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舍(一)

在看到偽裝成無妄島弟子的宋昭明雲裳兩人脫離了他們,蕭霜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但還不等蕭霜這口氣落地,任萍的聲音便在她耳畔突然響起,道:“蕭師妹,現在你可願同我們說說那兩人的來曆了?”

蕭霜一驚,抬頭望去,隻見任萍和秦得樂兩人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畔,笑著看她,兩人眼中那如出一轍的了然之色,叫蕭霜心中生出了無法言說的挫敗和不甘。

在這之前,無論是身為青雲峰大弟子的任萍,還是通天峰二師兄的秦得樂,都沒被蕭霜放在眼中。

在蕭霜看來,這兩個人,一個修為不過了了,雖是青雲峰大弟子,卻在年將百歲時才踏入融合期,也不知道她有生之年能不能走到融合期大圓滿,更不要說同年歲不至不惑就已是融合期的蕭眠哥哥相提並論!

而另一個秦得樂,雖同為通天峰弟子,甚至還是她的師兄,但卻生性怠懶,無論是從外貌還是性格,有哪裏有一分修道之人的模樣?縱然他修為高深修行速度亦是無人能及,但這樣的性格和行事作風,又哪裏值得人尊敬?

可就是這樣的兩個……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異樣,看破了她自以為是的偽裝。

此時此刻,蕭霜感到自己臉上就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似地,火辣辣地疼。

似是看穿了蕭霜的念頭,任萍微微一笑,並不準備說什麽,反倒是秦得樂似是得意實則寬慰地說道:“小師妹,你不過剛過及笄之年,又不諳世事,同我們這些年紀大了的老家夥自然是不一樣的。”

秦得樂不說還好,一說後蕭霜的臉色更紅了,卻不知是羞是氣。

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任萍道:“方才那二人是誰?”

蕭霜咬了咬下唇,心中仍然有氣有難堪之情,但她卻強自壓了下去,道:“是宋昭明。另一人我雖不知是何人,但卻聽宋昭明喚那人‘阿裳’。”

任萍和秦得樂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驚駭之色。

——宋昭明,竟然是宋昭明……果然是宋昭明!

他果然還是來了!!

而那阿裳又是何人?

這個名字十分陌生,任萍秦得樂兩人並未瞧見雲裳真容,不知她大名鼎鼎的“聞天宮最年輕的長老”之名,因此也沒有將雲裳放在心中,而是向著蕭霜追問宋昭明種種。

“真的是宋昭明?”任萍打量著毫發無損的蕭霜,幾乎不敢相信蕭霜真的在那睚眥必報的宋昭明手下走過一回,“他想要做什麽?!”

任萍問得十分隱晦,九曲十八彎,叫蕭霜甚至都沒有聽明白任萍的言外之意。

而秦得樂就直接多了,一把扣住蕭霜的脈門,皺眉道:“他威脅你帶他們混進來?宋昭明他如何威脅你的?他可有在你身上留下什麽禁製?你現在感覺如何?”

蕭霜呆呆地看著兩人,方才還充斥心間的羞憤和難堪在此刻煙消雲散。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微熱,頓時低下頭來,不願叫眼前兩人瞧見她的脆弱,但卻忍不住追問道:“你們……不責備我嗎?”

蕭霜再一次咬了咬下唇,道:“我向魔道宵小妥協了……還……還將他們帶入了隊伍,幫他們掩飾身份……我……”

原本強作堅強的蕭霜終於掩飾不住聲音裏的顫抖,哽咽道:“我違背了師門的教導,辜負了師父的期盼,還將你們帶入危險之中,你們為何不責備我?”

蕭霜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瞪著眼前的兩人,但待到她抬起頭來之後才發現秦得樂竟用一種看傻瓜一樣的眼神瞧著她。

充斥在心中的感動、自責、不甘、還有對宋昭明的憤恨之情,都在蕭霜看到這個眼神的瞬間化作空白,然後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咦?二師兄為何這般瞧她?

秦得樂長歎一聲,道:“小師妹,我都說了,不要太聽師父那老頭子的話……你看看你,被那個老頑固教成了一個小頑固,腦子裏頭連轉個彎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用鐵錘敲會不會……唔——!!!”

秦得樂捂住肚子,縮成一團,把自己越來越出格的話吞了下去,也把他身旁的任萍襯得異常高大。

任萍微微一笑,麵色如常,溫聲道:“蕭師妹,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們再清楚不過了。”

“對,小師妹,二師兄一直都知道,你本性還是很好的,雖然腦子不太好使……唔——!!!”剛剛站起來的秦得樂又縮成了一團。

任萍繼續道:“宋昭明此人生性狡詐,詭計多端……依你的性子,最後向宋昭明妥協,定是他用別的東西來威脅你了吧?”

蕭霜神色黯淡,道:“宋昭明說……他隻是需要人帶路,進入洞府,還說……還說如果我不照做,那麽他殺掉通雲門的弟子,取而代之也是一樣的。”

聽到這樣的理由,任萍微微一歎,道:“這便是了,雖說蕭師妹你或許做了不該做的事,但你卻是出於對我們通雲門弟子的愛護之情,更何況最後並未造成什麽傷亡,所以你大可不必過分自責。”

蕭霜聽到這同通天峰和通雲門的教導截然不同的話語,不由得瞪大了眼:“可是我——”

“沒什麽可是的。”任萍笑道,“世事多艱,對錯難辨,有些對於我們來說理所當然的事,對於他人卻是萬般錯處……所以若想要分辨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對是錯,那麽隻要知道兩點就可以了。”

蕭霜聽得出了神,見任萍話語一頓,不由得追問道:“哪兩點?”

任萍道:“本心,和結果。”

不待蕭霜追問,任萍道:“蕭師妹,你覺得你幫宋昭明掩飾,是否是出於對我們的惡意?”

蕭霜激動道:“自然不是!”

任萍又道:“那麽最後我們可有因為你的所作所為遭受了不好的後果?”

蕭霜遲疑一下,搖搖頭。

任萍笑道:“既然如此,蕭師妹何必這般自責?或許你太過聽信宋昭明,你的做法也算不上萬全之法,但你卻盡了你最大的努力,也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你或許有錯,但這樣的錯處,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大。”

蕭霜眼神似懂非懂,既覺得任萍所說同她平日所學相差甚遠,又覺得任萍這番話真摯誠懇。

任萍看著眼前的蕭霜,不再多說,轉移了話題,道:“那宋昭明可有說過,他們來洞府所求為何?”

蕭霜勉強回過神來,遲疑道:“聽他們的談話,似乎是想要拿到洞府內的一種靈藥。”

“靈藥?”

蕭霜點頭,道:“是的,那靈藥的名字一點也不像是靈藥,因此我還記得,好像是叫做……聚神回天丹。”

“聚神回天丹?”

在洞府第三層和核心府邸中,柳婧來到了煉丹房中,看著架上的眾多靈丹,拂開了灰塵,拿起了一瓶丹藥,輕輕念出了那瓶丹藥上所寫下的名字。

聽到柳婧的聲音,莫長歌回過頭來,道:“婧兒可有發現?”

柳婧微微一笑,轉身將手中的丹藥放在莫長歌手中,柔道:“並沒有什麽太大的發現,不過不知為何,這個丹藥的名字,我總覺得似是在哪裏瞧見過。”

莫長歌一看,輕笑起來,不答反問,道:“聽聞婧兒是通雲門不世出的煉丹方麵的天才,對嗎?”

柳婧麵頰羞紅,眼瞼微垂,長長的眼睫如同蝶翼輕顫,唇角忍不住地勾起,就像是任何一個聽到心上人讚歎的少女一樣。但盡管如此,她卻依然強自壓抑心中的高興和喜悅,道:“不過是世人謬讚罷了,當不得真。”

莫長歌笑道:“連這般偏僻的丹藥之名都記得,天才之名怎會是謬讚?”

不甚在意地將手中的丹藥又放回了柳婧手中,莫長歌淡淡道:“聚神回天丹,若論珍稀度,堪比天級一品丹藥,因為煉丹的藥材必須用大量衝霄界中最為珍貴的纏枝泉來洗煉……”

“纏枝泉?”柳婧訝然。

這一回,倒不是柳婧裝的,而是真的驚訝。

畢竟在她洗劫的妖狐寶庫中就有這一樣東西,甚至於前不久她還將纏枝泉當做普通泉水給謝世瑜灌了下去,隻不過那時她不太記得泉水的名字罷了。

可是,她分明記得那泉水是衝霄界的妖獸大族們用來煮茶的泉水罷了,雖然珍貴,於修士卻基本是無用的,但在莫長歌的口中,怎變得這般珍貴?而聚神回天丹真的有用纏枝泉洗煉藥材這一步麽?

柳婧飛速地回想。

作為上一世的煉丹大師,從柳婧手裏現世的丹藥不知幾何,而她讀閱過的丹方更是數不勝數……可有一種丹方、有一種丹藥,卻是柳婧從不放在心上的。

就像是聚神回天丹。

莫長歌說得很對,聚神回天丹是一個十分偏門的丹藥,而它的功效,則是彌補修行之人的命魂。

何謂“命魂”?

這邊要從頭說起。

自古以來,人便有三魂七魄。

其三魂為,天魂、地魂、命魂;其七魄有,天衝、靈慧、氣、力、中樞、精、英,亦指喜、怒、哀、懼、愛、惡、欲。

於凡人而言,人死之後,七魄四散消亡,唯存三魂。此三魂中,一歸於墓,一歸於天,唯有命魂猶在,赴陰曹受審,而後轉世。

換句話說也就是,於凡人而言,皮囊一具終將成為枯骨,七情六欲也不過黃土一捧,就連三魂七魄也終將十去其九,消散不見,唯有命魂獨屬,隨其由生至死,由死而生。

——由此可見命魂之重。

但於修道之人而言,卻又有不同。

畢竟求道一路,坎坷多艱。其中蘊含千般磨難萬般凶險,隻要修士一步不慎,就能叫他身死道消,灰飛煙滅,連轉世的機會也不會再有,更何況命魂的存在?

因此於修道之人而言,要麽三魂俱全,要麽三魂俱滅,又怎會有修複命魂的時候?

也正因如此,當初的柳婧瞧見這丹方的功效後,便將其拋到腦後,沒再多做關注,因此倒也不知莫長歌所說是真是假。

不過……莫長歌應當不會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上騙她,畢竟這種一查就能揭破的謊言,莫長歌是斷然不會說的。

柳婧這樣想著,回過神來,迎上莫長歌疑惑的目光,找了個理由敷衍過去後,便轉移了話題,道:“長歌,你曾同我說,你要在這洞府之中找一寶物……此刻我們已經來到了此處,卻不知你要找的寶物又在何處?”

莫長歌神色有些晦澀,但他卻依然對著柳婧溫聲細語,道:“算不上什麽寶物,不過是師門令我取回的一點東西罷了。”

柳婧心中冷笑。

——若九轉噬心魔錄還稱不得寶物,那世上還有什麽是寶物?

莫長歌顯然不想在“寶物”本身多做糾纏,轉而問道:“婧兒,那幻音符可曾告訴過你,這裏有沒有什麽機關密室?”

柳婧隻做懵懂,拿出幻音符,將手中的幻音符和聚神回天丹都遞給了莫長歌,姿態柔順道:“我修為低下,並不是十分了解這幻音符……不若長歌你來瞧瞧吧。”

莫長歌看著遞到眼前的幻音符,再對上柳婧那毫不設防的麵容,心中一動,那被他強自壓下去的古怪的情緒又再度湧現,叫他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就是被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的滋味嗎?

莫長歌看著柳婧,神色難辨,就連臉上的笑都險些掛不住。

——為什麽會這麽相信他?

——為什麽那麽總要的東西,會被她那麽輕易地交給他?

為什麽?

這就是所謂的“愛”嗎?

這樣愚蠢的……不值一提的情緒?

就是這樣的情緒,才叫眼前的這個女人這般信任他嗎?

莫長歌從不相信“信任”這樣脆弱的情緒。

他從未信任過任何人,也從未被任何人信任過——隻除了眼前的這個人。

自他出生之時,他就知道,他同常人是不同的。

這樣的不同,可以輕易地從養大他的那個高僧眼中瞧出來,可以從同他同吃同住卻從不同他說話的小和尚眼中瞧出來,可以從疾言厲色似是隨時準備將他杖斃的執法弟子眼中瞧出來……甚至於在他逃到焚空界後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修士,都在告訴他,他與旁人究竟是多麽地不一樣。

他生而知之,過目不忘。

旁人千辛萬苦才能匯聚的靈力魔氣,甚至抵不過他一個普通的呼吸;旁人怎麽也無法理解的艱澀古籍,於他而言是那麽地簡單易懂。

——他生來就是一個不平凡、也無法平凡的人。

他天生就得到了很多很多,但唯有一樣,是他從來不曾得到過的。

那就是信任。

所有的人都在提防著他,所有人都不曾對他付諸信任,甚至於那些愛和恨,都是他騙來的。

若是……若是眼前這個女人,知道他自始至終都在欺騙她,那麽她還會不會……對他交托這樣的信任?

莫長歌握著手中的幻音符,隻覺得這塊仍帶著柳婧掌心溫度的玉佩燒灼著他的手,叫他險些要握不住。

他閉上眼,複又睜開。

他想要說什麽,但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於柳婧而言,莫長歌隻不過沉默了短短片刻。

於莫長歌而言,他卻已經思考過千萬年。

終於,莫長歌微微笑著,神色如常,合掌收起了手中的幻音符和聚神回天丹。

“我們繼續找吧。”

莫長歌溫聲說著,平靜地轉過身,去尋找可能會藏有九轉噬心魔錄的密室暗門。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他轉身的這一瞬間,一道魔氣突如其來,自遠而近,洶湧而至,襲向了二人之間。

莫長歌一凜,想也不想,抽身疾退,但就在他退去的那一瞬間,莫長歌反應過來,心中一個咯噔。

——糟了!

莫長歌驀然站定,回身望去。

隻見在他身後,一個穿著無妄島外門弟子服飾、麵容陰柔如同女子的人滿臉陰霾,目光如同刀鋒般看著莫長歌。而那人纏繞著暗雷的手,則牢牢地扣在柳婧的頸間。

“把你手裏的東西交出來!”

宋昭明森冷道。

“不然,我就殺了她!”

莫長歌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