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白雪世界

一百十六、白雪世界

芳華說幹就幹,立刻給跟著鄧主任去廣州開會的袁誌師兄打電話。袁師兄滿口答應幫她問問一軍醫大珠江醫院的同行,在對植物人進行催醒方麵有什麽心得。

下午沒事了,芳華就幹脆到康複病區去轉轉了。

這個地方,她倒也並不陌生。

腦外科手術後的病人,常常遺留很多神經損傷和功能障礙問題,比如癱瘓、智力低下、失語等。這些人都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康複。但是腦外科的床位又很緊張,自然不能讓這樣的術後病人長期占床,所以這些人就被安置在了康複病區。

很多醫生做了手術後,隻要病人拆線了、傷口愈合了,就認為和自己沒什麽關係了。病人到了康複病區後,如果不主動回來複診,醫生也就漸漸把他們忘記了。

但芳華每做完一個手術,都記著病人的基本情況。有時間,也會抽空去康複病區看看那些休養複健的病人,去看看他們的康複情況。

她也沒有經常去,大概兩三星期去一次。其實這麽做,對她全麵把握手術後病人的康複過程,很有好處。

她來這裏的次數多了,就親眼目睹了很多尋常的人做到的不尋常的事情。

有些病人術中切除損傷的腦組織範圍太大了,拆線出院時,連主刀醫生們都覺得這個人“廢了”。但是,芳華卻見到他們中的很多人,堅持不懈地進行複健,在家人的支持和照料下,最後康複得很好。

她見過術後失語不能說話的,慢慢地不但能說、還能唱歌了;她見過偏癱的病人,慢慢地能拄著拐杖行走了;也見過連個位數的加減乘除都半天答不出來,後來也考上了大學。

每每看到這些現象,芳華就會感歎人類毅力的頑強和生命力的奇妙。醫學教科書上,可是不好解釋這些情況。它隻知道死板的常規的東西,但是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個性,每個病人也都有創造奇跡的能力。

不過,植物人基本不在此列。芳華真的沒見過植物人複蘇的例子。

但她還是對吳迪所說的那位張師母的病情,很想深究一下。也許是聽了吳迪的介紹後,她就潛意識裏想見見那位令人敬佩的頑強的長者,然後也一下子對平時不太留意的植物人發生了些興趣。

當芳華來到病區,先去看望了幾位曾經是自己主管過的病人。他們和家人也都記得這位林醫生,很熱情地圍上來和她打招呼。有的還主動伸手出來,讓芳華給他們測試肌力,看這段時間的康複有沒有效。

芳華笑著和他們聊了一陣子,就到了護士站那裏,跟相熟的護士要來了張教授愛人的病曆。原來病人名叫宋雅蘭,年紀不過五十三歲。

病曆上隻是記錄了這次肺炎的病情和治療過程,關於過去的情況沒有太多提及。芳華記下了住院號,準備明天去借出老病曆複印了來看。

然後,她慢慢地朝張教授愛人宋雅蘭的病房走過去。這裏有三間病房都住的是植物人,宋的病房是嘴裏見。

每個病房裏都比較安靜,因為這時候輸液等治療已經結束,晚飯時間又未到。而對著一個安靜的不合出聲的植物人的看護,又能發出什麽聲音呢?

芳華偏頭看見前兩間屋子裏的看護,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盹呢。

當她快靠近最後一間病房、也就是宋雅蘭病房時,卻聽到了低低的說話的聲音。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一個緩緩的男中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你看,……,不聽話?……睡覺,……踢被子。……住院,……不好受”

聲音雖然低沉,卻很溫柔。

芳華走到了門口,透過玻璃窗和微微翕開的門縫,見到了一個頭發已經微微花白、正彎腰對著病**的人說話的男人的背影。

再看仔細看看,發現這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雙手伸在病人被窩裏,似乎在給病人做肢體肌肉的按摩。

芳華想:這大概就是張教授了。

隻聽得他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小敏打電話問你好不好,我說你挺好的,讓她不用擔心,好好準備博士論文,明年順利通過後,再回來看你也不遲。嗯,我知道,你這當也特別想她。不過咱們也得等她拿到學位後再回來,對?”

芳華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看著張教授一會兒又轉到床的另一側給她揉捏,然後繼續說著家長裏短的事情。

她不想進去打擾這一對患難夫妻,因為她也不知道進去後該給他們說什麽。可是她也不想離開,她還想再看看這一情景。

芳華輕輕將門再合上,沒有驚動裏麵的老人。然後,就站在門邊透過玻璃窗看著裏麵。

終於,張教授按摩完了,他將病人的被子仔細掖好。然後一手放在她的額頭,輕輕摩挲著。

他凝視了半響,最後低下頭吻了愛人的嘴唇一下。

芳華一愣,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年過半百的中國夫妻的親吻呢。中國人一向含蓄,而張教授這一代人更不會輕易表露出情感。

這一刻,芳華仿佛看到那一站一躺,一清醒一昏迷的兩人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將他們緊緊連在了一起。

她不由自主地相信:這樣的兩個人是會同生共死的。一個活著,另一個就不會死。一個死了,另一個

芳華的眼角有些潮濕,忙低頭閉了閉眼。

這時,張教授起身正要拿什麽東西,卻看到了門口這位穿著白大褂的女子。他疑惑了;這女醫生從沒見過啊?怎麽會在病房門口站著?

芳華見老張發現了自己,也就推開了門,指了指身上的胸卡說:“張教授,打擾您了我是腦外科的醫生,林芳華。”

“哦,你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走進了,芳華發現張教授個子很高,清瘦的相貌,麵色微微發黃,畢竟是得過重病的人了。但是精神還好,眼神也很明亮透徹。看得出來,這張教授年輕的時候,也是帥小夥兒一名。

芳華委婉地說:“沒什麽特別的事,我是來康複病區看看手術後病人的,順便想看一看像宋阿姨這樣的患者的情況。”

張教授“哦”了一聲,一邊引著芳華,一邊問:“你看這些,做什麽啊?你是不是也遇到了植物人患者?”

芳華見老人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就跟著他走到床邊,然後說道:“那倒不是。我就是對植物人這種病情,想多增加點認識。真抱歉,打擾你們了”

張教授倒是挺通情達理,溫和地說:“沒什麽關係。你們學醫的就是要多看病人,多學習嘛”

芳華再次感謝張老的理解,在征求他的同意後,對宋雅蘭進行了一番查體。

宋雅蘭是睜著眼睛躺在**的,眼珠就定在天花板的某處,幾乎不動。看上去像是個醒著的人,但其實不然。

她的嘴角也是微微翹著的,似乎在笑。芳華知道,這隻是表情肌的偶然罷了,並非真的笑。

總的說來,宋雅蘭的頭發沾染了風霜之色,麵上也有了不少皺紋,因為病得久了,人也很瘦。但是,她的皮膚特別白,眉目依然娟秀。

還有,宋雅蘭的左側嘴角旁的臉頰上有個隱隱的酒窩。可以想象,這樣的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也是位嬌俏的少女,和張教授正是一對璧人。

芳華拿出隨身攜帶的眼底鏡、叩診錘、大頭針、棉簽等東西,給病人做了些神經係統的檢查。果然都沒有什麽反應,確實是植物人的常見表現。

檢查完了,芳華又跟張教授借了宋雅蘭手術前手術後的CT和RI。她看了看,沒看出個所以然。畢竟都快兩年過去了。

她再一問張教授才知道,宋阿姨都快一年沒做檢查了。芳華就說:“那我和管床的醫生打聲招呼,等阿姨的肺炎好了,再安排做一次詳細的腦外科檢查好了。”

張教授同意了。

芳華又問他,這兩年來給阿姨做了些什麽催醒治療。張教授說,就是車禍後做過幾個月的治療,後來沒效果就停止了治療。回家後,也就是給老伴放音樂、放電視這些,還有就是每天都和她說說話。

芳華不禁說道:“就是像您剛才那樣和她說話嗎?”

“嗯。”

“恕我冒昧,您覺得阿姨會醒過來嗎?”

張教授聞言後又仔細地看了芳華一眼,才說道:“能不能醒,你們醫生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

語氣無悲無喜。芳華沒再說什麽,就準備告辭了。

不過臨行前,她還是忍不住說道:“您是怎麽做到的?”

“做到什麽?”

“阿姨躺了兩年,身上居然從沒有長過褥瘡。這就是在醫院裏麵有專人護理,也沒那麽容易做到啊。”

張教授聞言,微笑了一下,又轉過頭去看著**的妻子,平靜地說:“總會有辦法的。”

芳華點點頭,出了病區。

外麵的世界是屬於皚皚白雪的,仿佛一個童話世界。

芳華深呼吸著雪後清新的空氣,感覺這個世界似乎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幹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