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再見季斐是在兩年後。

那夜月很暗,海水泛著死氣。

季斐的眼已不像以前那樣空洞無神,卻也再不似幼年般明亮清湛,他的腿有些跛,艱難而狼狽地帶著他在破爛老舊的巷子裏穿梭躲避,聽到槍聲的時候一僵,說,“你走,我引開他們!”

顧朗茳一把拉住他,“一起走,我的人在港口,上了船就沒人動的了我們!”

季斐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什麽,最終點了點頭。拖著殘破的右腿帶著他迂回地轉躲逃避,因為地形複雜,空房危樓眾多,倒沒讓人追上。

“季斐,就在那裏,船!看到沒有?”他大喜,拉著季斐一路狂奔。

“少爺——”他的人已看到他們,跑出來接應。

“少爺,快上船!”

槍聲響起,兩邊的人已開了火,他被護在中央,拉著季斐上船。正要上船的時候突然被季斐推的一個踉蹌,回身的時候就是滿目鮮血。活了二十幾年,從未那樣驚恐過,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驚恐,隻知道心髒一瞬間緊縮,痛的連呼吸都快忘了,瞳孔放大,連手都不受控製地顫抖,前所未有的絕望湧上來,“季斐——”

“少爺,先帶季少爺上船!”

“開船!”

季斐並沒有死,可躺在病**後再沒有睜開過眼,醫生說彈頭卡在頭蓋骨,造成腦部震**出血,大腦皮層功能嚴重受損,陷入深度昏迷,也許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在季斐病床前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沒有浪費一秒時間思考,還是沒想明白季斐為什麽要救他,為什麽要替他擋那一槍。季斐明明是恨他的,恨不得他死。至今仍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季斐在夢中痛苦而掙紮的表情,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單,破碎斷續的聲音從緊閉的牙關漏出來,說,顧朗茳,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那樣想讓自己死的季斐,為什麽要救他?記憶有些模糊,有些久遠的東西開始浮出腦海。

最初認識季斐的時候季斐還是個剛上初二的小毛頭,當然,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大季斐一歲,上初三。那時候的季斐其實是個風雲人物,家裏雖然窮,可是成績好,大考小考次次年級第一,為人又乖,特別得老師的喜愛。長的也好看,小身板小臉,白皮膚,頭發又黑又亮,偏偏執扭的很,薄薄的唇總是緊抿著,初次見人的時候眼神隱隱透出股警惕,像膽怯的兔子,又像初生的老虎,硬生生撐出一種強硬來。他不愛說話,可是一說話就十分禮貌,斯斯文文的,高興的時候會露出淺淡的笑,還有兩個小梨渦。不高興的時候會微微繃緊身子,抿著唇看你一眼,眉目清冷,幾分嘲諷,幾分不屑,還有幾分警惕,不動聲色地走開。第一次看到季斐的時候他的眼睛都直了,說,靠,這明明是校花中的校花,尤物中的尤物!

他是什麽人?是顧朗茳。顧朗茳是什麽人?那是被他養父寵上天的祖宗,隻準他打人,不準人碰他,他要的東西就是天上的太陽也得分他一半,他要是不痛快,大家就都別過日子!

看上季斐後,直接把人堵到學校的小圍牆後,說,季斐,我看上你了,以後跟著我吧,我當你老大,罩你。季斐看他就跟看隻蒼蠅似的,倒胃口到了家,繃著臉,冷冷斜他一眼,一聲不吭地走開。他也不讓跟班們攔,隻笑嘻嘻地看著季斐的背影,勢在必得。

隔天周五放學後又把季斐給堵了,這回直接帶回他新租的房子裏,問,你要不要跟我?季斐哼一聲,看都不看他。顧朗茳就笑,你不跟我我可不放你走了。季斐終於肯看他了,然後又看了看四周,最後搬起張凳子。顧朗茳笑了,喲,要動粗呀?身後幾個狗腿子腰一叉上前兩步。季斐仍舊看都不看他,搬著凳子從他麵前走過,放到桌子前,斯斯文文坐下去,書包一擺,抽出作業本,安安靜靜自自在在做作業。

顧朗茳到現在都記得,那日天氣甚好,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到季斐身上,像鍍了一層金粉,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淡淡的光暈朧著他,有幾分迷朦,美的不像人間的顏色。

那次顧朗茳關了季斐兩日,兩個人都不急,季斐寫完作業就看書,書看完了就再看一遍,顧朗茳提供的一日三餐他照吃照喝,吃好喝好就睡覺,可顧朗茳跟他說話逗他玩他一概不理。直到最後顧朗茳問他,怎麽我關了你兩日也不見有人來找呀?你家裏人呢?季斐的動作明顯一滯,緊抿著唇,最後終於開口,說,不要你管。那樣子明明倔強強硬,眼睛都瞪圓了,顧朗茳卻生生當成了撒嬌,心都酥了,說,別呀,我看你可順眼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然後眼珠一轉,把季斐給放了。

隔日顧朗茳著人去打聽,才知道季斐的爹是後爹,他娘死後他後爹又給他娶了一後娘,後娘帶了個兒子過來,隔年又給他爹生了個親兒子,季斐的日子愈發難熬,整一個爹不親娘不愛,平日吃不飽睡不暖,小小年紀身體就不怎麽好了。偏生學校老師最愛拿他樹榜樣,說他聰明乖巧,成績好又熱愛勞動,尊師重道,惹得一些常被老師批評的孩子看他頗不順眼,時不時來找碴,見季斐背後沒大人撐腰,又不愛向老師打小報告,便愈發猖狂。

顧朗茳笑了,缺乏關愛的兒童就得用愛來打動他!

於是顧朗茳想好了對策,對季斐說,季斐呀,我不打你不罵你,好好對你,你不接受我我就先跟別人玩去啦,你什麽時候被我感化了記得通知一聲,我回頭就跟你一個玩。於是直到高二,顧朗茳都不怎麽纏季斐,隻時不時在他麵前露個臉,逢年過節生日什麽的纏一纏,送上大禮一份,平日囑咐小弟替他看著,不準季斐跟別人過多接觸,自己就安安心心繼續跟兄弟們闖天下去了。

直到高二末,那一次顧朗茳過17歲生日,一夥人躲在出租屋裏看毛片,季斐來敲門,顧朗茳一個沒忍住,就把他給辦了。

從此以後季斐再不肯跟顧朗茳說一句話,偏偏顧朗茳碰過季斐後對別的男男女女一概沒了興趣,又是天生的霸道性子,季斐越不正眼看他,他越要逼著季斐看他,將他的頭掰過來,捏著他的下頜,撐開他的眼皮,兩人一碰頭就大眼瞪小眼,火藥味十足,更別提做那種事的時候了,真真跟上戰場似的。季斐一反平日的乖巧斯文,又打又踢,逮著什麽就用什麽往顧朗茳身上招呼,顧朗茳也是爆脾氣,雖然事後傷了季斐哪兒,都暗自又給自己來了一遍,可下手的時候卻控製不住,季斐身上常常沒有哪一處是好的,整個人瘦的不成形,又要上學考試,又要幫家裏幹活。高考前還被折騰了整夜,差點沒下的來床,東西也沒吃就往學校趕,考試的時候臉白的像張紙,連監考老師都建議他去醫院,說年年可以考,還有機會。可是季斐愣是給撐下來了,他知道這一次不撐過去,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曾經數一數二的尖子生最終隻考了個二流大學,季斐卻興高采烈,隻要能逃脫這裏,一切就還有希望。季斐忙著挑學校,卻不敢當著顧朗茳的麵查資料,隻能等半夜顧朗茳睡熟了,再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把那本厚厚的全國高校資料翻出來,決定到底去哪個大學。

季斐怕冷,卻挑了最北方的學校,他要逃,逃的遠遠的。

可是一切都沒有如他所願,僅僅是一年的好日子,第一學年末,他又碰到了顧朗茳。富有的混混公子搖身一變,成了臨校著名學府的高材生,聽說是什麽首長的兒子,人人巴結的不得了。

季斐卻陷入了惡夢,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被周圍的人一致排擠,有人舉報他作弊,學校因此取消了他的特等獎學金,針對貧困生的助學金沒他的份,原本板上訂釘的助學貨款批不下來,已找好的兩份家教家長打電話來說不用他再教了,咖啡館不再請他。他咬著牙繼續找工作,可是動不動就有人找麻煩,不論什麽工作都不成,就連撿個垃圾都能遇到地頭蛇,最後還說他偷了同學的東西,鬧的沸沸揚揚。最終被學校掃出校門,理由是品行不良、毀壞校譽又教不起學費。

那時的季斐同樣是瘦弱而單薄的,裹著劣質的棉衣在北方漫天的大雪裏直哆嗦,背脊卻挺的筆直,緊抿著唇,清冷的眼神中帶著幾分鄙夷與嘲諷。

顧朗茳就站在對麵,心裏又痛又冷,卻眯著眼笑,我整不死你!

是他毀了季斐,毀了他好不容易掙出的一絲期望,囚禁他,威脅他,讓他沒了傲氣,沒了生氣,也沒了希望。

是他在季斐被綁架的時候不肯好好說話,懶得費心思找人,害他受盡苦頭,被打斷了一條腿。

顧朗茳不明白,這樣的自己,季斐為什麽要救。

漆黑的夜,病房裏沒有一絲生氣,季斐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顧朗茳的淚濕了整張臉,這些年,他從不敢回頭看自己有多惡劣,他從不敢想,為什麽明明真心喜歡,卻害的他體無完膚。

顧朗茳終於想明白自己其實是愛季斐,發了瘋地愛,所以怕他離開,恨不得一輩子將他鎖在身邊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世界,也許再不會有季斐了。

季斐沒什麽朋友,除了顧朗茳守在他床前,隻有蘇行來看過他。

蘇行問顧朗茳,“你愛他嗎?”

顧朗茳說愛,蘇行就問他,“你愛他,為什麽他被綁架的時候你敢那麽跟你大哥說話,季斐被打斷了一條腿,左手也不能用了。”

蘇行問他,“你愛他,為什麽他明明說不願意你還要上他?”

蘇行問他,“你愛他,為什麽舍得打他?打也就算了,那一次逃跑,為什麽把他送給別人,讓別人動了他?”

“不可能!我的人,誰敢送給別人?”顧朗茳的手在抖,整個人都在抖,連聲音都在抖,他說不可能,可他想起季斐就是在那一次逃跑後,整個人變得呆滯無神,眼睛裏再無一絲希望,空洞而茫然,乖乖地任他擺布。

他不相信,他沒幹過,他再狠也不會讓別人碰他!可是他知道,結果已不會因此而不同。

蘇行笑了,說,“原來沒有,那就是阿斐誤會了,隻是不知道誰有那麽大本事,在顧少爺的眼皮子底下奸了您的人,您還一無所知?”

顧朗茳猛地跌坐在座椅裏,看著季斐安靜的睡顏,他覺得心在滴血。

是他毀了季斐。

蘇行說,“從此以後他再不敢跑了,你不開口,他連屋子都不敢出,你知不知道,就連後兩年你幾乎沒去他那裏,他都一步都沒有邁出過那間屋子,他每天見的人,隻有你指派的保姆......你有沒有發現,阿斐總喜歡盯著窗子外看?”

顧朗茳猛然震了震,呼吸不暢,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指著蘇行,“你出去!”

“阿斐總喜歡看著窗外,是因為他想出去看看,因為他已經連、續、五、年,都沒有踏出過你關他的那間屋子一步,他已經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樣子了”,蘇行看著顧朗茳慘無人色的臉,笑得淒厲又絕望,“知道阿斐為什麽要救你嗎?因為他早活不下去了,你毀了他,他的生活本該充滿希望,他不甘心,又沒辦法,隻能讓你活著,讓你這個毀了他的人帶著他該有的精彩與希望活下去,他就是個傻子,要是我,就剖開你的肚腸看看是什麽顏色,然後再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顧朗茳,季斐再不會醒了,永遠不會醒了,因為這個世上有你,他再不想看到你......不及黃泉不相見。顧朗茳,你若對他有一絲絲真心,你就好好活著吧,越久越好,你沒有資格再去見他。”

蘇行轉身,走至門口時突然停了停,“哦,我忘了,阿斐說他其實早就喜歡你了,你17歲生日那次他去敲你的門,就是想告訴你,他喜歡你。可惜,你沒給他機會說出口。”

蘇行說的對,季斐不會醒了,永遠不會醒了。

沒多久,季斐就永遠地閉上了眼。

顧朗茳卻活著,痛苦地活著,此後的數年他都帶著那種無盡的空虛與悔恨活著,想一個人想的發瘋,卻摸不著、看不見。他在一張張虛與委蛇的臉上想起季斐,在每一個空虛至極的夜晚想起季斐,在每一次想努力生活的時候想起季斐,想起他是那樣的幹淨與充滿希望。

他這一生再沒有碰過別人,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活該孤苦至死。

季斐把命留給他,罰他一生求而不得。

還能有什麽期盼呢?

還能有什麽期盼。

今生何辜,來生何遠?

流年沉夢,惟願君逢。

來不及的時候才知道,如此深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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