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江友信的表哥

設計圖紙整整搞了兩天才算完工。

技術上的事情來不得半點馬虎,每張圖紙都畫得規規矩矩。見到如同印版般精致的圖紙,方文惕目瞪口呆了好一陣,由衷地道:“大少爺,這次我是真服了你!”

“敢情以前都是假服?”

“不是不是,真服真服,以前是,現在也是,將來還是!”

方文惕諛詞潮湧。

“嘿嘿,你拍馬屁的功夫倒是見長了……這樣啊,這幾天我要去找人加工這玩意,沒時間呆在店裏。你們幾個多辛苦些吧。”

“沒事,你放心去弄吧。”

方文惕拍著胸口的排骨信誓旦旦。

這小子如今長進了,除了電視機的一些毛病有時會抓瞎,收音機、收錄機基本弄懂了。至於組裝,二哥已經很熟練,梁巧也能幫上忙了。雖然組裝電視機比較賺錢,不過量還是小了點,就是七折,也要四百多塊,一九七八年的向陽縣,能掏出這麽大筆錢的人不多。倒是二手的收音機、收錄機,市場比較大,單機利潤稍低些,靠的是“薄利多銷”,所得不比電視機那塊少呢。

利民維修部的二手機,組裝機,主要零配件都是正宗貨,質量方麵很不錯。又打著五交化公司的牌子,有保修承諾,短短兩個月時間,已然名氣在外,口碑挺好呢。甚至臨近的寶州市和青安縣,都有人慕名前來提貨。這棵小小的搖錢樹,交給方文惕,基本也能放心了。

加工製磚機,我打算找縣農機廠。不過怎麽找法,又是個頭痛的問題。總不能直衝進去,逢人就說鄙人乃是縣革委柳主任的兒子,叫你們老大出來說話?

這麽整,還真是糟蹋了“衙內”這個金字招牌!

想了想,還是老套路,借力打力!

這個力,找江友信去借。他如今是縣革委的正式工作人員,又是老爸的秘書,說話管用。最要緊的,他是成年人,不會被人家當成發神經的小屁孩給趕出來。

“江哥,下班沒事吧?”

下午在老爸辦公室外,我堵住江友信。

江友信原以為我來找老爸,見我突然問起下班的事,略覺奇怪。

“沒事。你……”

“我請你吃飯。”

江友信笑起來:“你請我吃飯?還是我請你吧。欠你一個人情呢。”

這倒是實話,他要不能成為我姐夫,這個人情可欠得有點大。若不是我揭出剽竊那事,他鐵定還呆在石馬中學教書。若不識相,說不定還會開罪徐國昌。

我也不跟他客氣,點點頭。

“想吃什麽?”

我笑了笑,有點饞一招待所的紅燒肘子了。但我和江友信卻是不方便去那裏。那個一招待所的所長王友富,因為嚴玉成要借他安撫底下的幹部,暫時還呆在所長的位置上。我和江友信,一個是柳主任的兒子,一個是柳主任的秘書,讓他瞧見在一起大吃大喝,影響不大好。誰知道這個小人會借此做啥文章?

“人民飯店吧。我先過去點菜,一會你過來。”

“好。”

人民飯店的餐桌上,我鋪開了設計圖紙。

“這是什麽?”

江友信有些好奇地問。

“製磚機圖紙。”

“製磚機?誰畫的?”

我笑笑,倒也沒瞞他:“我自己畫的。”

江友信眉毛一揚,隨即就笑了:“早知道你非同凡響。”

他性子原本就沉穩,做了領導的秘書,益發穩重,換了別人一定大驚小怪。不過這也和上次剽竊事件有關,他見識過我的不凡。

“你要請我吃飯,就為了這個東西?”

我笑道:“是你請我吃飯。”

江友信也笑:“不管是你請我還是我請你,總歸是我付賬。”

“那可不一定,我現在比你有錢。”

決定找江友信幫忙,我就打算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他。要想在向陽縣將生意做開,我自己不方便出麵,總得有一個夠份量的人去疏通各種關係。我原先想過孫經理或者王學文,又一一否定。孫經理勢利,王學文混賬,均非可托付之人。況且關係也遠了些,靠不大住。

而江友信卻是我最了解的人之一,不管日後成不成一家人,都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饒是江友信沉穩非常,聽了我說的事情,也大為訝異,伸手敲打著桌麵,鎮定自己的心神。這也難怪,一個九歲的孩子做出這種事來,實在是出格了些。

“這麽說,我今天還真要賺餐飯吃了?”

江友信勉力消化完我的話,開起玩笑來。

“也就賺餐飯吃,煙啊酒啊什麽的,可不敢給你。你如今可是幹部,身份不一樣。”

“你敢給我還未必敢要呢,怕你爸收拾。”

這時候菜上來,江友信一看就頭大——燜羊肉、回鍋肉、紅燒魚!全是肥得流油的。江友信精瘦,是素食主義者,跟我剛好相反。

這倒不是我的惡趣味,是真想要他增加點營養。都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就沒點素的?”

“有,青椒炒雞蛋。”

江友信鬆了口氣:“還行。”

不然的話,枉擔一個吃飯的名聲,眼見我大快朵頤,自家在一旁喝湯吃白飯,味道不大好。

“江哥,農機廠你有沒有熟人?”

我夾起一大塊燜羊肉,猛咬一口,含含糊糊地問。

“有。農機廠的副廠長張力,是我表哥。”

我眼睛頓時就亮晶晶的,這可真是湊巧了。上輩子倒沒聽說過他有這門表親。

“太棒了,正好給我加工這個製磚機。”

“沒問題,他本來就是車工出身。以前洪山機械廠的技師,後來才調到農機廠的。”

洪山機械廠我知道,那是部隊的工廠,生產槍炮的。五九年那位著名的耿直元帥主持建設大三線的時候,一些部隊工廠建到了向陽縣的山溝溝裏。技術力量遠比農機廠雄厚。

在洪山機械廠做過技師的人,加工個製磚機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今天星期六,他該在家。索性咱們吃完飯去他家玩一會。”

“行,你是大哥,全聽你的。”

我一副江湖口吻。

江友信笑笑,又搖搖頭。料來也在詫異我和年齡甚不相符的成熟。

這一頓飯吃得分外愜意,肚子裏裝滿了各種肉類,走出人民飯店時撐得直打嗝。不免又被江友信笑話一番。他那麽沉穩的人,偏是在我麵前不拘形跡,和嚴玉成相類。大概也是覺得和我投緣吧。

“江哥,張廠長喝酒不?”

“喝。”

“抽煙不?”

“抽。”

“太好了。”

江友信奇道:“煙酒俱全,好什麽好?”

“他要不抽煙不喝酒,我還真不知該買點什麽進門禮。”

一九七八年不比以後,天一擦黑,店鋪基本關門,又沒超市可逛,想買個啥“大禮包”連門都沒有。縣革委門外有一個供銷社的門市部,關門倒比較晚,可以買到煙酒。

向陽鎮獨有這麽一家公家的門市部是晚上還營業幾個小時的,原因不言自明,緊挨縣革委嘛。總得讓那些臨時起意送禮的人有個地方買去。雖說是計劃經濟,供銷社無論盈虧都不影響工資發放,買賣興隆一些總歸不是壞事。

江友信曬道:“自家親戚,不必搞這些名堂。”

我笑道:“是你的親戚,暫時還不是我的親戚。求人辦事,沒有空著手進門的道理。”

“嘿!要是給柳主任知道,還不知怎麽生氣呢。”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幫他搞活縣裏的經濟,他還得感謝我呢,生什麽氣?”

我嘻皮笑臉。

江友信連忙正色道:“小俊,別亂說話,當心被人家批成唯生產力論。”

我撇撇嘴,也不置辯。

過得幾年,你就知道這句話的來頭有多大了。

我買了兩瓶西鳳酒,兩條大前門煙。原本要買四瓶酒四條煙,愣給江友信攔住了。雖然我告訴他我現在很有錢,一時半會他還是無法接受我的“奢侈”。

這個九歲小屁孩也實在太能折騰了。將他一個月的工資不當回事呢。

張力家裏住在老街,沒有路燈。要不是臨街的鋪麵和住房門縫窗戶裏漏出一點燈光,咱倆得摸黑走路。東西都是江友信提著,騰出一隻手來拉住我。可見在他心目中,我也還是個小孩子,至少走夜路怕我摔著。

八月中旬,天氣已經並非最熱。一九七八年,全球溫室效應還不是很明顯,天黑下來後,比較的涼爽。老街的房子外邊是磚瓦結構,內裏是木板樓梯。水泥預製板眼下還遠未成為建築的必須材料。走在木製樓梯上,發出空空的聲音。

張力家住在二樓,因為是熱天,房門是敞開的。

“表哥?”

江友信叫了一聲。

“啊,是友信啊?快,進來坐!”

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應聲而出,五短身材,甚為健壯,麵容倒是很和善,瞧樣子是老實人。

“友信,你可是稀客,有陣子沒來表哥家玩了吧?是不是換了工作,在縣革委很忙啊?”

聽到聲音,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從裏間出來,見到江友信,滿臉堆笑。大約就是他的表嫂,張力的愛人了。嘴裏一迭聲說著話,挺伶俐的樣子。

我心裏又多了幾分喜歡。

這有個說法,凡是這種伶俐的女人大都精於算計,說得貶義一點就是貪財好貨。我找張力幫忙,正需要她在一旁敲邊鼓。要知道公家人幫人幹私活,在當時比較犯忌諱。兩口子都太老實的話,縱算我打出縣革委柳主任的牌子,怕也不大管事。

“晚上不加班,就過來了。”

江友信話講得十分平淡,仿佛隨口聊家常,卻透出了十足親切的意思。隻有真正的一家人,說話語氣才會這麽平淡,不刻意修飾。

我大感佩服,想不到“大姐夫”還有這般說話的技巧,上輩子倒沒留意。

這時候張力已經看到江友信帶過來的東西,嚇了一跳:“友信啊,怎麽回事?”

雖說是表親,既不逢年過節,又不是過生日,整這麽貴重的禮物,難怪他愕然不解。

“有點事請表哥幫忙。”

“哎呀,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你要我幫忙,隻管開口就是,何必弄這些?”張力搖搖頭,又加上一句:“再說了,你如今都是柳主任的秘書了,還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的?”

“是啊是啊,友信你也太見外了。”

表嫂眉花眼笑,手忙腳亂地收拾桌子,上茶水、瓜子。

“友信啊,縣革委上班緊張不?柳主任難伺候不?”

江友信笑笑:“表嫂,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罷了。什麽伺候不伺候的?要是讓別人聽到了,傳出去不好。還以為我們背後議論領導呢。”

“對對對,你瞧我這張嘴,就知道瞎說八道……友信啊,這孩子是……”

汗!

進門多久了才注意到我,本衙內還真是不顯眼呢。

“這是柳主任的小孩,叫柳俊。”

江友信語氣還是很隨意,張力和他愛人卻愣住了做不得聲。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江友信會將柳主任的兒子領到自己家裏來玩。

“表哥表嫂,你們好,叫我小俊就行了。”

我開口打招呼,隨了江友信的稱呼。照說這兩位三十出頭年紀,比老爸小不了幾歲,這麽叫有點折了輩份。不過我叫江友信江哥,叫他們叔叔阿姨的話,更加亂套。

“哎呀哎呀,真是,柳主任的小孩,這可真是……張力,你陪客人坐一會,我去買點糖果……”

表嫂慌了手腳。

“表嫂,別忙乎了,我和江哥剛吃完飯,肚子脹得不得了,這會什麽東西都吃不下。”

江友信笑著止住表嫂:“就是啊,表嫂,別忙乎了,這不是有瓜子呢。”

“哎呀,這怎麽行呢?太失禮了……”

我笑道:“表嫂,真的不用麻煩,我和江哥親如兄弟,你要這麽客氣,我下次還不敢登門了。”

“瞧這話說的,真不愧是柳主任家的孩子,說話一套一套的,真有水平。”

表嫂嘖嘖稱奇。

江友信笑笑,不再理會表嫂嘮叨,掏出圖紙來,說道:“表哥,這是小俊的一個親戚畫的圖紙,想麻煩你看看,能不能幫忙加工一下。”

這個話,是我們在路上就“串供”好的,推到了一個莫須有的“親戚”身上,為的是不讓太多人知道我的“天才”。以目前的大環境,我也不便事事都衝到前台,免得授人以柄,影響到老爸。

接過圖紙,張力馬上精神一振。他是搞技術的,機關裏頭的事情不大明白,就覺得和江友信之間有了距離,沒啥共同言語。說到技術,那是得其所哉。

“唔,這是……製磚機?”

我立即大為振奮。看樣子找對人了。

“對對,我那親戚說,就是製磚機。”

張力邊仔細看圖紙邊點頭讚歎:“畫得真漂亮,你那親戚做什麽的?設計水平很了不得啊!就是我們廠裏的技術員,我看也還沒這個水平。”

江友信聽了這話,就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偷偷朝他扮個鬼臉。

“表哥,這東西你們廠裏能加工嗎?”

“加工是沒問題,就是材料不好找。特別是這上下兩個模塊的模具鋼不好找……其它的倒還好辦。”

“那可得拜托你想辦法,你是行家嘛。”

“行家不敢當……”

張力微笑著謙虛了一句,隨即皺起眉頭。

“嗯,我以前工作的洪山機械廠,應該可以找到這種模具鋼,不過……”

“不過怎樣呢?”

我問道。

“就是價錢比較貴,估計得好幾百塊。”

江友信暗暗心驚,幾百塊在當時絕對是個大得嚇人的數目。

我說道:“錢沒問題。我那親戚拿得出來。表哥,你給大概算一下,全部加工完畢,得要多少材料費,多少加工費,電機的錢不用算。我……我親戚自己會去買。”

張力笑道:“加工費就不說了,我自己抽空搞幾天……這個材料費,我看差不多得要一千塊左右。”

“加工費也不能不說,總不能叫表哥白幹。我看這樣吧,我回去跟我親戚說說,材料費之外,就算兩百塊加工費,表哥覺得怎麽樣?”

我一開口就許下兩百塊的加工費,張力尚在猶豫,表嫂已經喜上眉梢。

“都是親戚朋友,幫個忙怎麽好收錢呢?”

話是這麽說,瞧她的意思,巴不得我馬上就下定金,能夠兩百塊一次付清那是再好不過。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吧,明天我叫我那親戚給表哥送錢過來,先給一千二,要不夠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