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謀奪(二)
“隻盼仙師收小子為徒,了卻我最後一樁心願……在這之後,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仙師謀到山河圖!”
藍昶訥訥地看著藍樰拜了下去,看著他向來以強悍示人、無論如何危機也從未求過人的阿娘對著蕭婧拜下,他眨眨眼,視線不知道怎的模糊了起來。
阿娘……她是在向阿婧托孤嗎?
這一瞬間,藍昶升起了幾分明悟。
——但,阿娘她明明活得好好的啊,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舉動?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電光火石間,藍昶驀然想明白了什麽,瞳孔一縮,失聲道:“阿娘,你——”
“閉嘴!”
藍樰嚴厲地看著藍昶,喝道:“這裏何曾有你插嘴的份?”
藍樰到底在藍昶心中積威甚重,因此被藍樰這樣叱責後,藍昶竟是真的不敢再說話,隻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藍樰,但見藍樰不為所動後,便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蕭婧。
可這一回,蕭婧卻並未看他。
蕭婧並未望向藍昶,也沒有理會癱軟在地上琢磨著什麽的關明佩,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藍樰,道:“你說罷。”
蕭婧隻是這樣說著,既沒有應下藍樰的哀求,卻也並未拒絕。
藍樰一怔,心中有幾分忐忑,但在她扭頭望向藍昶,瞧見了藍昶看向蕭婧那近乎依賴的眼神後,不由得怔了怔,雖然不明白這樣的依賴從何而來,可卻到底相信了她兒子的眼光,一咬牙,將異族與山河圖一事盡數說出。
原來,自萬萬年前,在山河圖出現的那一刻,異族就出現在了山河圖自成的小世界中,如同大世界的普通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
直到一位大能發現了山河圖,將它放置於斷海城中,作為隔絕斷海城與外界的結界支點的一部分,由斷海城國師府的國師來保管。
按理來說,即為結界支點,自然應當放於一個隱秘而又充滿靈力的地方。可偏偏,那斷海城的國師雖為修士,但因著修煉功法的缺失,曆代都隻是個半桶水,而當時那大能為了隱秘起見,也並未同國師府說清楚,因此那國師府中人有眼無珠,隻將山河圖當做俗世裏的珍貴古件,置放密室供奉起來,甚至以絕靈陣來保證無人會發現山河圖,直到曆代國師之位相傳時才會將它從密室中拿出片刻。
這樣一來,隱秘是隱秘了,但卻使得山河圖缺靈力供給多年,內部小世界慢慢崩壞扭曲。
而山河圖也不愧為三千界中屈指可數的奇寶之一,在被國師府用絕靈陣隔絕了這麽多年的靈力後,竟也頑強撐了下來。
但山河圖能撐住的時間到底有限,因此,為求自保,小世界中的住民不得不奮力破開山河圖中小世界與大世界之間的隔斷,欲圖來到大世界中,苟延殘喘。而他們破開隔斷之時,恰好是兩代國師更替、將山河圖從密室取出交予下一代的時候,因此所造成的靈力紊亂範圍極大,叫山河圖一時間脫離了國師府的掌控。
若隻是如此,沒過多久,山河圖就會被國師府中人再度找回,再一次放入絕靈陣中,直到山河圖徹底崩毀。
但,或是天不絕山河圖,就在山河圖即將被找到的前夕,叫一位藝高人膽大的異人——也就是現在的逐劍山莊莊主徐青路過,瞧見了山河圖。
當時是,天時地利人和。於是,徐青頓生貪念,忍不住出手,將它從國師府中偷走。
而藍樰藍昶,以及相當一部分的異族,也都是這個時候脫離山河圖中小世界,來到此間的。
而之後,那徐青到底攝於國師府的積威,盜走後沒多久就後悔了,因此找了個時機將山河圖拋出,引起了斷海城中武林黑白兩道的腥風血雨,叫當時執掌兩道牛耳的飛雲山莊和摘月樓爭執不休。
到了這個時候,國師府本該出手,將山河圖奪回來才是,可他們卻不願叫那山河圖變得特殊,更不願意叫別人知道他們國師府竟被普通人給盜走了東西,因此他們委托於震興鏢局董成風,並以引他兒子董嘯入道為交換,叫他將那山河圖奪回來。
而董成風也不負所望,將當時的飛雲山莊莊主和摘月樓樓主擊退,奪回山河圖。
當時一片混亂,飛雲山莊莊主和摘月樓樓主齊齊敗退,黑白兩道也死傷眾多。
藍樰便乘此時候,偷偷殺了摘月樓樓主,取而代之,並將摘月樓改為登月樓,後更是以血腥手段清洗門派,叫登月樓上下再無第二個聲音。
而與藍樰有著相同做法的,還有不少的異族,如現在的鏡月宮宮主薛淙,華秦劍派唐霖,等。
時至今日,山河圖又一次回到了國師府的手中,而他們這些乘亂跑出來的異族,也有了人類的身份,與人類一同生活在這大世界中,同常人無二。
藍樰說到這裏,又瞧了瞧藍昶,苦澀道:“若非恰逢此時……我本打算在百年後,才將這些交予小兒,沒想到……”
藍樰自是沒有想到的。她哪裏能夠想到,存在了萬萬年的斷海城的結界竟毫無預兆地破碎開來;又哪裏能想到,無數身懷古怪神通的修士湧入此間;又哪裏能想到這世上還有能夠一眼就穿她的身份,想要從她身上得到去往山河圖小世界的“捷徑”的人呢?
可沒想到的,又豈止是藍樰?
要知道,這番多年前的變故,極為隱秘,除了參與事件的人外,從未訴至第三人之口。再加上其中變故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直叫毫無心理準備的藍昶聽得目瞪口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藍昶才明白,原來,他竟不是人類,他尋找了多年的“不可思議”的事,竟就在他的身旁,竟就是他自己!
藍昶露出一臉呆傻模樣,半晌沒有回過神來,而蕭婧卻隻是靜靜地聽著,不動聲色,直到藍樰盡數說完之後,這才道:“那麽,你是想要以你的性命和你體內的那個‘捷徑’,換來藍昶的通天路?”
藍樰苦笑一聲,道:“其實這也沒什麽不好,我們終究是為異族,若是在小世界裏還好,可來到大世界後,生命就開始不斷地消褪。若無意外,三年內我就會死去。”
伸手止住了滿臉驚慌地想要說什麽的藍昶,藍樰繼續道:“這一點,與當年所有走出小世界的異族都是一樣的。像小兒這樣的還好,他們本就生命旺盛,比我們能撐得更久,可若他無法踏上修煉一途,那麽最少十年,最多二十年,他也會如同我這般,就算毫無病痛,也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藍樰說到這裏,看著藍昶,誠懇道:“仙師,雖然您從未說過,可是我私下揣度,覺得您也是有幾分喜愛小兒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將他收為弟子又有何不可?小兒他雖然有時候不著調,但說到底,他卻是個好孩子。若今後您成了他的師尊,那麽他定然鞍前馬後,為您效勞——一部功法就能換來一個衷心得用的弟子,這樣的事,有何不可呢?”
迎上藍樰暗藏哀求的目光,蕭婧微微一笑,道:“聽起來的確十分不錯。”
還沒等藍樰高興起來,蕭婧卻又道:“但你卻忘了問我,有沒有收弟子的意願。”
藍樰瞪大了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不管今後怎麽樣,總之讓他先活下來,對嗎?”
蕭婧的眉目微微柔和了瞬間,但下一刻,這樣的柔和又消失不見,仿若隻是幻覺。
“但我來告訴你,我們是什麽人。”
蕭婧向著關明佩望去,臉上的笑容越發溫柔,聲音卻越發冷酷。
“我,與你眼前此人,乃是魔門中人。”
“世界廣袤無垠,有三千千界。它們但雖名‘三千’,但實則無窮盡也。無窮盡的世界,自然有無窮盡的道。”
“可是於我們魔門來說,道卻隻有五者,那就是貪、嗔、癡、怒、惡。”
“唯有將這五者走到盡頭,變成窮凶極惡之輩,或是背信棄義之徒,又或是偏執瘋狂之人,而後屠戮萬萬人——甚至於自己的同門、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師尊……這樣,才能讓自己於眾多凶徒中脫穎而出。但就算這樣,也無法使得自己安然走到最後。”
“因為當自己的‘道’貫徹到極致的時候,那‘道’也會化作惡鬼,引來魔神,反噬己身,若無法戰勝魔神,那麽就算你已站立於萬萬人之上,最終的結果也隻是成為魔神的養料而已。”
迎著關明佩無法置信的驚恐的目光,蕭婧笑著,繼續道。
“而你以為,這就是最大的‘惡’了麽?”
“並非如此,因為就算你拚盡全力,戰勝了那魔神,可在那之後,還有更凶惡、更危險、更絕望的境地在等著你,虎視眈眈地想要將你吞下。”
“也就是說,所謂的魔門……也不過是一群注定要死的可憐鬼罷了。”
是的,可憐鬼。
就像是她的父親,蕭若水。
很多人都奇怪,曾經凶名震懾三千千界的蕭若水,最後究竟去了哪兒,為何會銷聲匿跡。
而事實上,蕭若水是在“魔”之一途走到了盡頭,撞上了在終點等待著他的無數魔神之一。
但她的父親蕭若水,之所以會變成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樣,卻並非是敗給了魔神,而是敗給了天道。
——那比魔神隱藏得更深,也更為凶惡的天道!
就像是……
她的母親……那隻曾與蕭若水一般,凶名盛極一時的天狐夢沉音。
這一瞬間,蕭婧眼前升起了模糊的畫麵,就好像在很久很久的時候,在她極小極小的時候,一個女人曾將她抱在懷中,注視著她的眼裏有著悲憫和歎息。
“縱然你為世外之魂,但你卻終究是我的女兒……”
蕭婧聽到那個女兒這樣說著。
“所以,我將拚盡全力,看能不能為你、為我,為世間所有不甘不忿之人掙脫那‘天命’……”
“若是不成……那我也將把那人引到你的麵前,給予你一線生機……隻盼你……”
那聲音模糊了下去,蕭婧眨了眨眼,驀然回過神來。
那是……什麽?
無數的畫麵在蕭婧眼前,如同走馬燈般閃過。有些畫麵,叫她感到十分熟悉,似是在哪兒瞧見過,而有些畫麵卻是萬分陌生。
蕭婧的腦中有些昏沉,而還不等她分辨過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癱軟在地上的關明佩就絕望地叫了起來。
“你胡說!你說謊!!”
“這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
雖然嘴上這樣喊著,可隻要稍稍想想那無數因各種各樣理由或慘死、或失蹤的魔門前輩,關明佩也能明白,蕭婧所說,的確是真的。
但正是因為如此,才越發讓人感到絕望。
——難道,她們魔門,當真就這般該死麽?
難道她們魔門,就算再怎麽掙紮,也注定要死麽?!
可蕭婧卻並未理會關明佩,而是望向了藍樰,輕笑道:“瞧,就是這樣。”
“就算你丟棄了這麽多,將那麽多曾經珍而重之的東西踩在腳下……就算你拋棄所有,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奮力爬到最後……但,卻依然逃不過死之一字。”
“再者,藍昶並非我魔門中人,就算強行入門,最後也隻能叫自己越發屈辱憋悶,直到被心魔趁虛而入,吞噬殆盡。”
“所以,你是想叫你兒子屈辱地、違背本心本性過幾百年,而後憋屈地死去?還是想要他灑脫不羈地活上十餘年,最後無牽無掛地離開?”
“藍樰,你如何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