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而複生

傅鈞一怔,臉上一瞬間白得毫無血色,身體仿佛繃緊了一般,胸口湧出的鮮血似乎因此而流得更快了,語調也似微微發顫:“你……欺騙我。”事已至此,秦湛已經徹底與他翻臉成仇,他怎麽還能認為秦湛還是往昔那樣對他從無虛言!

秦湛卻神色坦然,道:“我何時騙了你?”

傅鈞見他居然不承認,隻覺得一股怒氣直直湧上心頭,聲色微變:“你莫要裝傻!先前我問你的時候,你明明說過她還活著!”

秦湛嗤笑一聲道:“你莫不是腦子壞了?之前你問的時候,她確實還活著。可是此時,她必已死無疑。”

傅鈞怔住,一時間心境激動之下,反倒顯得臉色木然:“你……”

秦湛繼續道:“我人是在這裏,卻不代表我不能隨時掌控一枚棋子的生死。”

傅鈞終於回過神,聲調卻不由銳厲起來:“為什麽?!她對你根本無害!”

秦湛看著他煞白的臉色,似乎想到什麽,眼神略為複雜,緩緩道:“因為隻有對你,我沒有十成必勝的把握。所以,你休想在我死後,便能與她雙宿雙|飛!”

說到最後“雙宿雙|飛”四個字時,秦湛刻意加重了語氣,眼中也有冰寒淩厲的殺氣一閃而逝。

傅鈞身軀微微一震,閉了閉眼,似乎強行壓抑著內心洶湧的情緒,麵無表情道:“……你明明知道,你若死了,她隻會隨你而去,不會改嫁任何人。”

“是麽?”秦湛無聲地冷笑了一下,“人心易變。我要做到的事,生前便做了,可不會等到死後再去奢求別人的施舍!”

傅鈞幾乎氣結:“你……”

秦湛打斷他道:“再說,你既然說她會隨我而去,那麽是我殺她,還是她自殺,豈非毫無差別?”

“怎麽可能毫無差別!”傅鈞怒喝一聲。“燕雪她本來不用……不用……”

大約是心情過於激動,傅鈞一時間竟是語不成句,目光卻似兩團熊熊燃燒的烈焰。

比起明顯心緒激**的傅鈞,秦湛此時簡直異常冷靜,語氣不鹹不淡地道:“光是燕雪一人,你便如此激憤了?那麽再加上辛玖,你豈不是要怒發衝冠了?”

“辛玖……”傅鈞心中一沉,立時質問道,“你把辛玖怎麽了?”

辛玖是傅鈞為數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性格爽朗豁達,古道熱腸,與傅鈞雖然因為天各一方,事務繁多,並不能時常見麵,情誼卻絲毫不淡,每過數日必有書信來往。但自從傅鈞半個月前被迫離開丹霄派後,便與辛玖失去了聯絡。

傅鈞自知身陷汙名,不願牽連好友,故而不曾與辛玖傳信,亦不知辛玖近況如何,此時聞得秦湛之言,不由微微心驚。

他知道秦湛的手段,也知道秦湛對於敵人以及未來會成為敵人之人極其狠辣,心中唯有盼望辛玖不曾落入秦湛之手。

“你猜呢?”秦湛似乎存心看他為此焦慮不安,不答反問。

傅鈞暗暗深吸一口氣,力持冷靜地道:“辛玖是太華宮宮主嫡係弟子,人緣極廣,素有聲望,你就算能在丹霄派隻手遮天,也不可能插手太華宮之事。”

“傅鈞。”秦湛突然叫了一聲傅鈞的名字,腔調雖無起伏,卻自有一絲陰冷的意味。“你記住,在這個世界裏,沒有我秦湛做不到的事。”

“……沒想到你如今竟已如此狂妄。”傅鈞雖然心中暗生憂慮,卻不願示弱,諷刺了一句。

“狂妄?”秦湛輕笑了一聲,“隻要是事實,怎麽算得上狂妄?”

傅鈞不再多做爭辯,神情卻不以為然。

秦湛目光卻一斜,掃向傅鈞的麵容:“你不敢猜測下去,是不是?那麽我便好心告訴你:你那好友辛玖,早已在三日前便葬身於凶獸檮杌之腹。”

秦湛不待傅鈞發問,已徑自說道:“至於原因,你應該知道——嗬,在丹霄派上下皆認定你為凶手之際,那小子居然揚言說你一定是被冤枉的,而且主動找上門來,要為你討回一個公道。你說,我怎麽能不取他性命?”

秦湛見傅鈞已經臉上變色,繼續刺激對方道:“你放心,忤逆我、試圖破壞我計劃的人,我必讓他死得淒慘無比,若魂靈有知,亦不得安息。辛玖這樣不識趣之輩,我便讓他全身骨肉連帶著魂魄,一點一滴被檮杌吞吃入腹,足足三日方死。”

“對了,你大約還不知道,”秦湛又道,“被檮杌所食之人,會受盡凶獸煞氣侵蝕之苦,疼痛猶勝於剖心之痛百千倍,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本來想給他七日時間好好嚐受一下此等滋味,不料他挨不到第四日便去了。”

秦湛說到最後,語氣竟似猶以為憾。

“秦、湛!!”傅鈞怒吼,眸色已經不僅是深黑如淵,而是隱隱發紅——血一般的赤紅。

“恨我麽?那便再多恨一點吧,越深……越好。”秦湛唇角竟還緩緩綻出一絲淺淡笑容,神色似乎毫無所謂,又似乎一切盡已在握,“你還有幾個深交好友?杜熠琛算是一個,我也已經想好了對付他的計策,一定會讓他死得十分精彩。梅臻的話,此人倒是深居簡出,不易捕捉,不過你說我若是以你的屍身作為誘餌,他會不會為了好友的屍體不被糟蹋,而慢慢步入致死陷阱呢?”

傅鈞雙目中血色漸漸轉濃,隻見秦湛收起那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聲音驟然顯得低沉而陰寒刺骨:“傅鈞,你身邊所有親近之人,我會一個不漏的逐一鏟除。”

“而你,”秦湛似乎對傅鈞此時流露出的驚怒表情極為滿意,“即便死後魂魄有知,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一毀滅,卻無能為力。”

秦湛話聲甫落,瞬間隻聽“當”的一聲,空中仿佛有金光與藍光撞擊在一起,爆發出燦爛的火花,而刹那之後,傅鈞持劍蹌踉退後數步,身軀劇烈晃了一晃,勉力穩住身形,臉色卻愈見慘白。他手中騰虯劍下垂曳地,似乎已經無力再做一擊。

秦湛亦手執紫冥劍,劍刃橫於身前,態似輕蔑地一笑:“方才是我大意了,你以為,你真能再傷我第二次?”

傅鈞不語,四周空氣中隻聽得他略為急促的呼吸聲。

片刻之後,傅鈞終於說話了。

“你就算再以說話來拖延時間,暗中運用靈力療傷,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傅鈞麵無表情,語氣如冰。

“原來你還知道我在拖延時間。”秦湛似嘲非嘲,“你也在等待再次出劍的時機,是不是?可惜我是絕不會再給你機會了。而我拖得起,你卻拖不起。”

傅鈞不答,目光卻倏然變得頗為複雜。

“……你劍上有毒?”秦湛麵色驟然一變,眼神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

“毒既入血,自心肺流至百脈,潛伏一刻後發作……若在一刻之內服用雪蟾酥等靈藥,尚可緩解毒素;一刻之後,則回天乏術……”傅鈞看著秦湛漸漸變得極其難看的臉色,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從不用毒,但此番你居然請動了琅邪穀的‘毒王’陰雩來追殺我,可你也沒有想到,我的劍沾上了陰雩的毒,最終卻用在了你身上吧?”

“你已將陰雩殺了麽?”秦湛臉色更加顯得不好看了,眼中隱隱閃過一縷陰冷暴戾的殺氣。

傅鈞雖然微詫於秦湛何時跟陰雩有了如此交情,卻回答得毫不猶豫:“不錯,他已被我一劍穿心。”

停頓了一下,傅鈞又道,“你請陰雩來對付我,是不是忘了我曾經服用過雪蟾酥,早已百毒不侵,體內之血亦可緩解任何奇毒。陰雩以為用尋常毒煙便能置我於死地,卻不及防備我手中之劍。”

傅鈞說著,心裏又陡然生出一絲疑惑:當年秦湛明明親眼看見自己服下雪蟾酥,以他以往算無遺漏的心計,為何卻唯獨忽略了此事?

“好,很好。”秦湛突然笑了一下,中斷了傅鈞的疑思,“……所以你想說是我自食其果?”

“難道不是如此?”傅鈞反唇相譏。秦湛倘若不請陰雩來對付他,也就不會中了陰雩的毒,如今即便立即吞下自己的血液,時間也來不及了。

秦湛暫未說話,臉上顏色卻已從雪白轉為青紫。

傅鈞沒想到毒素真正發作起來如此迅猛,心下略略吃驚。

秦湛身軀猛然一晃,隨即竟似無法自製一般,緩緩跌落至地。他雖極力自持,卻仍舊無力起身,半跪在地上。

然而,秦湛跪地的同時,傅鈞隻見一道冰藍劍光迎麵襲來,看似明淨美麗如同天空之色,卻又暗含無限殺機。他雖然腦內明明知道該如何躲閃,但已經十分虛弱的軀殼卻無法及時做出反應,竟是生生承受了這一劍,頓時隻覺胸口再次傳來劇烈的疼痛,一股溫熱的**從中流出,隨後亦是無力支撐,緩緩墜地。

那一劍似乎耗盡了秦湛最後的力氣,隻見秦湛臉上已經泛起詭異的紫紅色,呼吸紊亂,氣喘不已。

可是傅鈞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他本就靈力盡失,支撐到此已是極限,一時間隻覺眼前一陣發黑,咽喉仿佛被什麽堵住似的,呼吸艱難,幾欲窒息。傅鈞一生當中,從未有此刻這樣感到死亡如此逼近,不容逃離。

秦湛闔上雙眸複又睜開,方道:“真沒想到……你我今日竟是要一同斃命於此地……”

傅鈞盡力緩過氣來,聽到後說道:“你本來無需獨自與我一戰。”秦湛本是一個擅於利用所有優勢的人,手段也不是很會遵守公平道義四個字。

“嗬。”秦湛的笑聲似乎諷刺又似乎自嘲,“我對自己做下的決定從不後悔。傅鈞,隻有對你,我才願意摒除一切手段,與你公平的一戰,知道麽?”

“知道。”傅鈞冷靜地回道。對秦湛來說,他傅鈞是一個最好的對手,可以用來磨礪自身劍術,有益於日後對敵。秦湛雖然善於心計,但若無足夠的實力來支撐,許多野心便不可能實現,反而淪落為空說大話的笑談。

不過,秦湛大約是不曾想到自己會在今日中毒身亡,否則還願不願意獨自一人與他一戰便難說了。

卻在此時,周圍光線一暗,景象陡然從浩浩藍天變成了暮色蒼茫,傅鈞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秦湛是真的頻臨死境,靈力已經維係不住“隱蹤蔽影”術所形成的結界了。

結界將兩人與真實的外間世界完全隔開,內部景致一直猶如白天,光線充足,令人不覺時光流逝,然而在真正的世界裏,時間早已過去數個時辰,已是夜晚。

秦湛安靜了一陣子,就在傅鈞疑心秦湛是否已經毒發身亡之時,隻聽秦湛依舊溫潤悅耳的聲音忽然響起:“你大概不知道,《炎帝秘卷》上記載一物名為乾坤轉輪石,蘊含無上玄機,其功效……卻是可以令死者重生,曰逆天返命之術。”

傅鈞心中著實微吃一驚,卻忍住了,不置一詞。

而此時四周已經昏暗如墨,秦湛氣色懨懨若絕,似乎並未注意到傅鈞的表情。

秦湛頓了頓,又道:“隻可惜,此物不知現在何處……”他的語氣恍若歎息,但卻並不似十分失望。

傅鈞心說:我知道,乾坤轉輪石原是在梅臻那裏。

而且那時梅臻還說要將此物送給傅鈞,傅鈞雖不知其效,卻看出此物極其珍貴,自覺受之有愧,便推辭未受。

梅臻當時雖有些失望,卻沒有多說什麽,更不曾提及乾坤轉輪石的效用,隻將此事一筆帶過。故此傅鈞直至今時方知乾坤轉輪石竟有如此奇效。

可是就算梅臻持有救命的奇寶,傅鈞也不知道梅臻此刻身在何方,隻因梅臻人如閑雲野鶴,雖隱居深山幽穀,卻也時常外出,行蹤不定。

傅鈞與梅臻之間,無論身份見識皆是迥然不同,因機緣方得結識,彼此相處頗得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意味。

所以遠水畢竟救不了近火,就跟不知道乾坤轉輪石的下落也無甚區別。

對於要與秦湛同時死在一處的結局,傅鈞心裏並沒有許多意外。

雖然自身是有些許心願未能實現,但傅鈞並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自問此一生大致上做到問心無愧,如今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既已盡最大努力,也隻能坦然接受。

但要說此生唯一憾恨、至死也無法釋懷的,就是師父陸淮風以及燕雪、辛玖三人之死。

傅鈞本不是一個擅於仇恨他人的人,修道多年愈加清心寡欲,但對於秦湛犯下如此罪行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不恨。

他恨秦湛,也恨自己不能早一日窺破秦湛的行為,及時阻止秦湛的殺手。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哪怕隻是一時半刻,他一定會阻止秦湛,一定要救活敬重的師尊、唯一傾慕的女子、以及知心的摯友。

隻要此事能夠實現,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他都甘願承受。

傅鈞緊咬牙關,隻覺胸中血氣上湧,眼中一陣昏黑,視野模糊起來。漸漸的,他口中嚐到了腥甜,卻已分不清是他咬破舌尖所致,還是喪鍾即將來臨的預兆。

周圍世界在不知不覺中已然陷入一片漆黑,五感俱失,意識混沌,仿佛自身的存在正從天地間漸漸消失,無法駐留。

不知何時,也許是過了一刻,又也許是過了一年,飄**天外的神思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盡數攥住,猛然拉扯回了一具溫暖的身體裏。

傅鈞驀然睜開雙眼,一時間隻覺心跳如擂,渾身虛弱疲憊,喉嚨更是幹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醒了?”一個聽上去十分陌生的少年聲音忽然在頭頂響起。

那聲音清亮明朗,如珠如泉,極是中聽,不過音色聽上去極為年輕,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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