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棋逢對手 37、心跡終明(三)

37、心跡終明(三)

做飯這活兒,不是完全照搬食譜或經驗豐富就練得出來的。每一個家庭主婦都做過不下千次飯,照樣有人上不得桌麵;有人從沒動過手,第一次做雖然會出現各種小瑕疵,味道卻很美。而顧疏顧小人則屬於……第一類。

殷朝暮清楚他家裏就隻有他母親和他兩個人,不是你做就我做,顧疏會做飯是肯定的,經驗豐富也沒跑,但這個味道嘛,說實話撐死算一般。殷氏以經營官府菜為業,港人敬業勤奮,大陸餐飲業的闊少很可能完全不會做菜,但港島餐飲世家十個裏麵,至少八個繼承人自己就能燒一手好菜。顧疏這一道豬骨煲,落在吃慣精致美食的殷大少眼裏,處處毛病。

不說南北方口味差異,南方菜追求精致細膩,顧疏自小在北方長大,雖說不知為什麽突然學會了南方菜式,可不得不說,一頓兒吃下來,殷朝暮就隻想點評七個字:畫虎不成反類犬。

但在近三小時飛機路程的遠方,吃慣了學校各種蓋飯,嚐到這種四不像的家鄉菜,不管做飯人水平如何,心裏多少會有些異樣。顧疏這人最能裝,從不在外人麵前露拙,卻願意將自己歪歪扭扭的燒飯手藝扔出來現眼,他又有些不是滋味兒,好像……有什麽事情越來越偏離預設軌跡。

他曾以為自己會是最了解顧疏的人,現在覺得……嗯,有待觀察。

“還合口味嗎?”坐在他身邊的人隨口問了一句,殷朝暮條件反射地挺直脊梁,規規矩矩沉吟思索豬骨煲的優缺點。

“大體上還可以,但細細品味,不乏缺憾。首先選骨就欠一些,雖然筒骨、脊骨都可以熬製,可既然選了扇骨,就要搭配一些蓮藕或白蘿卜。再來,文火熬湯顯然熬得時間過長。很多人認為熬湯時間越長,味道就越鮮美,營養就越豐富,其實不然。既然是燉湯,應該先將骨頭砸開,然後放入冷水,慢慢加溫,最後加一點醋提營養,顯然這一鍋並沒有這道工序。鹽也放早了,湯頭不夠鮮美。其他林林總總的小問題不加詳敘,主要缺陷就在三點,如果打分的話,我給65分。”

因為在家殷夫人不時突擊檢查,用的就是類似拉家常的口吻,而顧疏和殷夫人給他感覺太像,大少爺巴拉巴拉懇切地點評了一大堆,才慢一拍半反應過來現在並非什麽小考,僅僅是人家顧疏這位大廚在討獎賞……

抬起頭掃一圈兒,果然對上兩雙無語的眼以及木木眨巴眨巴完全混亂的大眼珠。

“咳,小殷要求還挺高。小顧飯做得不錯,那什麽什麽三點缺憾的,以後吸取教訓就是,別太放心上。”

孫金如倒覺得還不錯,邊回護自己得意門生邊伸手舀了一大碗。殷朝暮看到顧疏很有點兒受打擊的表情,一時也暗暗後悔自己嘴快。

“那什麽,明天有個金融年會,我去看看,你們幾個沒見過的師兄也會到場。怎樣,要不要也跟去玩玩兒?”

明天就算了,他還要準備決賽最終場的曲目,陸維為了定下一場的曲子這幾天忙得眼鏡兒一直沒摘下。《愛就一個字》因為用過一次,所以不好再唱,而下一首又遲遲定不下來,他還要回去和小維東子商討商討。

“不好意思老師,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參加了一個校際比賽,要為決賽做準備,隻怕不能去。”

“無妨。顧疏呢?”對於殷朝暮的請辭他倒是不大在意,金融年會都是些老頭子上去,枯燥地講講最近幾年內經濟狀況並作出預測,就是帶殷朝暮去了他也不一定聽得懂。何況本來就是捎帶一問,孫金如更看重的是另一位弟子。

顧疏沉吟兩秒,給出了肯定答複。這次金融年會是一個機會,是孫金如帶他正式進入這個圈子的契機,無論是去長見識還是去混臉熟,他都沒理由拒絕。殷朝暮可以拒絕,一來是他本身資本雄厚,二來確實不得孫金如的心,去了隻能不自在,可他卻沒有渾厚的家底供著,必須去。

京都的傍晚霓虹初亮,非常絢麗。

殷朝暮下午就老實地坐在書房裏金融學概論,了解一些基本點。他家裏並不怎麽搞金融衍生品,主要還是做實體產業,簡單來說,就是專門研究如何經營飯店,順帶以此為支柱做一些小的邊沿性產業,最次才是投資。如果說顧氏這類純粹搞虛擬經濟為主的大世家可能十年之內就能崛起一門,那殷氏真是憑借獨門手藝一輩輩積累下來的家業。當然也正因此,他們是絕不可能發展成顧氏這種頂尖巨頭的,這個道理很簡單,殷氏是順應市場掙錢,顧氏則是操縱市場,孰高孰低,一眼可見。

殷朝暮從小就被灌輸關於食物的各類理念,這是殷氏賴以存世的硬性標準,每一名繼承人自己都是一位美食家。但他家族整整二百年都沒發展成巨萬者,卻也恰恰因了這一份踏踏實實被束縛住的目光。顧疏敢拚、敢賭,因為顧氏是他搶來的,丟了也不怕;殷氏從沒有一位繼承人敢將重心挪向虛擬經濟,因為百年門庭,肩上負擔太沉重。

殷夫人對他看得很準,人手都備齊全,絕不需他自己拿什麽關鍵決定,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充門麵,大概是早就發覺家門若完全落到他手裏,遲早敗光。這意思上一世他沒看出來,這一世卻瞧得通透,所以這次有機會看看金融,尤其能和顧疏一起學習,也不錯。

何況這樣寧靜甚至安詳的光陰,陽光灑在書上的慵懶,都讓他有種發自內心的愜意。顧疏坐在他身邊,一轉頭、一側身,就看得見。

“為什麽一直看我?”

顧疏低頭掃著書頁上的字,時不時還記兩筆,但說出的話卻讓殷朝暮有些慌。

“不是,隻是想提醒你該走了。”殷朝暮抬眼瞧瞧窗外天色,“走吧,不然一會兒我又該堵車了。”

顧疏手上的原子筆匆匆寫好一串兒公式,合上書看一眼天,淡淡道:“不急,我帶你。”

於是當晚把小麵團兒哄回去後,殷大公子第二次坐上顧疏的自行車。有了早上的經驗,殷朝暮顯然要放鬆許多,一雙手很自然握住顧疏身後寬鬆的外套,一邊感受這種奇特的體驗。他從前,別說被人用自行車帶著,就是自己騎自行車的次數,也是隻手可數。

涼風習習,不算快的車速,穿花繞柳一樣避開行人的路線,都讓他心裏一陣兒輕快。殷朝暮帶著笑看一輛輛自行車或超越他們、或被他們超越,樂此不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幾乎所有騎車帶人的都是一男一女的搭檔,像他們這樣一個大男人後座上是另一個大男人的情形,不能說沒有,總歸不算多見。

人家男生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兒叫浪漫,他們這叫什麽?

一路前行,車子行駛到某一個熟悉的路口,顧疏刹住把,一腳撐在路邊人行道上,轉過頭來,臉上稍微有點猶豫。

“你可不可以在這裏等一下,我去處理點事,一會兒就回來。嗯,就十分鍾,行嗎?”

其實殷朝暮很想問“什麽事”,但看顧疏不願意多說的樣子,隻得默默點頭,從車上跳下來。

“好,我在這裏等著,你快去吧。”

顧疏顯得很高興,一貫冷清的嗓音都染上暖意,“嗯,你乖乖在這裏等,別進去,知道嗎?”

什麽叫“乖乖在這裏等”!又擺師兄的破架子是不是,殷朝暮不大甘願地點點頭。這說的什麽話啊,不知道一般電視裏演“別進去”,往往一定且必定會導致“進去”的嗎,他真心懷疑顧疏這麽多一句嘴,到底是想不想讓他跟進去。

風有點滲人,殷朝暮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越瞧越覺得這條巷子就是之前顧疏每次消失的地方,怎麽說都不能不進去看看……他跺跺腳,幹脆地沿著顧疏離開的方向走。

街道有些破敗,而且越走越窄,兩邊商鋪門臉都不怎麽有精神的樣子,越往裏,打烊未開張的店就越多,在京都這等繁華之地,隻與外麵一街之隔,卻零落得帶著風月過後難以為繼的寂寥。殷朝暮越走心越涼,這分明就是一條暗娼與地下賭場匯集的夜市巷,而且還是頗不上檔次的那種。

前麵有兩條岔路,他一眼望去哪一條都沒有人影,於是開始躊躇。這種地方他待著尷尬,早知如此,還不如站在外麵吹冷風。正在懊悔間,身後有聲音響起,顧疏騎著車子斂了眉頭居高臨下的瞧他,神情說不上是釋然還是憂慮,總之複雜得很。

殷朝暮就像《聖母瑪利亞的孩子》裏,那個因為打開第十三道門而心虛的小姑娘,訥訥無言。別人或許還可以裝作無知,但他不同,他清楚顧疏一切家底,顧疏一定是來這裏看他的母親,而顧疏也知道他清楚這一點。他偷窺到了別人小心掩飾的不完滿,這是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

“走吧,這裏不是你這種少爺該來的地方。”最後還是被冒犯的人開了口,翻身下來同他並肩推著自行車走。

殷朝暮不好開口,雖然顧疏早就清楚他通過某些途徑知道了那些不光彩的身世,但這樣明明白白解開來癱在陽光下,尤其顧疏那麽驕傲的人,殷朝暮隱隱有些愧疚與忐忑。他試圖盡量大方地談論這件事。

“額,你剛剛,是去看望伯母嗎?”

“嗯。”

“她……還好吧?我是說,你不多陪伯母一會兒嗎?”

“不用,她很好。”

“這樣啊……”殷朝暮沒詞兒了,就在他打算如何找個話題將這一段兒插曲粉飾過去時,顧疏平靜地打斷了他的思路。

“其實你不用這麽小心翼翼,我並不覺得有什麽難以啟齒,雖然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家的情況,但我還是想讓你親眼看一看。現在你看到了,會不會覺得不舒服?或是瞧不入眼。”

顧疏說這話時臉是衝向正前方的,語氣也穩得沒有絲毫動搖,可殷朝暮能看到他握在車把上的手在一寸一寸,慢慢攥緊。

“我確實早就知道伯母,額,嗜賭。但是這跟舒不舒服沒什麽關係吧?用你們大陸的話說,都解放這麽多年了,全國人民當家做主,誰也不該瞧不起誰啊,反正都是為了生計。”

“你不覺得我很討厭、看了就讓人難受?”

“額……”這倒有點,沒想到你還算有自知之明,殷朝暮差點兒就猛點頭同意。好在他迅速意識到顧疏此刻正鑽牛角尖兒,就算是實情也不能直白地說出來,於是做了做加工。“你性子太驕傲了,如果能再溫柔點兒,我覺得還不算太討厭吧……嗯……應該吧。”

顧疏停下腳,定定看著他,殷朝暮悚然而驚,莫非自己說得還是太直白把這人又得罪了?

“我是說,額,你本身人還是不錯的,”確實,如果沒有上輩子的仇恨,單論顧疏個人,還是一個挺有魅力的小夥子。“雖然我是不怎麽喜歡……”

突如其來的溫暖包裹了還在費心絮叨的殷朝暮,他被人小心翼翼圈在懷裏,熱乎乎的吐息就在耳邊。親密的姿勢讓他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近的好像沒有距離。

顧疏把頭靠在他耳邊,低低地笑:“真好。你不嫌棄,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麽了?我怎麽還不知道……

殷朝暮拍拍他的腰示意放手,顧疏非但沒有放,還更用力把他整個人摟住。

“你放心,我會對你很溫柔,不會讓你討厭,也不會讓你煩。”

“喂,你……”

“我本來就不覺得你會嫌棄,之安還說不可能。看吧~”顧疏的語氣攜了得意,轉頭嗅著殷朝暮發絲上,捧起一縷,輕輕吻了一下。“既然你不嫌棄我,那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也沒有了。殷公子殷大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殷朝暮在黃昏裏睜大眼,既驚慌失措,又不可置信,為顧疏即將出口的話。

“我喜……”

“別說!”殷朝暮回過神兒,直接推開顧疏,眼神慌亂地不敢去看他。“抱歉……請你自重,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他不喜歡。不喜歡顧疏這樣隨時都流露出的隱晦深意。這種玩笑一次兩次無所謂,可次數多了……他怕自己會當真。

真的別再這樣做、這樣說會讓他誤會的言行了。

他身上還背著血債,玩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