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跟她回家

久望山是水城的公墓,天氣雖冷,但臨近春節,過來上墳的人非常多,

山腳下買鮮花紙錢的攤鋪前人流絡繹不絕,

“瞧,那兒有一個外國人,”

“噢,他呀,早上六點多就來了,我還沒醒,”守墓人順著看過去,

“難道這兒還埋著外國人?”

“沒有,但那塊墓很奇特,沒有骨灰,”

“難道是家裏帶走了?”

“不是,十幾年前曾經發生過一場空難,死了不少人,這個墓主人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屍骨沉進太平洋,上哪兒找去,連墓都是政府專門修建的,”

“而且更奇特的是,從來沒有人來為她掃過墓,這個外國男人是第一個,”

“你說笑呢,要不就是記混了,”

“嗬嗬,信不信由你了,”守墓人又看了眼不遠處的男人,走回屋裏,

這恐怕是整座久望山最亂的墳塚,沒有香蠟,沒有果菜,沒有鮮花,枯萎的雜草東倒西歪,石碑、石盤上的灰塵足足有三四厘米厚,而石碑上照片已經被糊得看不清,

喬恩彎下腰,用手一點點扣去照片上的汙痕,小心又認真,哪怕周圍的人都驚詫的看著他,他也不在意,

很快照片上的女孩慢慢顯現在喬恩眼前,她微微側著臉,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嘴唇,以及圓圓的下巴,她笑得很淺,但臉頰上的酒窩很深,

這就是你嗎,喬恩在心裏輕喃,修長的手指撫著照片上女孩的容顏。沒有人會懷疑他眼裏的情思不是愛意,

如果二十年前,有人告訴喬恩。他會愛上一個中國女人,他一定會認為那是在開玩笑,

但命運的安排總讓人措手不及。

一個來自異國的女人以靈魂的姿態與他日夜相守十年,他即使不想麵對。也不得不承認他動心了,

她是他的養女,其實又根本什麽不是,同年的生辰,她比自己還要大四個月,最美好的年華,她在麻省理工學習計算機。而自己在劍橋讀政治,

隔著千山萬水,上天卻戲劇性讓毫不相幹的兩人以如此令人難以接受的形式相遇,同時是不是也暗示著終將無果的結局,

他們注定無緣,錯過便是錯過了,

細微的水光把喬恩的眼睛洗滑的更加晶瑩,

這雙眼可以輕狂,可以風流,可以瀟灑。可以傲氣,可以優雅,但惟獨它不可以哭,

被父母親同時拋棄時。他沒有哭,被雪莉算計勾引時,他沒有哭,在選擇一無所有時,他沒有哭,在艾德琳病危時,他沒有哭,甚至看到被強奸後的艾德琳,他仍沒有哭,

喬恩是多麽堅強的男人,卻在王秋的墳前,滴下了淚,水珠從他眼角滑下,濺到灰塵裏,很快便被吸得沒有蹤影,隻留下一個淺淺的坑跡,

他愛的女人已經死了十三年,嗬,可笑的是,如果她不死,他恐怕一生都遇不到她,

以前他並不知道原來自己也能傾盡所有去愛一個人,愛得近乎麻木,

喬恩凝視著王秋,良久良久,他在看她最後一眼,

“先生,我想你或許需要這個,”一位打扮時尚的年輕女人把一束玫瑰百合遞給他,“祭奠最愛的人,”

喬恩不知道自己的失態讓周遭許多掃墓人感動而揪心,女人特意買了這束花,因為世上,這樣的男人越來越少了,

“謝謝,”喬恩接過花,輕輕放在墓前,“再見,王秋,”不,永別了,

“砰,”水晶杯掉在地上,碎成幾片,

“怎麽了,”成瑾連忙握過秋琳的手,他以為她的手是不是受了傷,

得不到回應的成瑾抬頭一看,女孩不知何時竟淚流滿麵,

“怎麽回事,”一直站在店外麵的狄登聽到動靜,快步走進來,一把推開成瑾,“這個家夥對你做了什麽,”

“沒有,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突然很想哭,”秋琳用濕巾抹去淚水,但眼裏還是酸酸的,胸口也空****的,好像最重要的東西被人挖走了,“你不該推成瑾做,”

“真粗魯,”成瑾仿佛無心的輕輕說了一句,然後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對店老板說,“有笤帚嗎,我把這些清掃幹淨罷,這個杯子多少錢?”

成瑾今天特意帶秋琳以及狄登出來遊玩,在狄登看來他醉翁之意隻在秋琳身上,而他們現在在一家手工水晶店,

“沒關係,沒關係,”店老板連忙說,她看戲看得正樂嗬呢,一個杯子值了,

漂亮的外國姑娘,身邊跟著兩個風格迥異的男人,店老板之前還在猜測誰是她的男朋友,當然她覺得還是自己國家風度翩翩的美男與女孩站在一起更賞心悅目,

“真奇怪,為什麽我會哭,”秋琳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餐桌上的盆栽,百思不得其解,她以為在受到那樣大的打擊之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適當排淚有利於身體健康,”成瑾笑著說,隻要秋琳沒事就好,

“剛才真對不起,狄登他力氣比較大,又有些衝動,你不要介意,”秋琳不好意思的說,畢竟成瑾好心帶他們出來玩,

“沒事,他也不是故意的,”

在秋琳麵前,成瑾一向好說話,

“不過他到洗手間怎麽去了這麽久,”

“我去看看,”成瑾站起來,“菜上來,你先吃吧,不用管我們,”

狄登不在洗手間,成瑾在餐廳走廊末端的陽台上找到了他,他兩指夾著香煙,正在吞雲吐霧,

“秋琳讓你過去,”

狄登掐掉香煙,扔在垃圾桶裏,“你知道她原來的名字?”

“艾德琳嗎?”成瑾不明白狄登的意思。

“看來真的很熟,”狄登上下打量了成瑾一番,“你喜歡她。想追求她?”

“是的,”成瑾坦然的承認了,

狄登嘴角彎向一邊。“相信我,這將是你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難題。”

“我有心理準備,”成瑾看著狄登,“倒是你…”

“中國小子,別想多了,”狄登拍了拍成瑾的肩膀,“抱歉,剛才用力過猛。但再來一次,我還會那樣做,”

狄登用的勁很大,成瑾感到肩頭一陣一陣的刺痛,他苦笑的問狄登,“你真的是她的朋友?”

“或許,事實上我把自己定位於保鏢,所以你給我小心點兒,”狄登警告他,

現在保鏢都需要如此一表人才?成瑾並不相信狄登的話。

……

“過年你回水城嗎?”秋琳問成瑾,

“可能初三以後回去,拜年的傳統,每年都是這樣。”成瑾也就這幾天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離節日越近,需要他參加的應酬越多,

一旁的狄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於是悶頭吃飯,

“好的,咱們水城再見,”

成瑾放下餐具,問道,“你要走了?”

“嗯,明天飛水城的機票已經買好,”秋琳點頭,

“好,大年初三再見,到時候我去你家拜年,”成瑾笑著說,實際上他心裏還是有些不舍,

“我覺得學習中文很有必要,”告別成瑾,在回酒店的路上,狄登對秋琳說,

“你們剛才的談話讓我一頭霧水,讓我和你的談話內容,那個中國小子卻都能聽得懂,這不公平,”

懊惱的悶聲讓秋琳忍不住笑起來,“學吧,不過中文是最難學習的語言之一,你如果真打算開始,就有做好承受痛苦的準備,”

“現在就開始吧,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狄登說幹就幹,

“你怎麽知道它是中文?”

“很顯然的事實,我又不是傻子,”狄登斜了她一眼,

“秋,在中文裏是秋天的意思…”

“你好,再見,謝謝,魚香肉絲…魚香肉絲是什麽,”狄登疑惑的問旁邊的秋琳,

而他們前後左右的乘客都忍俊不禁,這個外國人學漢語真有意思,

“是一種菜,下飛機就帶你去吃,”秋琳也在想笑,但她不能再打擊好學孩子的積極性,

“為什麽要把一道菜和這些詞放在一起?”

“因為這道菜實在太有名,”

“我的頭真暈,”狄登合上書,“這簡直比unix內核代碼更亂七八糟,而且還難懂一百倍,”

“剛開始都是這樣的,”秋琳喝了一口礦泉水,“先休息會兒,以後有的是時間學習,”

……

“記住我剛才說的了嗎?”秋琳問道,

狄登點頭,“可以,”他口中半生不熟的漢語聽起來怪怪的,

“你應該說,是,”

“OK,是,”

“小秋,這邊,”

秋琳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了王晴和李玉,她對狄登說,“跟我走吧,”

“這就是你電話裏說的外國小夥子?”王晴已經事先知道狄登,“模樣真不錯,是美國人?”

還不等秋琳說話,狄登對著王晴就說道,“大姐,你好,”然後又朝李玉說,“奶奶,你好,”

兩個女人愣了半秒,同時哈哈大笑起來,而秋琳扶額歎氣,她教了他多少遍,天才在某些方麵果然跟白癡沒兩樣,

“哎喲,你從哪兒找來這麽有意思的孩子,”王晴一下子就喜歡上狄登,而茫然的狄登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秋琳言出必行,到水城的第一件事,便帶著狄登去金玉吃了一頓地道的川菜,其中當然有魚香肉絲,

豔紅的色澤讓狄登有些膽寒,他怕辣椒,所以先開始用叉子隻挑起一點,非常小心的嚐了一口,

鮮嫩的醬汁沾到他顏色偏淡的嘴唇上,紅豔豔的,

“怎麽樣?”秋琳笑著問,

狄登依然是一副淡淡的表情,“還可以,”不緊不慢的語氣。仿佛在做官方點評,

“那就多吃點兒,早上你都沒怎麽吃飯。”秋琳推開椅子站起來,“我先出去一會兒,”

在樓上的王晴還等著她解釋狄登的來曆。

等秋琳離開,狄登才開始吃第二口。他吃飯的速度很慢,這是在監獄裏養成的習慣,

獄房與外麵的活動區是狄登最怕的地方,他希望能在餐廳多呆一會兒,哪怕隻有一秒也好,

狄登就坐在窗戶邊上,抬頭便能看到一條寬而湍急的河。剛才秋琳給他介紹過,它是長江,比密密西比還要大的河流,

陌生的建築,陌生的人,還有陌生的天空,當然,更多的還是新奇,

去年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麽,狄登開始回想。哦,員工宿舍的暖氣壞了,他冷得不行,麥倫大發善心的給了他一周的假期。

於是他天真的用這七天的時間回了趟家,他還對父母的愛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曼哈頓黃金區的別墅空無一人,鄰居懷疑的打量著他,告訴他,他的父母去了他哥哥家,

在院子外,他看到了自己的侄子侄女,他的父母抱著他們笑的多麽快樂,而哥哥和他的妻子看起來般配又幸福,

所以克勞爾家存不存在他,都無所謂了罷,他們也不記得他,

那時他開始思考他還有什麽,花了一晚上的時間,他才逼自己正視,他從進監獄開始便一無所有,

但是現在…

狄登把兩大塊麻婆豆腐塞進嘴裏,細嚼慢咽,不顧被辣的溢出眼淚,

中國…秋琳還是艾德琳…

狄登不想去探究為什麽秋琳會和這裏有聯係,他隻是突然發現,跟在秋琳身邊,他的生活一定不會像從前那樣一成不變,

一個嶄新而充滿光亮的世界正慢慢向他展開,

“那麽小就…,”聽完秋琳的解釋,王晴頓時對狄登又同情又心疼,人一老更容易多愁善感,“哎,你確實有責任,幸好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她知道小秋從來不是什麽善心人,會無緣無故對誰好,

弄了半天,原來是她害了人家,

“學校放假,他無處可去,所以才跟著我回來,”

“回來好啊,來體驗體驗咱們的春節,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王晴一點也不介意女兒帶外人回家,她反倒希望能見見秋琳更多的朋友,

這些年她一直在反省,她把小秋撫養成人,卻一點也不了解她,她在學校是怎麽過的,她在美國又是如何生活的,王晴一概不知,

她明白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

“時間還早,小夥子第一次來咱們這兒,你帶他先逛逛,我等小玉忙完了再和她一起回去,”王晴對秋琳說,狄登老實的站在離秋琳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好,我順便去買些年貨,”秋琳點頭,

王晴一聽連忙說,“這怎麽成,你大老遠的回來,買什麽東西,”

“過年啊,吃的喝的玩的,絕對不嫌多,再說家鄉變化十幾年,我都沒好好看看,”

秋琳堅持,王晴也不好再多說,

離開前,狄登在走王晴跟前,人高馬大的比老太太高出一大截,他頗有禮貌的說,“奶奶,再見,”

王晴臉上立刻笑開了花,而秋琳對狄登的‘乖巧識相’非常滿意,

“是寺廟,不是西貓,”

“OK,柿秒,”

水城著名的旅遊景點鳳元寺距離江邊不過兩三公裏,秋琳首先和狄登來到了這裏,

距離春節還有兩個多星期,前來拜佛請願的人們絡繹不絕,而站在寺廟外房簷下的秋琳和狄登不知吸引多少人的視線,

水城空氣濕冷,比北京還要凍人,於是老早準備好的帽子順理成章的被戴到她的頭上,

但少了顏色張揚的頭發,依然免不了他人的注意,

“你敢進來?”秋琳向狄登示意寺廟內煙霧渺渺的香火,

“為什麽不,”狄登不在乎的嗤笑,“難道你以為我相信上帝,”監獄告訴他那群所謂的神明靠不住,能信的隻有自己的拳頭與實力,

秋琳沒有宗教信仰。她隻帶狄登過來了解中國文化,“和新年祈禱一樣,許多中國人也會在春節前。拜請菩薩保佑在新的一年裏,全家幸福安康,…”

秋琳仰頭望著麵前的菩薩。對狄登介紹,

“要拜拜嗎?”秋琳指著地上的拜墊說。即使不信佛,也可以表達對佛祖的尊重,

狄登沒有猶豫,“好,”

於是鳳元寺自建寺以來,最罕見的一幕出現了,兩個外國人分別執香。跪在兩側,

連德高望重的方丈都感覺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

秋琳的外婆是佛祖虔誠的信徒,小時候經常帶她到這裏跪拜,

“跟著我做,”秋琳對狄登說,

狄登點頭,他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與有趣,

秋琳的背挺得很直,她將香舉至齊眉。然後輕輕落下,一旁的狄登跟她學得有模有樣,

秋琳把香插進香爐中間,雙手自然合掌。緩緩閉上眼睛,

那些痛苦都已經過去,她正自由的享受新的生活,能陪著老邁的母親,能幫助因她的失誤而險些墮落的孩子,能和老師暢遊在無邊的知識海洋裏,

她知足了,如果世上真的有善恩散萬世的佛祖,就請保佑她和她在乎的人們永遠平安罷,

秋琳身體向前微傾,起身,雙手舉高,又在胸前合上,睜開眼時,她唇邊猶帶著淡淡的笑,卻見狄登愣愣的看著自己,手裏的香都快燒到正中間了,

“怎麽了,覺得很難嗎?”

“我隻是覺得你的動作很標準,”狄登說完,便模仿著秋琳剛才的動作,也做了一遍,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他的神情非常嚴肅,

“我在中國的‘神’前許了一個願望,”狄登對秋琳說,在香客們的目光中,他們一齊向外麵走去,

“什麽願望,能說嗎?”秋琳好奇的問,

狄登但笑不語,

“噢,要保密,”秋琳做遺憾狀,“不說算了,”

說完,她往前快走了幾步,

狄登雙手擱在羽絨服口袋裏,跟在秋琳身後,眼睛一直望著她的背影,

他希望這樣美好的日子能一直下去,和這個神奇女孩一起,不管因為是友誼,是誌同道合的夥伴,是債務,是保護還是其它,

在寺廟門口,年邁的方丈突然叫住他們,他從手腕上取下兩串佛珠,一串淺棕,一串深褐,分別遞給有些茫然的秋琳與狄登,

“清心,養心,”方丈和藹的笑著說,“佛祖會因為你們對他的尊重而保佑你們的,”

隻有秋琳聽得懂方丈的話,她接過淺棕色的珠串,套進手腕,對方丈合掌,“謝謝,”

狄登也照做,“謝…謝,”他的發音讓方丈的笑容更深,“歡迎兩位有緣人再來本寺,”

說完,方丈便轉身步履蹣跚的走遠了,

離開鳳元寺老遠,狄登還在好奇的盯著手腕上的珠子瞧,嘴裏自言自語,“護身符還是信物?”他還抬手聞了聞佛珠上的檀香氣,

“戴著總歸沒有壞處,心中有佛的人認為這能辟邪,安神,”秋琳說,

“聽起來很有趣,我想我不會摘下它,”自從到水城,狄登的心情似乎變得非常好,笑容漸漸多了許多,

秋琳和狄登在鳳元寺外的小吃街又逗留了很久,等再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

在秋琳的帶領下,他們直接去了一家與錦繡雅灣隻隔著一條街的大超市,

十幾年沒好好過過年的秋琳仿佛一個享受童趣的孩子,各種食物年貨往推車裏放,

跟在她旁邊狄登和她年齡角色好像交換了一般,

“沒有想吃的東西?”秋琳沒見狄登動過手,

“吃太飽,食物存在我的胃裏還沒有消化,”狄登承認中國菜很不錯,但他還沒有完全適應,

“車太重,我來幫你推吧,”推車裏的貨物比秋琳還高,狄登才知道原來秋琳的購買力可以如此強,

秋琳很樂意狄登的主動效勞,她讓開了身體,後退的小腿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推車輪子上,

“對不起,”後麵的顧客抱歉的說。馬上移開了推車,

秋琳笑著擺擺手表示不要緊,在人流量大的超市。同樣的情況幾乎每分鍾都會發生,

那位顧客是一個女孩,看起來和秋琳差不多大。秋琳隻看了她一眼,便和狄登一起朝另一邊走去。

“腿有沒有被傷到,”

“你當我是玻璃一撞就成渣,”

“當年是誰連路都走不了,天天躺在**,”

“我的病早就好了,

語速極快的英語對話聲越來越小,

“妍妍。在發什麽呆,”婦女從貨架上挑好幾大瓶醬汁放進推車裏,“快幫我拿東西,”

“我在看一個外國人,”文妍對母親說,眼睛還一直追隨著秋琳的背影,好漂亮的女孩,

“外國人值得你當稀奇瞧,”婦女斜了女兒一眼,“快點兒。待會兒我們還要去看你老不死的爺爺,”

“你話能別說的這麽難聽嗎,”文妍左右看了看,生怕別人聽到。“爺爺雖然…雖然不好,但他現在生病,很可憐了,”

“我怎麽養了你這樣的一個窮好心的閨女,”婦女一口悶氣被文妍噎在喉嚨裏,“從小到大,你爺爺是怎麽對你的,也不看看,你是他唯一的孫女,吝嗇的跟隻鐵公雞似的,好了,現在報應來了,重病指望我們,想不都別想,”

“媽,”文妍覺得母親聲音太大了,

“別忘了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叫王秋的,她可是你爺爺的親生女兒比你沒用的爸爸強了多少,結果呢,”婦女諷笑,

……

往常平靜冷清的王家因為狄登和秋琳的到來變得熱鬧許多,

“再往左邊一點兒,”

“這裏?”站在梯子上的狄登低頭問女孩,

“嗯,就貼這個位置,”秋琳的話一說出口,便在空氣裏化成白白的水汽,她隻穿著一件薄圓領衫,外麵罩了一件羽絨服,站在別墅門口,張羅狄登貼對聯,

二月的水城冷得凍人,屋裏是熱騰騰的暖氣,而屋外卻是冰寒天氣,

狄登穿得比她還少,一條牛仔長褲加一件短袖T恤,露出手臂結實的肌肉,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過夏天,

“哎喲,這孩子也不怕凍著,”王晴和叢阮大老遠就看到狄登的胳臂,兩位老人都不自覺的感到冷瑟瑟的,

“弄好了快讓他進屋子裏,”王晴對秋琳說,“凍病了就糟糕了,”

“沒關係,他的皮厚抗凍,”秋琳的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紅,反觀狄登連粗氣都沒有喘一下,監獄或許是地獄,但至少讓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健壯,

另一邊,狄登完成吩咐,從梯子上下來,一幅對聯和若幹火紅的小燈籠都張羅好了,

“家裏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就是好啊,”叢阮笑著對王晴說,她從沒見過這麽‘老實安分’的美國人,話少,陌生的長輩讓他做什麽,他毫無怨言的聽從,不像某些年輕人那樣跳脫,“說起來我們家還沒布置,離除夕也沒幾天了,”叢阮特意歎了口氣,

秋琳立刻指揮狄登,“狄登,待會兒到那邊再去幫幫叢奶奶,”

狄登默默的點頭,原來對秋琳來說,他還可以作為免費勞動力使用,如此他的人生價值能不能提高些?

王晴怎麽看都覺得狄登是一副被壓迫的受氣包的委屈樣,她笑著說,“中午我給你們煨桂魚湯,”她和叢阮都提著兩大袋魚,早晨去江邊早鍛煉已經成了兩位老太太的習慣,今天遇到漁民小販,一口氣把所有剛捕撈上來的野生桂魚全買了,

在秋琳的眼神示意下,狄登立刻接過魚腥腥的塑料袋,提進了屋裏,

“小秋啊,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叢阮從兜裏拿出手絹,一邊擦拭著手上的魚氣,一邊說道,

“不是,他隻是我的好朋友,”同樣的問題,王晴早就問過她,秋琳哭笑不得,她和狄登哪裏像情侶了,“他嫌一個人呆在美國沒意思,就和我一起來中國玩玩,”

秋琳解釋道,她不會四處宣揚有牢獄史的無家可歸者,更不會告訴王晴和叢阮,她用一個億,買下了狄登的自由。

否則王晴鐵定以為她對狄登有某種扭曲的想法,就像凱特說的那樣,花錢買男人。

“這孩子品性很難得,”叢阮笑著說,一大把年紀的她。說話依然輕聲細語,

叢阮不由想起紀家那個皮小子。她一直弄不通,方若蘭那麽清婉的女人怎麽會教出一個乖張不羈的霸王孫子來,哎,都是溺愛惹得禍,

正說著,叢阮包裏的電話響了,

“我先回去了。待會兒我再過來給你打下手,”叢阮對兩人說,拿出電話,便往自己的家裏走去,

“喲,大忙人怎麽有空跟我打電話?”叢阮故作訝異,

“舅媽,”紀洵無奈,“您在怪我,”

“行了。三十歲的男人還跟我撒嬌,”叢阮雖然這麽說,神情裏卻是愛護的,

方若蘭隻有兩個兒子。紀玄、紀洵,兄弟倆年齡相差近二十歲,在紀洵還是小不點兒的時候,紀玄的兒子紀融出生了,高興的方若蘭把所有心神都放在孫子身上,年幼的紀洵是在無子無女的舅舅家長大的,與叢阮的關係親似母子,

“聽若海說,你們家的混世魔王從美國回來了,”

提起侄子,紀洵頭都是大的,“是,第一天他就把我爸氣倒了,”

“又是鞭子棍子伺候?”爺孫的矛盾,叢阮一點也不驚訝,

“雞毛撣子,皮開肉綻,但是那小子還不記性,”紀洵的手邊就擺著紀融在大學裏一條又一條闖禍記錄,每捅一個婁子,他就得在後麵替他擦屁股,

“要我說就把他扔到荒山野嶺去,看他還怎麽興風作浪,”叢阮隻見過小時候的紀融幾次,非常喜歡孩子的她卻對紀融充滿反感,痞裏痞氣,一點也看不出修養來,

這就是無父無母孩子的悲哀嗎,

“舅媽,跟您商量個事兒,”紀洵語氣突的變低,“除夕以後,我過來跟你拜年,畢竟好久沒見了,”

叢阮沒吭聲,她知道肯定有麻煩的下文,

“我爸身體不好,降不住紀融,所以,我準備帶上紀融,要不他非把家裏的屋頂掀翻不可,”

叢阮就知道紀洵低聲下氣的時候沒好事,“隻要你向我保證能製的了他,否則到時候別怪我不念及親戚的情麵,”

……

距離除夕夜還有兩天的時候,開始下雪了,

雪花漫天飄飄絮絮,很快大地便被銀裝素裹,外麵的小路與花壇被積雪蓋住,分不清界限,梧桐的樹枝被雪壓彎了腰,偶爾響起啪啪的聲音,那是承受不住白雪的重量,雪團落地的結果,

“瑞雪兆豐年,”手指擦幹窗上的霧氣,秋琳望著外麵的銀色,輕聲說道,

“什麽意思,”坐在沙發上看中國電視節目的狄登轉頭問她,這些天來,他的漢語水平已經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雖然交流依然有障礙,

“中國諺語,”秋琳說,“明年農田一定是大豐收,”

為什麽她連中國諺語都知道,狄登想問,但還是把疑惑壓進心裏,這些與他無關,他隻用知道她是艾德琳還是秋琳就夠了,

“我們去想堆雪人吧,”一句不像是能從秋琳口中說出來的話,讓狄登愣住了,

“堆雪人?”天知道狄登已經多少年沒做過如此幼稚的行為,準確的說,從小便自傲清高的他不屑和同齡人玩弱智遊戲,

“我一直想試試,”秋琳出神的說,她也沒堆過雪人,小時候父母不和,後來朋友孤立,長大了童心也磨滅了,重生再成幼子,她有了糟糕的身體,之後便陷入複雜的感情糾葛,

這便是她以前的生活嗎,她為什麽不能放下所有,肆意活一回,

她越想越覺得曾經的自己很可笑,竟直接邁開步子,打開門,不顧撲麵而來的寒氣,朝外麵走去,

動作迅速的讓狄登還來不及反應,他把遙控器扔在沙發上,馬上跟上去,

“你…,”狄登的話淹沒在嗓間,他站在門口怔怔望著秋琳的側顏,若非她剛從這扇門裏走出來,狄登會以為麵前的女孩是由白雪幻化,

背後長發幾乎與周遭的顏色融為一體,連皮膚都白得近乎通透,清冷冷的,白茫茫的,她身上毛衣的淺黃和長褲的棕綠反而成了這一片純色中的點綴,

下雪的時候,天氣反而沒有秋琳想象中的那麽冷,她雙手合抱起一捧散雪,冰涼涼的觸感更加刺激她的神經,“狄登,幫我把手套拿出來,”

她笑的很淺,眼睛卻閃耀著明亮而快樂的光,或許是因為冬日溫和的暖日反射的結果,

還是本源的土地最能令她心安神定,家鄉的雪,家鄉的陽光,家鄉的一草一木,讓所有的憂愁都永遠離她而去罷,

“狄登,發什麽呆呀,聽到我的話了嗎,”秋琳見狄登半天不動,又說道,

狄登眼裏的淺褐色輕輕的波瀾轉瞬即逝,他轉身回到房子裏,再出來的時候帶著秋琳的大衣,

“你今天怎麽怪怪的,我讓你拿手套,…”不等秋琳說完,狄登就敞開大衣,為她鋪上,“我來,你在旁邊看著,”

狄登是一個行動派,說完就把毛衫的袖子卷到手肘,

“你會嗎?”秋琳懷疑的說,狄登可不像是會玩雪的人,不論是八歲時的他,還是此時的他,

“你總愛小看我,”狄登背對秋琳說道,小時候他就為了賭那口氣,險些斷送了一生的前程,而現在他再不會和秋琳爭執,他什麽都會順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