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有千千結(一)

登天海?

藍昶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天海是何等地方?他人尚不清楚,但藍昶卻再清楚不過了。

可正是因為藍昶如此清楚,他才越發不敢相信他方才聽到的話語。

沉默良久,藍昶迎上柳婧毫不動搖的目光,澀然道:“你可知……天海是何等地方?”

柳婧嘴角輕揚,那雙染上微赤的瞳孔泛出微微的笑意。也不知是不是藍昶的錯覺,在這一瞬間,似乎就連這紅衣女子的咳嗽都顯出了幾分從容不迫。

“若是我不做絲毫準備就前來與樓主會見,那麽這不僅是小瞧了樓主,也是小瞧了你的母親,不是嗎?”

被掩蓋了多年的、就連他身畔最親近的奶娘都不知道的秘密,此刻卻被眼前這個紅衣女子以這般姿態揭開,饒是藍昶自認曆經風浪,也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一種揮之不去的驚疑在胸口徘徊,藍昶不禁脫口而出道:“你究竟想要……”

柳婧淡淡道:“我已說過了,藍昶,我要你——隨我登天海!”

新的馬車很快就被那些等候在穀外的隨扈送了進來,與之一同而來的,還有一匹好馬。

將馬留給那位依然傷得不輕的登月樓樓主,柳婧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地登上馬車,自顧自地放下簾子,聲音冷淡道:“去中天境。”

馬車很快就動了起來,在感受到那匹載著藍昶的馬慢慢地同她的馬車拉開了一段距離後,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翻進了柳婧的馬車。

那是一個身著鵝黃羅裙的少女,雖說她容色出眾,自有一股嬌憨之氣,但她麵上的怯縮軟弱卻將這樣的姿色大大打了折扣,留給旁人的最終印象也隻是“不過如此”罷了。

但縱然如此,她的隱匿功夫卻是相當不錯,至少以藏匿自己行蹤著稱的登月樓樓主都不曾發覺她的蹤跡,由此可見這姑娘的本領也是不容小覷。

此時此刻,這位名為徐靈璧的少女麵帶憂色地看著柳婧,聲音充滿了不自信,道:“柳姐姐……我們這樣……當真可行麽?”

柳婧神色不改,淡淡道:“他已經來了,你還怕什麽?”

“可……可是……”徐靈璧結結巴巴地說著,雙手手指緊緊絞在一起,泄露了她心中的緊張。

——可是,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徐靈璧都快要急哭了。

“沒有可是。”柳婧對徐靈璧的焦急視若無睹,隻是用冰冷的語調打斷了徐靈璧的話,冷道,“若我未曾記錯,當初是你主動向我尋求幫助才是,難不成你想要半途而廢?”

徐靈璧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但柳婧卻不放過她,咄咄逼人道:“我也曾問過,你複仇的決心能夠讓你付出何等代價——你可還記得你是怎樣回答我的?!”

“我……我……”徐靈璧眼中含淚,說不出話來,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懊惱和後悔。

但這後悔卻並非是為了柳婧的詰問,而是為了那一刻向柳婧求助的瘋狂。

這件事,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一個月前,當那無名道人踏星而來之前,徐靈璧還是享譽武林的逐劍山莊莊主的唯一的女兒,是備受寵愛重視的少莊主。雖說她母親早逝,可她父親卻為了她一直不曾續娶,更是將她當做未來的逐劍山莊的主人來培養……那時的她,何人不羨慕?

可就在那個無月的夜裏,那個青衣道人毫無征兆地到來,而後,那座她以為會一直一直存在下去的逐劍山莊就如同鏡花水月般,在她眼前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若非她父親徐青拚著最後一口氣,令護院的武師將她送入密道,恐怕她也要同那座逐劍山莊和她的父親一般,消失在這世上。而待到她從逐劍山莊消失的驚懼和父親逝世的悲悸中回過神來時,她早已在武師們的護送下來到了陌生的中天境。

——從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變成躲躲藏藏的過街老鼠。

向來嬌生慣養的徐靈璧怎能夠承受這樣劇烈的轉變?若不是還有這一隊武師無聲地支撐著她,恐怕她早就自己將自己逼瘋了。

而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下,她遇見了眼前的這個紅衣女子。

從徐靈璧瞧見這個紅衣女子的第一眼起,她那股與生俱來的直覺就在向她大聲尖叫著,警告她這紅衣女子的危險。

而事實上,這樣的危險感,也從紅衣女子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甚至每一個笑容中透露出來,讓人瞧見了隻覺得心神具悸,惶惶不得安寧。

若是平日,她定是要遠遠離開這樣的人,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見到。

可那時的徐靈璧也不知是鬼神附體還是怎的,竟就這樣直直走向了紅衣女子,就像是瘋了一般,將她的遭遇和盤托出,並尋求這紅衣女子的幫助。

更不可思議的是,紅衣女子竟真的應下了。

而這一切,都成為了這個月來徐靈璧後悔的根源。

徐靈璧已將自己手上的所有都交予了柳婧——無論是父親臨終前交給她的書信,還是逐劍山莊最後的一隊武師,甚至於這輛象征著身份的馬車……若說一個月前的徐靈璧,曾因為力排眾議才能叫武師們聽令於柳婧而感到惱怒,那麽一個月後的徐靈璧則因武師們對柳婧的言聽計從而感到了惶然。

他們究竟是否還記得,她才是他們的少莊主、才是他們的主人?!

徐靈璧終日惶惶,活在自己想象的恐懼之中,直到那神秘莫測的登月樓樓主也被這紅衣女子打成重傷後,徐靈璧終於再一次感到了無名道人來到逐劍山莊那一天一般的恐懼和慌亂。

曾經那句堅定的“我可以為了複仇做任何事”的豪言壯語早已被徐靈璧忘了個幹淨,複仇的火焰和仇恨也已被局麵失控的慌亂恐懼所取代。此時此刻,徐靈璧除了後悔當初同紅衣女子求助的衝動之外,心裏頭隻想要遠遠地離開這裏,越遠越好,最好同這紅衣女子、同這一隊武師、同曾經的逐劍山莊再無聯係。

而且……而且這一切並不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她不知道當初那無名道人的身份,不知道那道人為何會找上逐劍山莊,不知道父親交予她的信件裏頭究竟寫了些什麽……隻要她改名換姓,遠離江湖,那麽世間這般大,誰又會認識她呢?

想到這裏,原本糾纏於徐靈璧臉上的鬱色逐漸散去,心中湧出幾分竊喜,似乎已經瞧見了美好的未來。可柳婧那似笑非笑的一眼,卻像是一盆冷水,對著徐靈璧當頭潑下。

“你逃不過的。”柳婧淡淡地說著,“若國師府的人要你死,那麽除非我保護你,否則你在哪兒都逃不過‘死’字。”

國師府?

徐靈璧還未徹底綻開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馬車內的動靜顯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於是,車隊就這樣緩緩向前,直到進入廣德城。

而就在車隊進入廣德城沒多久後,謝世瑜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廣德城。

一路上,係統一直在謝世瑜耳邊念念叨叨,不是在數落他錯過勾|搭上紫紗女子的大好機會,就是罵他的口無遮攔。

終於,謝世瑜再也沒法忍耐腦子裏一直盤旋著一百隻蒼蠅,開口道:‘你就不能不說話嗎?!’

係統痛心疾首道:‘如果你能學會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不用你說我就閉嘴了!’

謝世瑜瞬間就明白了係統的意有所指,無奈道:‘你怎的還沒說完?我都說了,我方才隻不過是同那姑娘說了真話罷了,這又有何不對?你何必這般老是糾纏不清?’

係統嚷嚷了起來:‘什麽叫做說了真話而已?!你這是口無遮攔好吧?我就想不通了,別人有你這臉,那好感值都是刷的杠杠的,也就你,拿臉刷仇恨——你可恥不你?!’

‘……’謝世瑜無奈,覺得他此刻若是不將事說清,恐怕這係統要一直碎碎念下去,於是也隻能道,‘方才我並非是故意要氣那個姑娘。’雖然他也不知道那姑娘為何生氣,‘隻不過我能夠察覺到,她並非像她說的那樣喜歡我罷了。’

係統敏銳地注意到“察覺”二字,不由得大為詫異。

——難道這個家夥變異出了什麽它不知道的東西?

係統直覺扒拉出謝世瑜的人物麵板,但最終顯示出來的卻隻是一大堆的問號和跌到零的魔化值。係統目瞪口呆,氣悶心塞,自顧自運氣了老半天後,這才回過神來,追問道:‘“察覺”是什麽意思?’

但令係統嘔出一口老血的是,此刻的謝世瑜完全沒有感受到係統的氣悶和心塞,反而是一邊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邊同路邊的小攤販們搭話,甚至都沒有聽到係統的詢問。

——可惡啊啊啊!

係統氣得恨不得變出兩隻腳來,衝著謝世瑜的腦袋狠狠來兩腳。

係統強壓怒火,惡狠狠道:‘你到底聽沒聽到我的話?!’

謝世瑜遲疑道:‘劉叔說東街的客棧爆炒牛柳最是拿手,可貴嬸說南街客棧的蒸魚糕才是最好吃的……你說我去哪兒好?’

係統脫口而出:‘當然是蒸魚糕!’

係統:‘……’

等等哪裏不對。

謝世瑜點頭道:‘我也這麽想。’

於是謝世瑜掉頭,向著東街走去了。

係統:‘…………’

越來越想揍這家夥了怎麽破?

但無論是係統還是謝世瑜都沒有料到的是,就是一去,卻同一個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的人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