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夢
在這一天的晚上,謝世瑜又開始做夢了。
這是自他入魔之後,每一天每一晚都會困擾他的夢境。但要真說這夢境裏預示著什麽、警示著什麽的話,卻也是沒有的,因為在這個夢境裏,他隻是將自己的一生重新回放一遍罷了。
謝世瑜的人生並不長。
就算不提修士,隻說凡人,他這二十三年的人生,也不過堪堪過了凡人一生中的三分之一罷了。
但就是這短短的二十三年,卻讓他過得比凡人、比修士更為波瀾壯闊……不,準確點應該叫做“命途坎坷”罷。
他出生於蘄州最負清名的書香世家謝家,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大了他十餘歲的哥哥謝世煜,隻不過他的這位哥哥早早就被天劍劍派瞧上,三歲左右便上山修行,因天資卓絕又勤奮刻苦而名頭大盛。
但那時的謝世瑜卻從未見過他的這位大哥。
可縱然如此,他也知道,他們謝家受這位大哥照拂頗多,而最為顯著的一點就是,那下山遊方的左風仇得知他的名字後,便出手從擄走他的歹人手中救下了他,並以玉佩為約,叫他還在繈褓之時便同左峰主的女兒左思思早早定下婚約。
這是幸運嗎?不僅從那些擄走他的歹人手中脫身,更是同曾經禦領道門的通雲門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約?
要知道,通雲門是何等大派?而左峰主又是何等威勢?!
能夠同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約,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而他,一個還在繈褓中的臭小子卻得到了這份好運,真說出去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來!
或許,若這件事當真就這樣發展下去,他或許真的會同那左思思結為道侶,一同求道……畢竟他怎麽說也是天級木靈根,這樣的靈根,無論是入什麽門派,都是不可輕慢地對待。
但他的人生,卻並沒有這樣上演。
在他將近十歲的那年,他因聽說城外有座鬼山而心生好奇,不顧父母的勸阻,一意孤行,想要上山一探究竟,但他卻沒有料到,那並非是鬼山,而是上古仙人留下的奇寶——掩日峰!
而就在這座掩日峰上,他遇到了這掩日峰的主人,又或是主人們。
他同這些主人們徹夜長談,最後從他們口中得知了所謂的天道、所謂的命數,還有所謂的規則。
在他們口中,他知道了這世界最初的模樣,也知道世上本不應有“天道”的存在。
所謂的“天道”,並非是修士們所追尋的終點,而是一個巨大的棋盤。
這些掩日峰的主人們,也並非是掩日峰真正的主人,而隻是一群試圖跳出棋盤但卻終究被天道毀去肉身、隻餘一縷殘魂的失敗者們罷了。
他們不敢走出掩日峰,因為隻要一走出掩日峰,他們定會被天道所發現;他們也不敢再度輪回,因為他們隻要一去往地府,就不會再有輪回的那一天。
於是他們隻能躲在掩日峰裏苟延殘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謝世瑜不知道他們為何要同第一次見麵的他說這些,但年少氣盛的他隻知道,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也沒有打破不了的東西。
因此,他便同他們做了個約定,約定他定會將這牢籠打破,將他們從掩日峰中救出來。
所以,他接受了來自那些殘魂的饋贈,丟棄了自己叫萬人欽羨的天級木靈根,換來了斬妄劍和見夢的能力,但在離開掩日峰的時候,卻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叫他關於這掩日峰的記憶全都不見了。
於是,他渾渾噩噩,隻以為他太過頑皮,闖入仙人洞府,因而受到了懲罰,直到係統的到來,才叫他再度打起了精神,重新燃起了希望。
可接下來的事卻接踵而至。
先是大哥所在的天劍劍派突變,一夜之間從世上消失不見,而他大哥謝世煜也不知所蹤;接下來,聽聞他沒了天級木靈根的左風仇悔不當初,命程直程長老領著左思思前來退婚;然後,一些魔修不知怎的來到了謝家,態度強硬地要謝家交出謝家根本就沒有的化魔聖典。
於是之後,家破人亡,四處逃亡,顛沛流離。
每當他以為他已經得到了什麽東西之後,那樣東西又會馬上從他手中離去,無法留下,無法挽回。
曾經與他有過短短一天的師徒之緣的黑衣人同他說,他一生坎坷,命劫無數,雖總能遇上貴人助你逢凶化吉,但卻少親緣,少情緣,一生顛沛流離。
黑衣人說得不錯,他也早已有了準備,但他卻沒有想到,“一生坎坷”這四個字,竟會沉重至此。
而他也知道,在人的一生中,無論他再如何堅定又或是灑脫不羈,他總會遇到那麽些他無法阻止、無法挽回、無可奈何之事。
因為這就是人生,人生本就是如此。
但他卻沒有想到,“無可奈何”這四個字,竟會辛酸至此。
他知道,他其實早就應當入魔的。
他其實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灑脫,也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堅定,甚至於很多時候,他都會感到疲憊,感到灰心喪氣,感到無可奈何。
可是每當他想要放棄之時,他總會想到很久以前曾有一個與他有一天師徒之緣的黑衣人對他說過,若他能夠在任何時候都堅持本心,那麽定然能夠排除萬難,得償所願。
所以無論何時,他都不能放棄,
所以他沒有放棄。
也不敢放棄。
但直到一切在他麵前被揭開,直到在他決定就算他愛著的是一個妖女,甚至於就連那個妖女都隻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幻影他也永不後悔時,他卻聽到那人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會愛他。
她不愛他,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在這一刻,他感到了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自嘲和莫大的疲憊。
——好累啊。
謝世瑜這般想著。
——且讓我休息一會兒罷。
然後,他便入魔了。
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
可是直到入魔之後,謝世瑜才發現,入魔其實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抗拒和厭惡,甚至於他感覺自己的狀況從未這般好過。
既然如此,他曾經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麽?
何為道?何為魔?
何為善?何為惡?
他曾經的堅持,又究竟是堅持什麽?!
謝世瑜這般問著自己,然後,他便醒來了。
謝世瑜醒來了,在一片晨光之中。
他睜開眼,清晨微涼的空氣撲打在他的麵容上,而樓下小攤販的吆喝聲也一點點變多,漫出了一片的熱鬧氣息。
這裏是泉州啟東城最大的福臨客棧,而他,就在住在這客棧的三樓。
躺在**的謝世瑜目光有些微的渙散,而下一刻他就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地,穿上衣服,推開了房門。
與此同時,在謝世瑜身側的那一間客房的房門也被人推了開來,露出了一張豔光灼灼的麵容,向他瞧了過來。
謝世瑜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眼神變得越發明亮而專注,望著那個人,溫柔地喚著那人的名字。
“阿婧。”
那紅衣女子瞧著他,麵容平靜無波,不喜不悲,就算聽到他的呼喚,也隻是向他微微頜首,便自顧自地下了樓。
但縱然被這般冷淡對待,謝世瑜也沒有絲毫沮喪,而是快步跟了上去,同柳婧並肩下樓。
——這已是他們來到啟東城的第三天了。
也是他們同行的一年之後。
在這一年裏,於他和柳婧而言,一切都是那麽平靜美好,如果他喜歡的那個姑娘肯多對他笑一笑的話,那就更美好了。
但她對著他,卻鮮有笑的時候。
謝世瑜十分沮喪,但卻並不喪氣,因為他們能夠一起同行就已經十分滿足了,而他也相信水滴石穿,相信隻要他努力,那麽總會有讓阿婧喜歡他的一天的。
而且,謝世瑜也相信,他並不是沒有希望的。
因為柳婧從來沒有對他的所作所為生過氣,也從來沒有對他而言相向,甚至於沒有真正地對他不理不睬。
她無法對他狠下心來,無法對他不理不睬,所以,這就是他得償所願的最大的依仗。
謝世瑜這樣想著,但他不知在柳婧心中,卻是從未思考過這件事。
柳婧來到二樓的雅間,讓小二上了幾個饅頭,幾份豆漿,便坐了下來,望著窗外,似是等待著什麽,就連謝世瑜在她身旁坐下都不能令她投去一個目光。
謝世瑜在旁邊坐著,瞪眼看柳婧,心裏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滿,可再委屈再不滿,他也不敢做點什麽小動作來喚回柳婧的注意力,於是也隻能幹坐在一旁,懊惱地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就連柳婧身前的那碗豆漿都被謝世瑜端來喝了。
謝世瑜想得很簡單,甚至十分可愛:連她自己麵前的豆漿都被他喝了,那麽這會兒總該理他一理了吧?
但柳婧卻還真沒理會他,因為她等的人,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