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若有情(四)

“我總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柳婧淡淡道。

而事實上,柳婧的直覺也是對的。

就在謝世瑜與柳婧二人離開此處沒多久後,兩道人馬便追到了兩人方才所站之處。

第一個追到此處的,乃是一行六人的普通人……不,又或許並不該這樣說。

隻見這六人皆是一身青衣,太陽穴鼓鼓的,眼中時不時有精光閃過,一看就知應是內家高手。他們一個個雖然身無半分靈力,在修真界中算不上什麽,但他們卻各有所長,因此才能在第一時間趕到這裏。

此時,一個麵目普通的矮小男人使勁嗅了嗅,麵上顯出疑惑道:“分明那二人應當是向著這兒來的,可氣息怎的就在這兒斷去了?”說到這兒,矮小男人心中不禁生出了幾分忐忑,望向了身旁的領頭人。

領頭的是一個過分高也過分瘦的、竹竿兒模樣的人,甚至於臉上都是死人般的蒼白虛弱,好像風一吹就能把他吹倒了,但這兒的人卻沒有一個敢於小瞧他。

聽到矮個兒男人的話,領頭人神色沉了沉,剛想吩咐些什麽,但下一刻卻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瞧著天上,冷哼了一聲。

其餘五個青衣人皆是一怔,順著領頭人的目光望去。

隻見一道寶光劃破天際,人未至而聲先到:“國師有令,此事轉交給我們國師府,命你們刑衣衛速速離去,不得逗留!”

六個青衣人的臉色皆是沉了下來,而領頭人的麵色尤為難看。

“荒謬!”領頭人終於開口,但他的聲音卻似乎帶著一種古怪的尖利,聽得人倍感不適。隻聽他不陰不陽道,“我們此次前來可是奉著城主之命,來徹查闖入此處的人,而你們國師府倒是天大的威風,讓我們走我們就得走?難不成你們國師府比城主還要大?這倒是稀奇了,待到回頭,我定是要與城主分說一二。”

寶光終於散去,塵埃落地,一個黑衣道士冷冷地瞧著領頭人,道:“也不必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你們莫是忘了,就算你們在斷海城再怎麽厲害,但終究也不過凡人罷了――難不成你們還真以為城主會為了你們這些凡人狗腿而同我們國師府翻臉嗎?”

這番話一出,所有的青衣人皆是色變,臉上盡是憤怒。

何為刑衣衛?

刑衣衛,在斷海城中是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機構。他們既是直屬於斷海城城主的密衛,又在朝堂有一席之地。他們手掌刑獄,甚至有逮捕、審問任何人,任何官員的權力。他們潛伏於整個斷海城之內,除要事不得輕易現身,但他們一旦現身,必定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按理來說,這樣一個地位超然,又人人皆是內家高手的機構,除了城主之外應是不會有任何懼怕的人了。

但事實上,斷海城中,還有一個從不在城主府掌控之下的地方:國師府。

而為何國師府會不在曆代斷海城城主的掌控之中?

很簡單――他們都是修道之人。

這斷海城已經同外界隔絕了萬萬年,就算有著功法傳下,國師府裏頭的弟子也是一代弱過一代。

但縱然如此,他們也依然是道門中人:凡道門中人,就算是最弱的煉氣期弟子,也能輕易打敗一個內家高手。

高下立判。

若不是國師府嚴令弟子不得插手斷海城事務,恐怕這斷海城主早就換了個人來坐。

可臥榻之側又豈容他人鼾睡?

於是曆代斷海城城主無不將國師府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臉上笑著迎來送往,心裏頭卻不知多恨這些眼高於頂又不服管教的道門人士。

因此這斷海城中才會有刑衣衛的出現。

但奈何這樣的力量終究是以卵擊石罷了。所以斷海城城主就算是再怎麽恨著這群人,也不會替他們刑衣衛出頭。

這一點,領頭人十分明白。

而他更明白的是,他們有膽子在這裏同這個黑衣道人嗆聲也不過是因為這些道人不可輕易犯下影響道心的殺戮之罪罷了。

但道心這玩意兒又算什麽呢?作為滿手血腥的刑衣衛,他們可從來不相信什麽所謂的“道心”!

所以在黑衣道人將話說到這份上、威脅之意盡顯之後,他們就算再怎麽不甘也隻能退去了。

領頭人不忿地看了那黑衣道人最後一眼,咬牙道:“撤!”

領頭人率先掉頭離去,其餘五人猶豫一瞬,但瞧了瞧領頭人沉得滴出水的麵色和黑衣道人臉上的冷笑後,心中一寒,乖乖跟上了領頭人的腳步。

走出兩步,領頭人到底心中不甘,扭過頭來,向著黑衣道人冷笑道:“且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吧……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多久才能找出那些闖進來的人!”

且不說這一頭的風起雲湧,另一邊,謝世瑜與柳婧已經走近了村子。

就像柳婧先前看到的那樣,這邊的確有一個村子。

但作為一個海邊的漁村,這兒著實是小了些,若他們二人就這樣走過去,想來定是十分引人注目。

柳婧頗為不滿,既不想偷幾身粗布衣衫來換上,也沒法子對村子裏頭的人用迷魂大|法,因此柳婧便想到了她曾經身為通雲門弟子時用的那些法寶。

柳婧向來不是個念舊的人,但卻是個物盡其用的於是在她翻翻找找之下,倒還真給柳婧找出個能夠隱匿身份的法寶來。

雖柳婧現在是不能動用魔氣了,可謝世瑜倒也算是半個道修,於是在謝世瑜用法寶將他們幻做兄妹二人後,兩人就這樣進了村子。

這漁村很小,卻又好似麻雀,五髒俱全。

一路上,村子裏頭的人瞧見謝世瑜與柳婧二人後,倒也沒有對兩人身份起疑,而是關心地湊了上來,對著兩人噓寒問暖,甚至還有人叫來了村中唯一的醫生,要替謝世瑜懷中“生病的妹妹”瞧瞧病。

驟然被一群全然沒有惡意但卻是十分吵鬧的凡人圍了起來,謝世瑜臉上尚且還能笑得燦爛,柳婧倒是越發感到憋悶了。

柳婧目光緩緩掃過這些人,分明他們應是從未見過,但柳婧卻總覺得他們十分麵善,好像記憶中有這樣的一些人,可仔細一想,卻又什麽都沒有。

而除了這些之外,充斥於柳婧心中更多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憤怒,和似有似無的悲哀,讓她忍不住心中的狂亂,恨不得將這些向她釋放善意的凡人個個手刃。

這著實是一種奇怪的情緒。

因為柳婧雖說是魔門中人,但她對於虐殺凡人卻沒有多大的愛好――這既是因著她自視甚高,不屑與凡人打交道;也是因為她沒有興趣用欺淩弱小來展現自己的能力。

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因著一群凡人而生出殺意來。

敏銳地察覺到柳婧眼中的殺意,謝世瑜心中一凜,再也不敢耽擱,一口氣便抱著柳婧出了村子,躲進了小樹林裏頭。

眼看四下無人,謝世瑜終於站定。

強自按捺著心中的怒氣,謝世瑜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向著柳婧質問道:“你又想做什麽?!”

就在方才,謝世瑜還以為眼前的這個紅衣姑娘並非是無可救藥之人,可是……那些不過是普通人罷了,甚至於都是心地淳樸的村民!

即便是這樣,這紅衣姑娘竟也能對他們心生殺意?

她想殺了他們?

她竟這般喪心病狂,想要殺了那些對她噓寒問暖、為她尋醫問藥的人?

謝世瑜咬牙道:“你……究竟有沒有心?!”

聽著這樣的質問,原本就被那莫名的情緒弄得心煩意亂的柳婧心中一堵,眼中厲光一閃,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謝世瑜,踉蹌地落在地上。

“這可真是好笑了。”柳婧高傲地抬起下巴,沒有絲毫辯解的意思,隻是冰冷地瞧著謝世瑜,不屑道,“莫非你忘了?我可是魔門中人!”

“所以你就要這樣濫殺無辜?”謝世瑜憤怒道,“他們又哪裏得罪過你,值得你對他們痛下殺手?!”

柳婧瞧著謝世瑜,腦中卻是閃過另一張臉,心中一痛,頓時口不擇言道:“我就是魔門中人,我就是這般無情無義心狠手辣――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既然你已知道了,又何必來問這些無趣的話來?”

謝世瑜臉色忽青忽白,心重重地墜落穀底,注視著柳婧的目光裏頭有失望也有悲哀,喃喃道:“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救你……”

他救了她一人,卻相當於殺了數人。

想到這一點,謝世瑜甚至開始質疑自己的舉動,就連心中也是堵得慌,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聽到這樣的話,柳婧心中毫無波瀾,隻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又不是我讓你三番四次地救我的,何必來同我說這種話?”

柳婧這話端的是無情無義,縱然謝世瑜從未想過要她回報,也不由得聽得一陣氣堵:“你――!”

柳婧扶著樹,指甲不知不覺中摳進了樹皮,強自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不肯在謝世瑜麵前露出半分弱態來,隻是狠聲道:“我什麽?你現在又何必擺出這樣的臉來?早在救我的時候你就應當料到這一刻了不是嗎?我就是這樣一個心思歹毒的妖女,若你後悔了,一劍殺了我就是,何必這樣惺惺作態?!”

“還是說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就應當聽你的話了?我就應當事事順從你的意思了?我就會為你改變了?!”

“又或者是說,你其實是瞧上了我的這張臉,這具皮囊,想要與我歡好?你且放心,這倒也並非不行,隻要你――”

“夠了!!!”

謝世瑜終於忍不住,一掌擊在身側的樹上,靈氣狂湧,大樹應聲而倒。

謝世瑜看著柳婧,胸口起伏,雙眼通紅,握著劍柄的手緊了又鬆,心中既是憤恨,又是悲哀。

他憤恨,憤恨自己當初竟是鬼迷了心竅,以為她是不同的,忍不住靠近她,忍不住想要多看看她,忍不住對她一再相救;他悲哀,是為了她的無情無義,為了她的冷心冷情,也為了……為了到現在也無法對她痛下殺手的自己……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謝世瑜想要提劍,將他眼前這個心思歹毒的妖女斬於劍下,但原本輕靈的劍此刻卻像是重於千斤,壓得他的手無法挪動分毫,也壓得他的心喘不過氣來。

謝世瑜用力閉了閉眼,沉默下來。

而柳婧也沒有開口,隻是注視著謝世瑜,心中無悲無喜。

周圍一片死寂。

良久,謝世瑜終於睜開眼,定定地瞧著柳婧,眼眶越發紅了。

而下一刻謝世瑜腰間長劍鏹然出鞘,雪亮的劍芒照亮了柳婧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