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八十年代攝影記者手中流行的萊卡不同,唐葉的相機是90年代初開始大行其道的尼康,不過皇帝輪流坐,到了90年代末佳能的單反就成為絕對的主流,並一直延續到新世紀。
相機的閃光讓溫懷明微微皺了下眉頭,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搭理唐葉。他站在車頂上,身形穩健,表情堅毅,並不高大的身軀在此刻顯得十分的醒目,不僅給了身邊同仁們充足的信心,也讓躁動的人潮有了一個短暫的平複,不少心懷鬼胎的人驚疑不定,不知這個當官的想幹什麽,一時麵麵相覷,往前拱動的聲勢隨之弱了幾分。
溫懷明站在高處,立刻察覺到這種微妙的變化,知道挑事鬧事的隻占其中一小部分,抓住這個有利時機,目光掃過人群,聲音沉重又不失誠懇,大聲道:“鄉親們,市委市政府派我們來堯山,不是要腐敗,而是要反腐敗,不是要當貪官,而是要抓貪官,更不是妨礙堯山經濟的發展,而是要讓堯山發展的更好……”
改革開放以來,尤其進入90年代中後期,隨著經濟發展,各種社會矛盾凸顯,群體性事件頻發,到了新世紀前十年,更是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單官方記錄在檔並對外公布的數字就高達一年87000多起,因此被問責的黨政幹部更是多不勝數。所以在以穩定為大局的前提下,為了保住紅頂子金椅子,針對群體性事件,某些地方政府往往采取的手段都比較嚴厲,言語恐嚇,暴力驅散,事後追責,力求在最短時間壓製下來,不要造成惡劣的輿論影響。青州曆來民風彪悍,按照以往的經驗,一旦有了群體衝突,動嘴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官方必定會出動大批武警和公安,第一時間控製局麵,老百姓就算沒親眼見過,也親耳聽過,對這種事輕車熟路。當溫懷明站出來時,大家還以為又是那老一套,什麽衝擊政府人員是違法行為,妨礙公務罪加一等,打公安最輕十年等等,不想這個市裏來的人一開口沒什麽官話套話,簡簡單單三四句話,就全說到老百姓心裏去了,一些被煽動的不明真相群眾停住了身子,想聽一聽他還要說什麽。
一個人停下,兩個人停下,從眾心理向來是群體性事件爆發的根源和推動力,反之亦然。中間和外圍的人仿佛感染般全都停了下來,隻有開始打頭的一二十人還在起勁,卻被劉天來帶著人很輕鬆的堵了下來。
“鄉親們,相信你們也聽說順義最近發生的事!這裏我可以明確告訴大家,不錯,市裏確實正在對順義的糧食係統進行調查!而我和市公安局的同誌今天來堯山,正是要證明,咱們老百姓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是不是進了某些人的腰包?咱們老百姓勒緊腰帶給國家貢獻的戰略儲備,是不是變成了某些人享受腐化的資本?”
溫懷明看著車前身下一張張樸實無華的臉,他們中有老者,身形枯瘦,臉上皺紋縱橫;他們中有壯漢,五大三粗,膚色焦黑如碳;他們中有婦人,體態臃腫,眉目黯淡深黃;他們中有孩童,涕淚垂鼻,顧盼天真爛漫,在全國各地,都有這樣平凡的一群人,從古至今,用雙手和辛勞滋養著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們付出的最多,得到的最少,隻要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就能忍受任何加之其上的枷鎖和屈辱。
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哀,也是一個民族的偉大!
而正因此,但凡將手伸進糧食之中的碩鼠才更加的惹人憎惡,溫懷明大手一揮,指向後方遠處,道:“所以,支持我們查清真相的群眾請往後麵退出三步!我,溫懷明向各位鄉親父老保證,如果今天庫中有糧,賬目無錯,我會辭去公職,為此事負責;如果庫中無糧,賬目不清,也請大家監督我們的工作,確保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大家說,這樣行不行?”
“好!”
“我們聽您的!”
“我們明白,政府是為我們好,大家都退後,退後。”
溫懷明雙手下壓,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由此可見,短短幾分鍾,他已經在村民心裏有了威望。
“謝謝大家,現在聽我口令,往後退!”
數百人齊齊後退的場麵不可能整齊劃一,卻也顯露出幾分萬眾一心的氣勢來,其實國內的老百姓從不會真的跟政府對坑,隻要你肯講道理,道理一般都講的通。
可惜的是,願意講道理的官員越來越少,所以衝突就越來越多!
溫懷明這個辦法不得不說極其有效,真正鬧事的人立刻無所遁形。最前麵那二三十個人在這一瞬間都感覺像被脫光了一樣,呆呆的站在中間空出來的一大片空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些人都是跟糧庫有利益往來的社會無業人員,在順義糧案中涉及最多的有三種人,一是辛春生等局領導和各個糧庫主任、縣黨政機關某些領導幹部和一些工作人員。二是領導幹部子女、親屬、朋友。三就是社會上的地痞流氓和閑散人員。今天一早蔡紅秀被抓,消息立刻就傳了出來,但都沒想到,不到兩個小時蔡紅秀就開了口。等接到專案組派隊前往堯山的消息,想從別處調糧補充,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隻好鋌而走險糾集了一大批地痞流氓,試圖挑起群憤,製造大的衝突事件,隻要今天能趕跑調查人員,有一夜功夫,說不定還能補救一二,卻沒想到溫懷明處事如此果斷,硬是以一人之力將事態控製住。
其實就算溫懷明如他們所願,畏難而退,糧案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靠人力挽回。不過這幫人身在局中,困獸猶鬥,不到最後一刻,總歸不想放棄求生的希望。
名言總是有道理的,上帝欲讓誰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一搏,溫懷明敏銳的看破了這一點,麵對色厲內荏的紙老虎,唯有鼓起勇氣,迎難而上,方可戰而勝之!
他做到了!
鄭平知道大勢已去,想起溫懷明那番話,終於下定了決心,走到人前,指著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怒道:“李雙喜,你帶頭鬧什麽鬧,不要命了嗎?”
溫懷明看了看劉天來,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劉天來得到指示,帶著兩個人直撲過去,將李雙喜按倒在地銬了起來。李雙喜一個鄉鎮級的小地痞,見過多大的世麵,剛才帶人衝擊已經是他最大的能耐了,這時馬上慫了,趴在地上大叫道:“鄭書記,我知道錯了,都是他們說隻要能把公安趕走,就分給我今年三成的份額啊……我是被逼的,冤枉啊,繞了我吧……”
這人被嚇破了膽,說話都開始邏輯不清,鄭平也不理他,又指了幾個鄉裏有名聲的痞子,劉天來二話不說,全都銬了起來,其他跟著鬧事的小混混腿都軟了,卻也不敢溜,乖乖的排成一列,被十幾個公安押到糧庫的屋裏關了起來。
外圍的群眾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這些別有用心的人挑撥,想起剛才的衝動,不由暗暗後怕。而這些小混混平日橫行慣了,被抓倒是又引起一片叫好聲。
溫懷明跳下車,劉天來迎了過來,對他也是佩服不已,神態中更加恭敬了幾分,低聲道:“接下來怎麽辦?”
他感覺溫懷明方才的保證太冒險了,如果蔡紅秀話裏有水分,或者糧庫已經補上了缺額,到時候怎麽收場,難不成溫懷明還真的為了這樣一件事辭職?但此時此刻,這份心思卻不好明言,隻能迂回的詢問溫懷明的意見。
溫懷明目光如炬,大踏步的走到糧庫門前,拿起地上的鐵錘,在眾目睽睽之下,青天白日之間,高高的舉起,然後重重的砸在鐵鎖上。
唐葉同時按下了手中的快門,又是亮光一閃!
鐵門大開,一跺跺小麥成行成列,可門外的眾人仿佛凝固了一般,全都直愣愣的呆在了原地!
溫懷明猛然轉身,對糧庫主任厲聲道:“這就是庫存2萬噸的一號庫?”
堯山一號庫庫存設計為3萬噸,實際容量為2萬噸,按照《中央儲備糧管理條例》規定,必須保證倉庫裏有總庫存量的40-50%,其中,20%當作部隊戰略儲備用糧,20%為城鎮居民用糧,還有10%國家應急調用糧,其餘部分可以上市交易流通,但必須上報上級主管部門審批和備案。
可眾人眼前看到的,往最大估算,也不到五千噸!
糧庫主任汗出如漿,兩股顫顫,在溫懷明淩厲的目光注視下,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在溫懷明的政策攻心下,糧庫主任很快交待了部分犯罪事實,根據他的口供,一號庫內不僅隻剩下三千餘噸糧食,其中還有近半是陳化糧、稻草沙子包以及腐爛生蟲的壞糧,新糧早被偷偷出售一空。因為根據國家政策,糧庫每年收進的新糧,如果三年內未被劃撥出去,就成為陳化糧,國家會給予補貼。這幫人就把每年的新糧高價賣出,然後低價購進陳化糧,再虛報儲存量,套取陳化糧補貼,單此一項就能從多條途徑撈錢,實在是想不發財都難,怪不得民間都說“糧庫錢沒腰,看你撈不撈”,能弄虛作假的辦法真的太多了。
在第九跺第三排,眾人拉了一包小麥出來,溫懷明拿起鐵鍬紮開一個口子,彎下腰,探手進去抓了一把,然後平舉過胸,十指張開,陽光照耀之下,細碎的沙子緩緩流下,隨風而散!
唐葉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知怎的心口突的一跳,卻還不忘用相機記錄下這充滿畫麵感的一刻。
結果第一時間傳回順義賓館,牛貴清大喜,當即指示溫懷明和劉天來兵分兩路,一人帶隊趕往高莊,一人趕往陳集,同時調動其他力量對全縣所有糧庫進行徹查。
下午三點,高莊、陳集相繼報捷,五點,各鄉情況匯總,全部或多或少存在問題。晚上八點,與糧案有關的其他人等陸續開口,當溫懷明趕回順義賓館時,正好碰到牛貴清準備再次提審辛春生。
“老溫,辛苦了!”
牛貴清緊緊握住溫懷明的手,堯山的詳細經過他已知曉,要不是溫懷明處置得當,很可能節外生枝。畢竟作為知曉此案內幕的人,怎會不明白有多少敵人隱在暗處,準備抓住機會給他們致命一擊,一旦堯山發生大的衝突,正好貽人口實,後果實難預料。
溫懷明笑道:“僥幸!我當時也是捏了一把汗……”
牛貴清哈哈大笑,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溫懷明,不僅因為他的能力,還因為他的性格。
說也奇怪,溫懷明以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給人的感覺也是比較嚴肅古板,可接觸後才發現,這也是一個妙人。
牛貴清也不客套,拉著溫懷明進了審訊室。這是溫懷明第一次見到這位搞的整個青州動**不安的辛春生,辛局長,心裏不由有些好奇,是怎樣一個人,才能在這麽強大的壓力下堅持到今天還不鬆口?
辛春生在短短幾天內老了許多,得知糧庫的情況以及下屬們的供詞,他歎了口氣,道:“牛書記,能抽煙嗎?”
溫懷明掏了一顆中華親自遞了過去,點上火,辛春生沙啞著嗓子,道:“謝謝!”
牛貴清和溫懷明安坐桌後,靜靜的等他抽完了整顆煙。辛春生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平靜的道:“好了,我全招……”
這一刻辛春生眾叛親離,山窮水盡,他一直苦等的省裏奧援也不知何故沒有出手,萬念俱灰之下,將所有的事情全都倒了出來。牛貴清眉頭越皺越緊,溫懷明更是手心都不禁出滿了汗,兩人相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那深深的忌憚。
出了審訊室,溫懷明低聲道:“牛書記,辛春生一定要保護好,千萬不能出什麽漏子!這裏還得你坐鎮指揮,我立刻趕回青州,當麵向許書記匯報。”
牛貴清點點頭道:“也隻能這樣了,我會安排人從現在起寸步不離辛春生身邊,你放心吧!”
溫懷明急匆匆的離去,牛貴清沉默片刻,一個人回到房間打了數個電話,他有自己的關係網絡,這灘渾水有多深,現在抽身還來不來得及,都得有一個基本的預判。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