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裙玉麵初相識(四)
穆西兒收回目光:“我更恨你。”
出征之前的那個夜晚,季江影對穆西兒說過一句話,他說:“等我回來送你一個禮物。”
穆西兒當時問他是什麽禮物,他沒有說。
季江影隻是想凱旋而歸的時候,以赫赫戰功為聘……他的四殿下府缺少一位女主人,而他缺少一位正夫人,想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
可是,出了華安城,他就再不能回去。
穆西兒問他:“你恨七殿下什麽呢?是我心甘情願想要跟著他。如果不是他,當日我一定已經遭遇太子的毒手。在你看來,他是搶了你的東西,可是在我看來,他卻伸手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拉出來。是七殿下讓我覺得,自己還可以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一樣快樂。在我家破人亡之後……”
季江影微微的眯起眼,日光灑在他長長的眼睫上,形成耀眼的光圈。
季江影想讓穆西兒喜歡他,可是他從來都是拿捏著性子過日子,不知道要怎樣討女孩子歡心。連他自己都過得不快樂,又如何給別人快樂。可是,跟穆西兒在一起的日子,他感覺到了快樂,就知道這個女人是可以帶給他幸福感的人。就想試著讓她也快樂。他以為給她一個正位,讓她成為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便不會那樣委屈,可是,沒能夠。
他是憎恨季江然,卻不是完全因為她。女人和江山被他奪去了,他還可以再搶回來。他隻是難過,以前那個跟他相依為命的七弟再找不回。
是季江然殺死了‘他’,還想將他也趕盡殺絕。
就在他割袍斷義,決意投奪西夏的時候,路上遭遇阻截。他帶小隊追擊,才知中了他的調虎離山。
被困在深山裏,天拓大軍不敢前,被圍困的將士就要慢慢饑渴而死,想來是他命不該絕,沒想到天降暴雨,穀中深水三尺,拯救了即將脫水的將士。同時誌氣大受鼓舞,加上一路找來的大軍,裏應外和,才重新殺出一條血路來。
可是,在季江影的心裏,經過這一次天拓王朝的四皇子已經死了,就連季江然也在他的心中不複存在。
季江影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用生命嗬護著長大的四弟會咬牙切齒意欲將他趕盡殺絕,這樣的狼子野心……從此他決絕的恨起他來。
這筆債,就算頭破血流,他也要討回來。
戰火彌漫得更加肆意。
整個天拓大地,哀怨聲四起,每每夏雨將至,伴隨著的都是血雨腥風的彌漫。
季江然眉宇間的憂色也越來越重,時常站在城牆之上眼望落日長空,看如血的天際,寂寥的說小時候的事情。
隻說他和季江影小時的趣事,說他們如何步履維艱走到現在。
聲音那樣平靜,嘴角微微上揚,瞳光和長天一色。
他負手立起在那裏,晚風吹得他的雪白錦袍簌簌作響。宛如鴿子的羽翼,徜徉在空氣中,仿佛就要飛身而去。
穆西兒看著他的時候總是心慌,下意識伸手拉住他。知道他心中積鬱成殤,痛的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曾說過,這個世界上他最不能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四哥,可是現在,他最對不起的人竟真的是他四哥。
他們沒有喪失良心,卻要違背心意活著。
不過是這世上的苦命人。
無端端的被命運操縱。
季江然執起她攥著他錦袍的手,側首看她。
“我知道你恨我四哥,也恨我,更恨我們天拓王朝。如今天拓王朝的硝煙彌漫,也曾是你們莊子國上演的悲劇。一樣的悲壯淒厲,是生者造下的孽。”
穆西兒的身體顫了下。
她的確是狠狠的恨過,如果不是恨意噬骨,一開始她便不會屈辱的活下來。一定像穆東兒那樣,服毒自殺或者懸一根白綾將自己吊死。
季江然指掌扣緊她的肩膀,輕輕的帶到懷裏來。
“你們莊子國滅亡了,我隻能說遺憾。我們都是生在皇家的人,多少無奈,該心知肚明。包括改朝換代,我們將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屈辱。當時聽說我四哥從莊子國帶回一個小公主,刻意去府中看你。不是想嘲弄你,就是覺得你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被帶到這裏來,孤孤單單的一定很難過。原本不是你的錯,屈辱卻要你來承擔。便想可以哄得你開心一點兒也是好的……”
是啊,穆西兒之前從來沒有來過天拓王朝的都城,他們連生活習慣都大有不同,起初的那段日子她生活得很痛苦,便越發的思念家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去。
她揚起頭來,這樣幼稚的問題當時都沒有問,現在卻問出來。
“你們為什麽要侵占我的國家?”
季江然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淡淡說:“莊子國國力一直強盛,可是自打進入中原開始就變得驕奢糜/爛,統治存在很多的漏洞。你要麽長在深宮裏,要麽征戰邊關,一定不知道你們莊子國多少城池糧食斷絕,百生困苦潦倒。強盜橫行,逢村便燒,遇人便殺,有千裏無人煙的慘狀。而統治者腐敗,縱兵暴掠。莊子國的宮殿固然華美,可是之外卻是一個風雨飄搖的亂世。如風中跳動的燭火,就算不是我們天拓王朝,隨意一個國家也可將它吹熄。你們的百姓生活的並不快樂,隻有莊子國的百姓想反了,外強的馬蹄才會輕易的踏上那片土地。”
穆西兒抑製不住眼眶的溫熱,吸緊鼻子,眼淚還是掉下來。
傀儡政權,大廈崩塌是民意,是她看不開,便死死掙紮。
季江然又道:“那時候我就在想,那個小公主還是個小姑娘,背井離鄉該有多可憐。如果肯對你好一些,是不是亡國之痛,便不再那樣強烈。”
穆西兒伸手環上他的腰身,亡國之後第一次痛哭失聲,那些茫然傾泄而出,竟像破開的閘門止也止不住。
她再恨他,又從何恨起呢?
接下來的戰爭天拓王朝連連挫敗,天拓大軍棄甲宵遁,西夏國攻城略地,一直打到華安城下。
滾滾濃煙四起的時候,季江然正在宮中備一桌酒宴。白皙的修指端起杯子,舉止風流。
穆西兒看著他,恍惚回到初見,四殿下府內他將一塵不染的衣袖遞給她。背後是濃豔似火的夕陽,餘輝盡灑在他雪白的錦衫上,衫得眉清目秀,玉樹臨風。她想,如果當時不是在天拓王朝的土地上,而他不是敵國的皇子,她也不是亡國的公主,她定然會一眼相中他。就像穆東兒那樣,許多年前看到季江影,一眼萬年。
穆東兒就是因此恨著她的,所以才會扯上季江影的衣袖,拚盡全力勇敢一次,亦為了將她推給天拓王朝的其他男子去踐踏。
季江然目光灼灼的看著她,若有所思道:“西兒,過來陪我喝一杯。”
他的一舉一動都滲透出慵懶與優雅,她緊緊的盯著他,聽到自己狂熱的心跳。此一生從來沒有跳得這樣快過,那是她的心動與喜歡。
於是季江然將酒杯端給她的時候,她接過來含笑飲下。
季江然淡淡的喚她:“西兒……”
穆西兒已將杯中**飲盡,用衣袖輕輕的擦拭嘴角。
季江然將她抱到懷裏來。
穆西兒捧起他的臉,借著纏綿悱惻的燭火細細的打量他,他彎彎的眉,狹長的眼,高挺的鼻梁和單薄的嘴唇……她要將這個如同畫上拓下來的男子好好的看清楚,以至於喝了忘川水,過了奈何橋,她仍舊能夠一眼認出他。
俯下身,親一親他的眼睛,再輾轉到他仿佛是痛觸而抿緊的唇齒上。將馨香的氣息渡給他,攬緊他的脖子。
“來世你會認出我的吧?”她笑一笑,眉眼輕**,是絕世的傾城笑嫣,當年他便是淪陷在這個眼眸裏無法自拔。“我是你的女人呢,你一定要認得我。”
季江然喉結動了動,眼眶腥紅。
“西兒……”
“噓!”穆西兒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她的時間不多了,她要將話都說完,下巴枕到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要將這天下還給四殿下,在此之前一定要先除掉白敬仁,他從來不是真的擁護你。他和皇後有宿怨,才暫時轉向你一邊。而且他覺得你和四殿下比起來是羸弱的那一方,以為分裂出四殿下便可以從你手中奪得天下。當年四殿下之所以割袍斷義,是我暗中作了手腳以你的名義送去決裂書。四殿下轉投西夏國,也是我利用白敬仁的這個二心暗中圍堵四殿下,以至於四殿下才會這樣恨你,一切都是我的錯,當時我是想複國的……”
季江然眼眶濕透了,亮晶晶的,仿佛細碎明亮的星子。他愛憐的捧著她的臉:“我知道,我不怪你……你的國家,家人盡數毀在我們的手上,你一定很想報仇的。”
穆西兒五髒六肺中抽疼起來,像是哪裏裂開了,碎裂出巨大的口子,鮮血直流。盡管被她緊緊壓製,還是順著嘴角外溢。就像對他的情愫,自體內滋生壓也壓不住。
可她仍是笑著:“七殿下,我再也不想報仇了,我愛你呢……隻有你才可以讓我像個小姑娘那樣無憂無慮的活著,如果真的有來世,再堅韌的信仰我也甘願放棄,隻要能好好的愛你。是我對不起你!”
她不能再說話了,每說一句就有大口大口的血液淬出,濺在他的錦袍上,蜿蜒成妖嬈的圖騰。變換著無盡的璀璨陸離,似乎向世人傾訴著他們的悲慘命運
季江然再抑製不住眼淚簌簌的往下淌。
“你既然知道酒裏有毒,為什麽還要喝下去?”
穆西兒笑而不答。她的臉色越來越白,跟一張紙似的。
他哪裏會敗北,卻任西夏大軍打到城下,分明想將這一切還回去。他不想百姓生靈塗炭,不想與至親為敵。
季江然抱緊她:“我隻是不想將你還回去,你是我的女人,生要是我的人,死亦是我的鬼,即便碎了,也要碎到我的懷裏來。”
穆西兒拉著他的手按到小腹上,她已不能再微笑,隻是艱難道:“我懷了你的孩子,隻可惜不能把他生下來。卻可以……除掉……白敬仁,我買通人在他的府中……放了……巫蠱……”
這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穆西兒斷氣在季江然的懷裏,生命落幕的最後一刹,攥緊他衣角的指掌輕輕滑落。
季江然終在那個靜寂的夜裏痛哭失聲,他後悔了,後悔讓她死在他的懷裏……如果有來世,他一定會放手讓她離開。
他隻是舍不得!
白敬仁的府邸當晚被圍抄,從中搜出紙紮的穆西兒的人像,當時天拓王朝信奉巫蠱之術,便一口咬定穆西兒和腹中的胎兒是受了巫術的詛咒身亡。這樣的指控並非無稽之談,白敬仁意欲將女兒送進皇宮,掌管後宮盡而掌控天下。穆西兒死了,對他的益處最大。
一朝害死皇後及腹中胎兒這樣大的罪名壓下來,白敬仁不出當晚,便被季江然揮劍斬殺。白府上下誅連九足無一幸免。
西風緊,白衣勝雪。
季江然站在城牆上俯瞰西夏百萬大軍,旌旗招展,精甲耀日。盾兵在前,弓弩手藏在大盾之後,隻等天拓王朝大軍出擊,萬箭齊發。
季江影騎跨在高大的戰馬上,與城牆上的人遙遙相望。
隻是陽光刺眼,而他是迎著光波的方向,所以一切都看不清楚。隱約一個輪廓,白衫倜儻,是他的七弟。
數月以來,季江然的嘴角終於可以輕鬆的揚起一個弧度,身上的枷鎖就要解除了。他淡淡說:“等著我……”
輕風拂過,輕扯他的衣角,偶有簌簌的響。
而他揚著那笑,縱身而下。
箭簇突如其來,萬箭其發,撕裂空氣破空而來。
季江影破吼發出一聲震耳慘叫:“不……”
人靜,風止。
季江然像一片白色的羽毛翩然落地,手中的寶劍並未出鞘。側身吐出一口鮮血,骨節用力,隱約可見的白。
“四哥……你送我劍,我再不用它來保護自己了,還你……”
季江影上前托起他,季江然身中數箭,血液將白衫染得一片猙獰。
隻有他的表情寧靜而詳和,仿佛無關痛癢。
“四哥,我欠你的,來生拿命來還。”
季江影一顆心如同被撕裂開來,每一箭都仿佛是射在他的心口上。
喉結動了動,嗓音沙啞,他說:“七弟……”
季江然瞳孔渙散,已再不能應他。
春至,天空卻飄著颯颯細雪,他仍以驚灩的眉眼站他麵前:“四哥,不要開戰了,我從不想要這天下,我隻要她……”
季江然請求他成全他們,可是季江影隻是冷冷道:“除非你們死了。”
他們便真的死了。
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一場噩夢,他隻是被魘住了。
季江影想,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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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這個番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