣了,欣若就是我的希望,為了她,我吃多少苦也值得。”
真真心裏感傷,楚翹隻有二十六歲,就覺得活了一生,而自己活到七十歲又重新來過,卻仍不死心。
她握住楚翹的手,笑著說:“你才二十六歲,等你活到一百歲時,我來給你祝壽,再把今天這番話說給你聽,看看你還記不記得。”
楚翹哈哈大笑:“我一百歲時,你九十五了,兩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
真真調皮的笑著:“你才是老太婆,我不會老,永遠都不會!不信你就活到一百歲等著我,看看我是不是依然年青漂亮。”
“好啊,我等著,一定等到你來給我祝壽,百歲大壽!”
夏日的午後,兩個年輕的女人笑成了一團,滄海桑田,這一世,她們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