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論實事求是

自從挨了處分,本就在副主任中排名最末的柳晉才越發清閑起來。

周先生就勸他趁此機會多看些書,充實一下自己的理論知識。柳晉才盡管中師畢業,文化程度不算低。但學的主要是技術知識,政治理論底子薄了些。做行政幹部的,理論基礎很重要。

對周先生的話,柳晉才曆來很聽得進去。

於是周先生抱給他一摞大部頭,什麽《資本論》,《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主義與曆史唯物主義》,《世界無產階級運動發展史》之類,不一而足。

柳晉才看得直犯愣,搖頭苦笑不已。

轉眼到了十月份,柳俊已學完全本《哈姆雷特》,不敢說倒背如流,通讀全無問題。老實說,前世那點英文底子,也就是開始時能幫上一點忙,十幾天後就全然不起作用了。等於是從頭開始,連柳俊自己都料不到進步如此神速。原本預計至少要兩年左右,才能勉強學完《哈姆雷特》,沒想到隻用了一年時間。尤其是口語,如果不是顧慮到過於驚世駭俗,日常會話全部可以英文進行。

“學英語要從娃娃抓起”。

嗬嗬,這話看來還真有點道理呢。

柳俊正暗自得意,不提防先生又搬出一本比《哈姆雷特》更厚的英文書來,塞到他手裏。

MayGod!

竟然是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

柳俊好一陣頭暈目眩。

誰知事情遠未結束,先生接下來搬出的書,才是名副其實的大部頭——俄文版原著《戰爭與和平》。

“伯伯,我……我的俄文水平可比不上英文……這……這《戰爭與和平》也啥……太……太那個深奧了吧?”

柳俊結結巴巴申辯。

周先生露出促狹的笑容。

“正是因為你俄語水平差,才要給你加碼。這叫作鞭打快牛!”

偶滴神!這個世界有我這麽不幸的重生者嗎?

柳俊徹底暈菜!

“小俊,叫你爸爸約一下玉成,看他們什麽時候有時間,到伯伯這裏來一趟,伯伯有事和他們商量。”

“啊……哦哦,好的。”

柳俊兀自沮喪,差點沒聽清楚先生說了些啥。

……

“這是我寫的一篇文章,你們兩位看看,合不合適?”

周先生拿出幾頁稿紙,輕輕遞給嚴玉成。

這是次日午後,嚴玉成得到柳晉才電話通知,第二天就趕過來了。周先生以前從未主動邀請過他們商議事情,這次如此慎重,定然是大事。

柳俊伸長脖子瞄了一眼,看到稿紙上寫的是《論實事求是》,正是先生那一筆漂亮的瘦金小楷。

先生怎麽突然寫起評論文章來了?

柳俊撓了撓頭,有些不解。

柳晉才湊過頭去,與嚴玉成一道觀看。

嚴玉成與柳晉才邊看邊點頭,不時對視一眼,露出佩服的神情。說實在的,柳俊雖是兩世為人,對這種純理論性的文章,還是所知不多。在一旁偷看,隻是覺得字體漂亮,文辭通暢,內容到底如何,卻是不大懂得。嚴玉成與柳晉才如此讚賞,料必是做得極好的。

文章不長不短,一共是七頁,大約兩千來字。

嚴玉成翻到最後一頁,不由一怔,和柳晉才一道抬頭望向先生,甚是不解。

卻原來落款署名,乃是嚴玉成與柳晉才的名字。

“老師,你這是……”

“你們背的那個處分,該有三個月了吧?晉才這段日子,基本上靠邊站了。”

周先生緩緩道。

嚴玉成不禁苦笑。老爸靠邊站,他何嚐不是?由公社一把手變成區裏七把手,原先忙得兩腳不沾地的人忽然之間變成無所事事的甩手掌櫃,心中的落寞與無奈,可以想見。

“這段時間,我每天都看報紙,《人民日報》,《N省日報》,都是必看的。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覺得,風向可能要變了……”

周先生繼續不徐不急地說道,語調平穩如常。

嚴玉成和柳晉才卻大是振奮。

“老師,那你給我們說說,風向會怎樣變呢?”

他問的是“風向會怎樣變”而不是“風向真的會變嗎”,由此可見嚴玉成對自己這位老師,還是滿有信心的。

“那位元老複出工作了。”

嚴玉成和柳晉才都點點頭。這個他們是知道的。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黨的十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一項決議,決定恢複總設計師在中央所擔任的重要職務。

這樣的大事,報紙上都有報道的。

“他是反對眼下這個理論方針的。”

“嗯,這個我們知道。”

嚴玉成振奮的神情就淡了些。

“這位元老去年十月十號和今年四月十號寫給黨中央的信,已經印發到了縣團級單位。”

“那不一樣。”

周先生篤定地說。

嚴玉成又有些振奮:“有何不一樣?”

“寫這兩封信時,他尚未恢複職務,如今恢複了職務,這就很說明問題。看近段時間的報紙,似乎也有了些不同的聲音,雖然還不是主流,畢竟是一種改變嘛。”

柳俊暗暗點頭。

周先生到底是搞黨史研究的理論工作者,在這方麵甚是敏銳。要知道黨報的評論員文章有時就等於是政治風向標。

“因此我以你們兩個人的名義,寫了這篇文章。”

柳晉才問道:“周先生,為什麽要以我們倆的名義?”

嚴玉成就瞪了柳晉才一眼,怪他不該問。

周先生是沒摘帽的“反動學術權威”,寫這樣的文章,不是自找麻煩?

周先生笑笑:“如果你們覺得可行,我就發出去了。”

嚴玉成和柳晉才麵麵相覷,一時難以決斷。

柳俊站起來,說道:“周伯伯,要投到哪個報社?我幫你去寄。”

“小俊!”

柳晉才厲聲喝止。

他們兩個大人尚未拿定主意呢,這小屁孩又來搗亂。

其實柳俊早就有這個意思,要寫點什麽。奈何理論功底不足,遲遲不敢動筆,怕惹人恥笑。再者也覺得這個時間有點不大好拿捏。

在柳俊的記憶中,好像要到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年,《人民日報》才會刊發那篇著名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這個時候強出頭,委實不知後果如何。

柳晉才無意間轉入仕途,這種小小的改變還則罷了,畢竟是非常局部的事情,影響不會很大。而“真理標準大討論”是影響到中國今後數十年曆史走向的超級大事,假如由自己這個前世草根今世毛孩的莫名其妙的重生者來提前引發,想想都有些膽寒。

本質上,柳俊就是那種謹小慎微的平民性格。

如今周先生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柳俊相信他的眼光。

“周先生,是不是再等等看?”

柳晉才遲疑地道。

“為什麽?”

周先生不動聲色地反問。

“這個……等局勢再明朗一點,是不是更穩妥一些?”

周先生點點頭,轉向嚴玉成,語氣依舊淡淡的:“玉成,你的意見呢?”

嚴玉成沉吟著,很小心地道:“我覺得再等等也未曾不可……”

“嗯,那也好。我隻是幫你們出謀劃策,主意還得你們自己拿。”

周先生平靜如常,隻是眼裏分明有了些許失望的神色。

柳俊提起茶壺,給他們每人碗裏續了些茶水,說道:“周伯伯,我今天看《五代史》,看到李存勖的故事了……夾河大戰之後,後唐明顯占據優勢,可以說形勢大好,莊宗為什麽還要冒險率輕騎突擊大梁呢?”

柳俊老喜歡拿李存勖說事,倒不是對他特別偏愛。而是這個人身上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鑒之處。

“當其盛時,舉天下豪傑,莫與爭鋒;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這是歐陽修對李存勖的總結。

一個每戰必親臨前敵的皇帝,一個幾乎百戰百勝的皇帝,一個運氣好時天下無敵點子背時中流矢身亡的皇帝,能沒有故事可說麽?

“富貴險中求嘛。”

周先生淡淡地笑,瞥了嚴主任與柳晉才一眼。

“凡事要等到有十分把握才做,好事都是人家的了。”

兩位主任的臉頓時就紅彤彤的,煞是可愛了!

周先生卻意猶未盡,摸了摸柳俊的頭,笑道:“能學以致用,果然孺子可教。”

柳俊心中隻有苦笑。也就是嚴伯伯和自己老爸,要換作別人,這可是要生恨的。就算自己年紀小,生不起恨,起碼也不是啥好事。畢竟柳俊心理年齡已經四十歲,這個能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往後還得再低調一些才是。

許是被這一老一少不著調的師徒倆調侃,嚴主任心中不服,忍不住問道:“老師,這文章,報紙敢發嗎?”

周先生眯起眼睛,慢條斯理說道:“有沒有報紙敢發,總要試試。我有一個老同事,現在省報做編輯,也是個不怕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