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死生抉擇

之後蕭雲暉又召喚一名弟子端來午膳,說是廚房特意為傅鈞秦湛二人製作的,膳食中用上了不少滋補氣血的食材,卻又皆屬溫性,不會大熱大寒,讓兩人趁熱食用,以免效用不佳,白白浪費了。

蕭雲暉差不多是看著他們用完了午膳,又叮囑了兩句,方才離開。

蕭雲暉離去後,整個房間便暫時陷入一片寧靜中。

傅鈞還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跟秦湛相處,故而保持沉默,而秦湛,又似乎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卻不知道在思考的是他的異常,還是其他的事了。

傅鈞忽然覺得有些頭疼——他如今連十五歲的秦湛,也看不透了嗎?

“我們這位大師兄,為人倒是和藹可親,確實與傳言無二。”秦湛忽然說道。

傅鈞立時心頭一跳,側頭看向秦湛,壓抑著心緒,緩緩道:“你不喜歡他?”

“怎麽會?”秦湛似乎有點意外地看了傅鈞一眼,“有大師兄願意教誨我們,你我日後修煉,應該可以少走不少彎路。”

傅鈞不再說話,心裏卻在思考著:倘若真是秦湛的話……那秦湛又究竟是在何時對蕭雲暉起了殺心?不會是現在,因為秦湛與蕭雲暉隻是初相識。

自己隻有三年的時間……不,也許更少。

傅鈞心中陡然一個悸動,生出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來。

他想阻止自己這個念頭,然而整個腦海中的思緒卻似無法控製般的蔓延伸張。

——假若此時便殺了秦湛,便一了百了……未來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了……

……那樣的話,師父不會死……燕雪、辛玖不會死……大師兄也……或許能夠逃出生天……

這個念頭,先前他為什麽沒有想過?為什麽又在此時突然想到了?

傅鈞猛然起身,退後一大步,讓背部直直貼上牆壁。

背後的牆壁傳來一陣涼意,卻全然比不上他此時渾身感受到的寒意,冷得徹骨,他幾乎無法自製一般地微微顫抖著,嘴裏發出野獸似的低喘。

頭痛欲裂之中,傅鈞伸手捂著額頭,閉上眼睛,覺得猶如一團混沌的思緒慢慢清晰了起來。

可是……不行。

他做不到。

他不能……為了此時秦湛還未做過的事,便貿然給秦湛定下死罪。

而且,方才他心中生出殺念之時,本能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強迫自己後退。

傅鈞有些認命、有些絕望地睜開了眼睛,對上秦湛既似疑問、又似了然的眼神。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與秦湛自從十歲相識,已經過去十五年,也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早已在骨子裏養成了去保護對方的本能,而不是拔劍相向。

就算是在前世,傅鈞也是花了很大努力,才讓自己能夠麵對秦湛之時,出劍不再有任何猶豫。

傅鈞此時已毫無說話的欲望,隻是默然等待著秦湛的反應。

……以秦湛的敏銳,應該足以察覺到了吧。

傅鈞心中響起一聲苦笑。

秦湛亦是靜靜看著傅鈞,仿佛過去了一刻之久,忽然說道:“你想殺我?”他說出此話之時,臉上看上去無比平靜,但眼神卻依舊有一絲不解與疑竇。

麵對秦湛如此直白的質問,傅鈞一時間唯有沉默以對。他方才確實動過殺心,秦湛並非幻覺,而他秉性不願說謊,即使對方是秦湛也一樣。可他又不能直說實話,但這樣沉默不語,其實也已經是一種承認。

“為什麽?”秦湛卻不放過他,追問道,“我究竟做了什麽事,竟讓你變得如此恨我?”

傅鈞沉默了一會,終於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幻境試煉中,看到了什麽嗎?”

“什麽?”秦湛頓了下,又道,“是與我有關?”

“是。”傅鈞語氣中有一種大難過後的平淡,“在幻境中,你殺了……許多人。包括你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有我在幻境中結交的好友……以及……師父。”

“連師父也殺?那個‘我’還真是喪心病狂。”秦湛似乎不太驚訝,道,“可是短短一時幻覺,不足以造成你如此深烈之恨。必是你切膚之痛,才會讓你至今依舊不忘。‘我’最後殺的,是不是你?”

“不……”否認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傅鈞咽下。傅鈞心念驀然飛轉,想著與其說出燕雪和辛玖的名字,讓秦湛對他們上了心,還不如把所有事攬在自己身上。因此最終傅鈞說出口的,便是斷斷續續的承認:“……是。你……以咒術將我控製,迫我殺害了師父,又……將凶獸檮杌引來,讓我……被檮杌所食,受盡極痛折磨。”

傅鈞實在不慣於說謊,因此回答得頗為艱難,幾字一頓。但此時落在秦湛眼裏,也隻是以為傅鈞心境激動之故,故而語難成句。

秦湛聽完後陷入短暫的沉默中,仿佛被幻境中“自己”的所作所為給震住了。傅鈞也沒有想過秦湛能有什麽反應,沉默是最意料之中的反應。

片刻之後,卻聽秦湛恍若自語地喃喃道:“……竟然差不多……”

這句話卻大是出乎傅鈞的意料,傅鈞情不自禁地皺眉,為秦湛的言下之意感到心驚:“你說什麽?”

秦湛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懊悔,似乎懊惱著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停頓了一下,還是說道:“我也在幻境中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情景。與你所見……差別不大。”

什麽?!傅鈞失聲道:“你以前從未……”話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像是驟然被掐住了脖子一般。

傅鈞抬手按住額頭。不,不對,是前世的秦湛,竟然隻字未提此事!

秦湛此時倒是坦然:“是啊,我本以為隻有我一個人遇見那些糟心事,自然不必說出來,讓你也跟著不好受。”

秦湛話聲甫落,傅鈞立即便按捺不住地問道:“你見到了什麽?”

他知道自己說的是謊言,可是現在的秦湛,應該還不至於會騙他。

秦湛說的差別不大……難道竟是看見自己對他翻臉成仇、刀劍相向?

傅鈞越想越是心驚。

相比傅鈞的激烈情緒,秦湛無論語境和態度,卻都隻顯得雲淡風輕,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沒什麽,無非是我被綁在刑架上,動彈不得,而行刑之人是你罷了。”

傅鈞靜了靜,卻忍不住道:“什麽樣的刑罰?”

“你不提我都幾乎忘了,那滋味……當真是別出心裁。”秦湛居然微笑了一下。

“秦湛!”傅鈞短促地低喝了一聲,語調掩不住焦急之意。

秦湛見他態度十分認真,也收起玩笑之態,歎了口氣,道:“好吧,你若真想知道,我也不會瞞你。”說著便抬起手,一指腹下,“幻境中那個‘你’,第一刀便是從這裏切下。”

傅鈞瞳孔一縮,幾乎不敢置信地瞪著秦湛。

“後來大約總共切了三百多刀?還是四百多刀?反正我是記不清了。”秦湛回思道,“淩遲之刑隻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寸磔之刑,再後來是……讓我想想……”

秦湛見傅鈞臉色越來越蒼白,忽然便住了口,淺笑道:“後麵的不說也罷。反正說出來也於事無補,陡增煩惱,何必多此一舉?”

傅鈞仿佛被震住了,久久無言,片刻方才艱難地說出口:“為什麽……你……”居然可以如此毫不在意?居然還可以笑得出來?

秦湛知道他想問什麽,道:“我知道那是幻境,就算他與你長得一模一樣,但依然不是你。我相信,你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待我。”

秦湛說完之後,似乎覺得自己過於坦露心思了,臉上罕見的露出一點不自在,白皙的雙頰染上星點紅暈,倒是陡然顯得與十五歲的少年稚齡相符了。

然而秦湛畢竟是秦湛,即使隻有十五歲,也已頗具心機,冷靜得隻怕比三十歲的人還要深思熟慮,因此一眨眼後便恢複自如,恍若沒事人似的。

傅鈞默然無言,左手卻漸漸握緊成拳。

他漸漸回想起來了,當時他在幻境中與秦湛會合之時,秦湛的臉色確實有點出乎尋常的慘白,額間冷汗淋漓,像是經曆過一場極為激烈的大戰。

隻不過當年的他還是十分幼稚,秦湛輕描淡寫地一說隻是戰鬥太過急烈,不小心脫了力,氣有些喘不上來,他竟也傻傻地信了。

如今想來,以秦湛的強悍與堅韌,當時身體竟然不自覺的微微發顫,顯然是經曆了非比尋常之事,縱使神智強大到足以承受一切,但身體卻難免在短時間內留下深刻的烙印。

“再說,我為什麽要為了區區一個幻象,而對你心生芥蒂?”秦湛忽然又道,唇角一勾,隱隱浮現出一絲冷笑,“那樣豈非遂了設計這個幻境之人的意思?”

傅鈞不傻,不由為秦湛言下的冷意感到震驚,雙目緊緊盯向秦湛,道:“你什麽意思?”

秦湛答非所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我接受試煉考核的前一日,在柴房後無意聽到那幾名師兄師姐——嗬,如今已是前任師兄師姐——的談話?”

“……”傅鈞一時間竟還真回答不上來。記憶中似乎是有這件事,但是具體細節卻無半點印象。

秦湛卻似乎毫不意外:“你心無旁騖,自然不曾留心那幾人說的話。他們說的,是幻境試煉其實凶險異常,非常人所能達成,絕非表麵上說的那樣人人皆可嚐試,有機緣者自可成功。之前的兩次試煉,成功的沒一兩個,失敗的倒是有不少。而失敗的外門弟子,你可知道他們真正的下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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