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舍得
柳婧潸然淚下,而也正是這一刻,有什麽在她心中轟然坍塌。
而她也很清楚那是什麽。
那是她的道心。
隱隱的風揚了起來。
柳婧望向仍然不知所覺地看著她的謝世瑜,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但最後,她隻是向著謝世瑜露出一個含淚的笑容。
“果然……是這樣啊……”
也正是在這一刻,天魔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在柳婧的耳畔淡淡地說著。
‘我早就告知過你的……柳婧。’
‘你早該殺了謝世瑜的。’
但柳婧卻充耳不聞,隻是瞧著謝世瑜。
柳婧含淚笑道:“世瑜,你知道嗎……照我的性子,其實我早就應當在你將我拘在你身旁的時候就殺了你的,再不濟也應當與你同歸於盡才是……因為這就是我,我柳婧為人就是這樣。”
“但我卻一直沒有,你知道為什麽嗎?”
‘你牽絆太深,而又婦人之仁……你道是為癡,癡與恨。既然如此,那麽凡阻礙你求道之人,你都當第一時間殺了才是……但你卻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但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我惦念著你對我的恩情……你救過我,世瑜,就算你並不知道,但是你的的確確救過我,所以我以為,這才是讓我無法對你下手的原因。”
“但是我錯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想岔了。”
風,越來越大了。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卷了進來,帶著說不出的不祥的氣息,揚起了柳婧的長發。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照了進來,帶著說不出的詭譎的色彩,照亮了柳婧的麵容。
‘你下不了手,但這也正在我意料之中。’
謝世瑜終於感到了慌亂,但卻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慌亂。
他握緊了握緊了柳婧的手,惶然地看著柳婧。
而柳婧也同樣握緊了他的手。
柳婧笑著,一點點滑坐在地上,伸手撫上了謝世瑜的臉,輕輕道:“原來……我是舍不得你的。”
“我才發現,我是舍不得你的。”
“我舍不得你,世瑜。”
“我舍不得你死。”
‘因我知道,若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打動你,那麽那個人定然就是謝世瑜。’
——因為柳婧清楚地知道,若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打動她,那麽那個人定然就是謝世瑜。
‘所以我也知道,若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破了你的道,能夠動搖你的道心,那麽那個人定然就是謝世瑜。’
——所以柳婧也明白,若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破了她的道,能夠動搖她的道心,那麽那個人定然就是謝世瑜。
她曾經癡於人。
她癡於莫長歌,所以莫長歌就是她的道。
她曾以為,隻要莫長歌不死,那麽她的道就永遠不會破。
但最後,她的道卻在莫長歌挖出她的魔嬰的那一刻化為烏有。
所以這一世重來,她依然是魔,依然是“癡”,但卻已不再癡於人,而是癡於恨。
她癡於恨,讓恨意充斥自己的內心,讓恨化作自己前進的最有效的理由。那麽這樣一來,隻要她的恨意不消,她就永遠不會被那猩笑的理由動搖打倒。
若她癡於人,那麽她的心裏將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人;若她癡於恨,那麽她的心裏將再也放不下其他的愛。
所以她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動心。
道心不複,道之焉存?
正是因為如此,在她明知那天魔不懷好意的那一刻,她卻依然願意同他擊掌為誓,發誓她今生今世絕不會愛上旁人,絕不會動搖自己的道心。
道心不複,唯死而已。
若她動心,也隻有死之一途。
既然如此,她怎會動心,怎會動搖自己的道心,怎會將自己送入死境?
但她錯了。
因為她直到現在才發現,她終究是舍不得謝世瑜,舍不得這樣的一個人,舍不得這樣一段純粹真摯得叫她忍不住落淚的愛情。
所以就算她知道她終會被這樣的一份愛情打動,知道她終會被這樣的一個人動搖自己的道心,卻依然不願對他下手。
她舍不得他。
當她還不曾愛上他的時候,就已經舍不得他了。
所以最後的最後,她如同她想的那樣,對謝世瑜動了心,使得自己心中不再隻有恨意。
所以她的結果,唯死而已。
可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她也依然……下不了手。
她也依然沒有怪過他。
但那個賭約,卻是她輸了。
‘你輸了。’
這一刻,柳婧閉上眼。
狂風卷起,那似是從天外而來的罡風,淩厲得好像要將人的靈魂都割成碎片。
柳婧鬆開了握著謝世瑜的手,而謝世瑜也再也抓不住她。
謝世瑜終於惶恐起來。
他努力伸出手來,但卻抓不住柳婧的手;他努力張開嘴,但卻發不出自己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怎麽回事?!!
魔紋在此刻再一次在謝世瑜臉上蔓延開來,紅得像血。
但柳婧臉上的魔紋卻黯淡了下去,片片碎裂。
柳婧向著謝世瑜笑了起來,輕聲道:“所以世瑜……就當是為了我,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因這是我最後一次囑托你了。”
“再見。”
一道如同巨獸之口的深淵在柳婧身後驀然張開,如同獰笑。無盡的風從這漆黑的巨口中湧出,化作道道鎖鏈,將柳婧牢牢捆住,似要將柳婧拖往地獄。
謝世瑜駭然欲絕,目眥欲裂,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撲上前去,死死地抓住了柳婧的手。
但柳婧卻隻是笑著,向謝世瑜搖搖頭。
“保重。”
冥冥之中的那個存在似是終於對這樣的拖延感到了不耐,下一刻,又是一道鎖鏈揚起,於是,謝世瑜便眼睜睜地看著這一道鎖鏈直接穿過了柳婧的身體,將她的靈魂從身體勾了出來,拖入深淵,而那具空空的皮囊,也在下一刻軟倒在地,沒了氣息。
“不!!阿婧!!!”
謝世瑜惶然向那半透明的身影伸出手去,甚至想要不管不顧地跟上去,但那道漆黑的巨口卻在吞下柳婧的瞬間便闔了上去,連同柳婧的靈魂一塊兒,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
謝世瑜跪坐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巨口消失的地方,神色木然,不知道在想著什麽,而下一刻,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伸手握住了軟倒在地上的“柳婧”的雙手,強笑道:“阿婧……阿婧,你定然是同我說笑的,對嗎?”
“你分明好好的,怎麽突然同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來……你定然是覺得我給你添麻煩了,生我的氣,這才同我開了這個玩笑,是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阿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隻要你能醒來……隻要你能醒來,怎麽都可以,做什麽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謝世瑜哽咽著,顫聲道:“好不好?”
但地上的那人容貌雖然如往日一般美麗而耀眼,如同隻是在熟睡一般,但她卻再也無法睜開眼睛……再也無法醒來同他說話了。
因她已經死了。
——她死了。
當謝世瑜坐在“柳婧”的身旁,直到他的視線因一眨不眨而變得模糊終於再也瞧不見光亮,直到他的長發一點點鍍上如同八旬老人一般的灰白,直到山洞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直到就連聞天宮都已經遺忘了他們的時候,謝世瑜終於恍然回過神來。
——柳婧已經死了。
柳婧已經死了。
雖然地上的那具皮囊如她生前一般無二日,雖然那具身體豔麗得就像是火焰,但那具身體裏的靈魂,卻已經消散了。
她已經死了。
從今往後,他再也無法看到這樣的一張麵容向他露出宜嗔宜喜的笑靨,再也無法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向他說著冷淡卻關心的話語,也再也無法……無法再見到她了。
生與死的長河,橫亙在他們之間,而他甚至不知道,柳婧究竟在河那邊的哪一處。
她已經死了。
而他無法救她,無法見她,無法留住她。
無法製止,無法挽回,無可奈何。
就像是他一直以來的人生。
謝世瑜覺得他應當是大哭的,為了這可悲的一生。
但他的眼睛卻幹涸得流不出淚來。
又或許他應當是大笑的,笑這可笑的世間。
但他卻已經再也露不出任何笑容。
謝世瑜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柳婧的屍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聞天宮,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附石鎮。
在如銀的月色下,謝世瑜在附石鎮的後山挖開了一座簡陋的墳,將柳婧放了進去。
當謝世瑜站在附石鎮的後山上望去時,他突然發現,這座山上埋葬了四個對他一生來說在重要不過的人。
他的父母,他的師父,還有他最愛的人……都葬在這裏。
他們都離開了他。
而他也都無法製止,無法挽回,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這就是他的人生……這就是他的一生啊!
長發灰白的謝世瑜終於大笑起來,而後狂笑起來,似癲似狂,終於拂袖離去。
在謝世瑜身後,附石鎮的私塾中,稚子朗朗的讀書聲傳來。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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