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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朗茳將季斐抱上車,摟著他讓他靠著自己睡。
前頭平叔忍不住一再地往後視鏡瞧,簡直不信後麵坐的人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少爺。不論改變前還是改變後的顧朗茳,從來沒有耐心這樣對一個人。
車子一動,季斐就睜了眼,從顧朗茳懷裏掙出來,他把褐色的羽絨服還給他,“不冷。”
“沒事兒,你不是想睡嗎?墊著當枕頭吧。”顧朗茳將衣服卷成一團塞在他腦後。
季斐不睡了,臉對著窗外。
顧朗茳往外瞧了瞧,道,“平時挺熱鬧的,有很多擺夜攤的人,吃的喝的都便宜,樹上還掛彩燈了,你要是喜歡,明天我帶你出來玩?”
季斐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等到了家,顧朗茳幫他開了車門,季斐想自己提行李,被平叔拿了,季斐沒有動,抬著腦袋看了看眼前的大房子。
他這樣沉默不語仿佛在接受某種命運安排的樣子,顧朗茳突然覺得無法忍受,比直接捅他一刀還叫他難受百倍,“季斐,你要是真不想住我這兒,我開車送你回榆陽,回榆陽你自己家,好嗎?”他先前隻不過是怕他去找那種三教九流的旅館住,怕他出事,他隻不過是想讓他住的舒服些,沒想讓他害怕,真的沒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其實挺挫敗的,又挫敗又心痛。
季斐看他一眼,沒說話。
“平叔,把行李拿回來!”
平叔提著行李出來,一臉的不明所以,“怎麽了,少爺?”
顧朗茳直接接過行李放進尾廂,“我跟季斐去趟榆陽。”
平叔驚了驚,“都這麽晚了......”眼見著季斐進了副駕駛,顧朗茳幫他扣了安全帶,自己準備開車,平叔急了,“少爺,是您朋友要回榆陽嗎?我可以送他,少爺你......”啪地一聲,車門給甩上了,還沒待平叔說完,顧朗茳已經踩油門走了。
平叔臉色有些變,頓了頓,急匆匆回去打電話。
“顧先生,少爺他......”平叔簡略地敘述了剛才的事,正在國外談生意的顧時殷皺了眉頭,若是平時他絕不擔心顧朗茳吃虧,這孩子是他養大的,從來沒人教過他什麽叫分寸什麽叫手下留情,做起事無所顧忌,隻要能贏,不管手段,比常人狠的多。可對像若是季斐......上一次顧時殷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刀,就是季斐捅的。最重要的是,之後顧朗茳為了掩護他,竟然想到了往別人刀口上撞的笨辦法。醫生說顧朗茳病危的時候顧時殷恨不得直接叫人辦了季斐,可是一想,他就知道顧朗茳的意思了,愣是沒動手。這是他唯一的孩子,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絕不容許有任何不可修補的裂痕存在在他們父子之間。
季斐竟然能下了刀就走,可見骨子裏也是個狠心的孩子,顧時殷沉吟了一會兒,道,“打個電話給老朱,讓他尋個理由去季家看一看,別讓少爺吃了虧。你現在就叫人偷偷跟著去榆陽,少爺再出點什麽事,你就不用再見我了。”
過年街上人本來就少,又是這大晚上的,特別是出了城區,大馬路上連輛車子都沒有,開了個把小時,到了榆陽縣城,路上就更冷清了。等到了十二點,突然響起一陣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季斐給嚇的震了震。
顧朗茳罵道,“年都過了大半了,誰他媽還特意在十二點放炮,也不嫌累。”
季斐道,“還挺好看的。”
顧朗茳一愣,側過身子一看,就見季斐歪著腦袋往窗子外邊瞧,幾個大人正領著小孩們放那種長長的花炮。其中一個小孩特別小,身高大概就跟花炮的長度一樣,大人不讓他拿花炮玩,他正哭了,大人隻好點了花炮,半蹲著身子讓小孩兒握著花炮底端,自己握著花炮中間。看著花炮一點一點衝出去,小孩才破涕為笑。
顧朗茳突然一踩刹車,車子猛地停了。
季斐皺了皺眉,低著腦袋沒吭聲,然後就聽到開車門關車門的聲音,顧朗茳下了車,朝著那群放花炮的人去了。季斐瞧著他遠遠地跟人不知在商量什麽,然後掏出錢包抽出幾張票子來,其中一個大人遠遠往車裏瞧了瞧,笑了笑,轉身進家門去了,沒一會兒就抱了一大捆花炮出來給顧朗茳。
顧朗茳將車門一拉,把花炮遞給季斐,笑道,“我也覺得挺好看的,要不咱也放點?”
季斐聲音淡淡的,“我不想放。”
顧朗茳的手僵了僵,又笑道,“那我放,你等等我。”
他將其它花炮放到地上,手中隻拿了四五根,用打火機將它們一□□燃,焰火立刻小束小束突突地往上衝,他整個人完全蹲下來,季斐一望出去正好能透過開著的車門看到紅的綠的焰火。
那家人早進去了,街道上幽寂寂的,隻有他們車前焰火奮力往上衝的聲音,每衝出炮筒,就發出啪的一聲響,不像鞭炮那樣震耳,有種格外溫柔的感覺。這種寂靜中的熱鬧,讓季斐不由盯著焰火瞧,小束小束的,短短一兩秒就消失不見了,卻格外明亮,格外美麗。
等那四五支放完了,顧朗茳就又從地上拿幾根,直到二三十根都放完了,顧朗茳問季斐,“還要看嗎?”
季斐竟然答理了他,“已經沒有了。”
顧朗茳立刻站起來,他的腳有些麻了,輕輕地動了幾步,“我再去買。”
顧朗茳去拍那家人的門,那家人有些詫異,說都給你了,你弟還沒看夠?顧朗茳就挨著拍隔壁的門,年已經過了大半了,主人說花炮早放完幾天了,他就接著拍下一家,總算找著一家還有點存貨的,人家大晚上的被吵醒很不高興,又有些懷疑,最近電視上總放些謀財害命的新聞,小縣事故雖少,卻也怕有個萬一。好在顧朗茳價錢出的高,先前賣他花炮那個人又幫他證明是正經孩子,這才賣給了他。
等他抱回來了,季斐說,“我不看了,我們走吧。”
顧朗茳於是很自然地將花炮往後車座一放,“好,那下次再放。”踩了油門繼續開車。
車子開了好一會兒,季斐突然道,“你不生氣?”
顧朗茳仿佛立即就明白了他在說什麽,道,“我不生氣”,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季斐,我這個人......沒怎麽對人好過,不太懂,你別介意。”
季斐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什麽。
車子大概開了兩個鍾頭才到的榆陽鄉下,季斐家那邊算是村裏最差的了,路都還是泥巴路,又窄,車子根本開不進去,顧朗茳將車開到大馬路邊上就停了。
季斐道,“我自己走回去,你把車子開回你家吧。”顧朗茳家得從另一條道上進去,顧時殷老早找人修過了,好走的很。
顧朗茳將車子上了鎖,“我先送你回去,路太黑了,又沒帶手電筒,等下得摔了。”說著從後車箱把行李提出來拎在手上,率先往前走。
這天晚上月亮給遮了大半,鄉下又不比城裏,老早拉燈睡覺了,隻有微弱的月光照在地上,路並不好走。索幸兩個人都是在鄉下混大的,顧朗茳雖然養尊處優,但打小皮的很,沒少在這些鄉村小道上打滾幹架,摸黑搗蛋,因此走的倒不算艱難。
兩個人都不講話,悶悶地往前走,竟然一走就走了大半個小時,直接就到季斐家門口了。
兩個人都有些恍然,顧朗茳見屋子裏還亮著燈,不由問道,“你們家人還沒睡?”
季斐也有些詫異,“不知道,可能是有什麽事吧......你把行李給我吧。”
顧朗茳這才把行李給他,總覺得有些舍不得,好像唯一一件屬於季斐的東西也從他手上溜走了。
季斐接過行李,在原地站了會兒,終於說,“你快回去吧。”說著轉身往上走,他家修了個泥坪子,得走幾階土階子才到。
顧朗茳就在下麵望著他,看著他越走越遠,總覺得心裏頭很悵然,他在想,明天找個什麽借口過來才顯得既自然又不惹人煩了?不論找什麽借口,他一定都不高興看到他吧。
季斐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了,走回坪子邊上,顧朗茳果然還沒走。
他從上頭往下看顧朗茳,顧朗茳則仰著頭看他。月光暗暗的,顧朗茳的輪廓卻被照的很清晰,他長的很好看,也很有氣勢,不像這村裏人,縮頭縮腦的,走出去一看別人就覺得好欺負。顧朗茳這個人不論站哪兒,總給人一種氣勢淩人的感覺,誰都不敢欺負他,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這次打工回來再見他似乎又有那麽點不同,乍看似乎沒那麽橫了,可是又似乎比以前更有氣勢了,像電視裏當官的給人的感覺,麵上笑嘻嘻的,卻特別能壓的住場。
可是現在,長的比他高的顧朗茳,比他有氣勢的顧朗茳,正仰著脖子看著他,一路討好著他,眼睛裏一點凶狠的痕跡也沒有,甚至隱隱帶著某種乞求與期盼,跟以前都不同。
季斐安靜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他低著腦袋,說,“你以後都別來找我了,行嗎?”
顧朗茳覺得心口給劃了一刀,狠著心道,“就這個不行。”
季斐歎了口氣,“那算了。”
“季斐......”
“剛剛在路上的時候我在想,你要是一定要纏著我,規規矩矩的,那就算了。”
顧朗茳的心猛地跳了跳。
“你以後要都能這樣規規矩矩的,我們就重新做朋友吧。”
顧朗茳簡直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他在原地站了幾秒,突然興奮地雙手直接往坪子上一搭,就準備撐上去。
季斐將手一指,“你就站在下麵說。”
顧朗茳立刻鬆了手後退幾步,跟聽到了長官指令似的乖乖站在下麵,季斐歪著腦袋看著他那樣子,忍不住笑了下。
顧朗茳隻覺得心裏像給什麽敲了下,震得他幾乎是當場愣在那裏。
多久了,從上輩子算起到現在,他有多麽沒見過季斐這樣笑了。
那樣明亮的眼睛,如同第一次見麵那般,帶著幾分天真,幾分期盼,像隱匿在夜空深處的星子,雖身在無邊夜幕,卻始終充滿希望。
那是本來的季斐,他曾經打破的,再也找不回的季斐。
顧朗茳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他第一次那麽感謝老天,讓他重生在來得及的時空裏,這個時候的季斐,盡管滿身傷害,盡管不再那麽相信他,卻依然相信這個世界,依然充滿向往。
“你怎麽了?”季斐擰著眉頭看著神色怪異的顧朗茳,“你......不舒服?”
顧朗茳背過身狠狠揉了揉眼睛,又轉過來,“沒事兒,就是眼睛進沙子了,你剛剛答應的重新做朋友,不是騙我的吧?”
季斐點了點頭,“但你得跟其它朋友一樣,如果你再......”
“我保證再也不會了!”顧朗茳恨不得舉手發誓。
季斐又笑了笑,他笑起來總是特別靦腆,卻格外生動,眼睛亮亮的,像是破曉的那束陽光,不強烈,卻特別有生機,有希望。
“那你早點回去吧。”
“季斐!”
“什麽?”
“我明天能來找你吧?我家裏有一堆高一的參考書,城裏的學生都愛做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你要看嗎?”
季斐微微笑了笑,“那謝謝你了。”
季斐進家門的時候季定國跟王桂香都在,還有村裏家具廠的朱廠長,朱廠長看到他的時候眯了眯眼睛,笑道,“阿斐回來了呀,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回來的?”說著往他身後看了看。
季斐沒說話,他不想說是顧朗茳送他回來的,但他也不想對陌生的長輩撒謊。
季定國罵道,“問你話了,啞巴了?”又說,“不是說今晚就住你老師那了,不回來了嗎?”
季斐支吾地道,“老師家人多,我怕給她添麻煩。”
一旁的朱廠長突然看了他一眼,季斐覺得有些心虛。
季定國不悅地道,“現在知道給人添麻煩了?大過年的哪個家裏沒幾個客人,好好的自己家不住,非去別人家擠,生的賤。”
季斐抿著唇不說話。
朱廠長笑著打圓場,“這有什麽,阿斐成績好,老師喜歡他,這是好事。好了,老季啊,大晚上的別訓孩子了,讓他去睡吧。”
季定國揮了揮手,季斐這才往屋子裏走。
王桂香道,“季斐,進房記的輕點,你兩個弟弟都睡了。”
朱廠長站起來,“老季啊,今天就聊到這裏啊,給你添麻煩了,都怪我那兒媳婦,實在嘴刁的很,吃了一次你家的雞蛋就不肯吃其它的了,大半夜的也折騰人。”
王桂香一心想讓季定國攀上這朱廠長,好能進家具廠,因此堆了一臉的笑,“朱廠長你太客氣了,那是你兒媳婦兒吃慣好東西了,要不我們家這尋尋常常的雞蛋她也不稀罕,難得她喜歡,我們家別的沒有,雞蛋倒不缺,你把這袋子都給她稍回去吧。”
季斐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兩個弟弟早把床占滿了,他把二弟往裏推了推,二弟睜開眼,有些厭煩地往裏挪了挪,季斐搭著一角被子,把棉衣也搭在上麵,然後睡了。他覺得今天好像發生了很多事,特別累,特別倦,但不知為什麽,心裏頭稍稍鬆了口氣。
顧朗茳沒走幾步路就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小少爺?”
顧朗茳笑著回頭,“朱伯伯啊。”
這還是顧朗茳頭一回叫他伯伯,饒是朱廠長一把年紀了也著實愣了愣,何曾見這位爺這麽客氣過呀。隨即用眼睛迅速將他上下掃了一遍,見他好好的,不由鬆了口氣,這位祖宗要真在榆陽鄉下出了事,他這廠長也就當到頭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小祖宗當初呆在榆陽那麽多年,向來就隻有他欺負人就沒有人叫他吃過虧,想是大老板被上次的事嚇到了,這才草木皆兵,對著季斐這樣一個乖小孩兒也不放心。
“小少爺這麽晚了怎麽在這裏?也沒個人跟著,別出了事啊。”
“這能有什麽事,我又不是女的。不跟你說了啊朱伯伯,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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