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異族(一)
當這場磅礴大雨的最後一滴雨珠落在地麵後,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時分。
而直到這個時候,迷迷糊糊了一天的謝世瑜,才終於從那頭暈眼花的狀態中緩過神來。
謝世瑜從小屋中的木**撐起身,環首四顧。
隻見小屋四下漏風,處處漏水,外頭大雨暫歇,裏頭小雨剛停,整個屋子裏唯一好點兒的,可能就是他現在呆著的木床這頭,至於其他的地方……灰塵沾著泥水,蛛網凝著雨珠,那景象可真是……真是……
慘不忍睹。
但這個慘不忍睹的小屋,卻是薛如玉花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到的歇腳之地。
努力從記憶中翻找出整個過程,謝世瑜不由得長歎一聲。
不得不說,那薛如玉的確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姑娘,即使她的確是個行走江湖的女俠,但她恐怕也沒有過在荒郊野嶺找住處找吃食的經曆。
謝世瑜還記得,在他腦袋被敲了一下,暫時頂不上用的那段時間裏,薛如玉扶著他離開驛所,努力想要找到附近的村莊,但奈何這邊兒十分荒涼,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村落,還是早已廢棄的地方,於是薛如玉無可奈何之下,找到當中最好的一間屋子——也就是現在這個慘不忍睹的小屋——將謝世瑜安頓下來,自己則是去生火找吃的。
但就是這麽一找,卻找出了問題。
生火——打濕的火折子一個,潮濕的木材幾根,還有頭上的小雨滴答滴答。
生火失敗。
找吃的——顏色鮮豔的野果幾個,快長成竹子的“竹筍”幾根,還有幾株光是瞧長相就十分花裏胡俏的不知名野菇幾株。
這個……
也虧得謝世瑜並非普通人,才沒被薛如玉給毒死,但經曆了種種失敗後,薛如玉無疑十分沮喪。
不過在回過神來的謝世瑜看來,這樣的薛如玉,比起最開始她表現出那樣心狠手辣精明外露的妖女模樣來說,倒是笨拙得近乎可愛了。
但薛如玉顯然不這樣認為。
於是,一刻鍾前,百折不撓的薛如玉在麵對生不起的火,和吃不了的野果、“竹筍”和野菇,在沉吟好一會兒後,終於還是重整旗鼓,滿臉如臨大敵地走出了小屋,直到此刻大雨都已經停了下來,人卻還沒回來。
想到薛如玉出門前的表情,謝世瑜不由得感到了幾分好笑。
——分明看起來是那樣高傲狠辣的一個人,現在卻為了這麽些小事煩惱得連那妖女模樣都快要撐不起來了……同為妖女,若是那個姑娘,她一定……
謝世瑜的笑僵在了臉上。
若是……她……
……又會如何?
謝世瑜知道,他不應當再想下去的。
就算在那一晚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同她喝過那杯本不該喝下的交杯酒,但這也不代表那個姑娘當真同他有了什麽關係。
他們之間,有著無法跨越過去的鴻溝,而這道鴻溝,也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所能改變的……
她恐怕不會想要改變,而他……也不會改變。
所以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天各一方,從此不再相見,那麽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遲早會有忘了那個姑娘的一天。
可是,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謝世瑜卻依然不可自抑地想到了那個紅衣的姑娘。
如果是那個姑娘……如果是她在這裏,她會怎麽做?
老實說來,那個紅衣姑娘同這薛姑娘實在是十分相似的。
——同樣的妖女做派,同樣攝人心魄的美貌,同樣的心狠手辣……
既是如此相似,那為何他卻獨獨喜歡那個紅衣姑娘,卻從未喜歡過薛如玉?
為什麽?
謝世瑜不明白。
他想不出理由,講不出道理。
或許……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沒有理由,也沒有道理可講吧。
謝世瑜想要笑笑,但卻怎麽也扯不出一個笑容來。
不知在那破舊的小木**坐了多久,終於,謝世瑜站了起來,有些踉蹌地向外走去。
他不應當再呆下去了。
也不應帶再接受薛如玉的照顧。
既然他永遠都給不了薛姑娘想要的,那麽就當早早離去,將這場錯誤的緣分就此打住,再不複相見,就像……是的,就像那個紅衣姑娘對他所做的那樣。
想到此處,謝世瑜終於笑了起來,但那笑容中卻充滿了自嘲和苦澀。
謝世瑜勉力站穩身形,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想要在薛如玉回來之前離開此處。
但事與願違,就在謝世瑜走出小屋後沒多久,一個紫色的身形迎麵而來,懷裏抱著一大堆不知是吃的還是什麽東西,麵容雖然髒汙,但她的笑容卻足以令人心動。
可這樣令人心動的笑,也在瞧見謝世瑜的這一刻僵在了麵容上,然後逐漸淡去。
她呆呆地看著謝世瑜,辛苦找到的野果不知不覺中落在地上,滾了滿地,但薛如玉卻渾然不覺。
“你……”她張了張嘴,心中的苦楚酸澀卻像是漫到了唇邊。
她的手在顫抖著,她的唇也在顫抖著,就連她的話語都在顫抖著:“你……你要……走了麽?”
謝世瑜看著她,默然無語。
這樣無言卻肯定的姿態,叫薛如玉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用力閉了閉眼,淒然道:“你果然……還是要走麽?”
“難道……就不能為我留下嗎?你明明曾經拚上性命來救我,為何卻不肯為我留下?既你不肯為我留下,為何又要拚上性命來救我?!”
薛如玉步步緊逼,眼中與其說是悲悸,不如說是恨意。
“既然你不愛我……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要給我希望?為什麽要讓我感到……感到你至少有那麽一瞬間……是愛著我的?!”
“為什麽?!”
薛如玉身嘶力竭地喊著,淚如雨下。
而謝世瑜,卻無言以對。
他會救她,並不是因為她是薛如玉,是因為他能夠救她;他會拚上性命去阻止別人將她帶走,並不是因為她是薛如玉,而是因為這件事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這與其說是為了薛如玉,不如說是為了他的道。
他的道便是如此。
他的性格亦是如此。
他會去幫所有他認為應該幫助的人,就好像他幫助薛如玉,也隻不過是因為他認為薛如玉是他“認為應該幫助的人”。
僅僅如此。
但……他又該如何同薛如玉解釋?
他又該如何才能……不傷了她的心?
謝世瑜悲憫無奈地看著薛如玉,就如同看著當初的自己。
無言以對,無可奈何。
“其實……也沒什麽……我早就想到了的……”
薛如玉低頭,用力擦著自己的眼淚,喃喃著。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一刻……所以……你知道嗎……”
“在當時看著你在那個屋子裏昏睡過去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薛如玉顫聲說著:“我在想,若是你那個時候就死了,那該多好啊。”
薛如玉猛地抬起頭來,紅腫的眼裏不知是恨是悲是怨:“若你那個時候就死了,那該多好啊?這樣一來,你就永遠都是我的了,永遠都不會離開我了,我也……永遠都不會遇到這一刻了……”
“謝世瑜……”薛如玉哽咽著,“我好想殺了你啊。”
“我好想好想殺了你啊!”
“可是我舍不得。”
“因為……我是這麽地……喜歡你……”
“我寧可你醒來後對我不假辭色,寧可你醒來後就要離開我,寧可你永遠都不會愛我……但我也不舍得……讓你再也睜不開眼,不舍得讓你不開心。”
“我是這麽地喜歡你……”
“為什麽我會這麽喜歡你……謝世瑜?”
薛如玉含淚望著謝世瑜。
在兩人的頭頂,天色蒼茫,在他們腳下,泥濘滿布。
他們麵對麵地站著,分明算不上遙遠,但卻又像是隔著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薛如玉的哭聲終於消失不見。
她凝視著他,眼中幹涸得像是流不出一滴淚來,但她卻終於笑了出來。
“阿娘曾對我說……我不懂愛。”
“她告訴我,若我當真愛上了一個人,那麽我整顆心都會牽掛在他的身上。若他高興了,那麽就算我再難過,我也不會感到難過;若他難過了,那麽就算我再高興,我也不會再感到高興……”
薛如玉輕笑著:“我那個時候想的是……這怎麽可能呢?”
“這怎麽可能呢?”
“可是我現在……卻好像明白了。”
薛如玉將手放在胸前,感受著自己手下心髒的跳動,喃喃道:
“我不會難過的。”
“因為你若因為離開了我而感到高興,那麽……我……也是高興的。”
“因為我……”
薛如玉含淚笑著。
“因為我……早已經將我的心……都給了你了啊……”
就像是一道驚雷劃破天空。
就在這一刻,隨著這句話的響起,一陣刺眼的白光降臨大地,竟叫謝世瑜都不得不在這一瞬間閉上了雙眼。
而待到謝世瑜再度睜開眼時,站在他麵前的薛如玉身形竟是近乎透明,飄飄搖搖,就像是下一刻就會散去。
——這是……
謝世瑜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但下一刻,一道訊息卻從他腦中掠過。
莫非……薛如玉……她是……
薛如玉笑著,滿臉淚痕,似是要向著謝世瑜走來。
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揚了起來,將潮濕的氣息帶了過來,也將薛如玉原本就透明飄搖的身形徹底吹散,唯有那句微弱得近似於無的話語,傳到了謝世瑜的耳畔。
“記住我。”
一塊玉佩無聲落在謝世瑜腳下。
謝世瑜微微失神,怔立片刻,終於俯下身,拾起玉佩,仔細地擦去玉佩上的泥濘,悵然凝視,無聲歎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