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隆冬天氣,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呼嘯著北風。天已經陰沉了整整兩日,氣象部門早早掛出低溫預警,今晨又預告將有大雪,時已過午,馬路上車輛匆匆,誰也不願被這場風雪阻在路上,耽誤了回家的步伐。

黎錦偷眼看了看時間,下午一點半,如果加快速度趕過去的話,還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

腳下用力,油門被踩到最大,黑色轎車如一支利箭般竄了出去。

由於秦逸歌導演的多次預算超標,所以紀言要求星聲代比賽隨時向總部報告比賽進展,包括旗下藝人活動,以避免計劃外的再次超標。為方便聯絡及追責,特別指定曾經擔任過李奕衡特助的黎錦來擔任唯一聯絡人,專門負責此事。

最近駱飛與齊亦辰頻頻在時尚雜誌搭配露臉,因此帶來代言廣告不計其數,代言產品的層次也逐漸提升。黎錦給他們選了幾個,正在洽談,按照慣例,也應遞送一份相關報告到李奕衡處報備。但他與林辛聯係時,林辛卻告知他,李奕衡正在山中溫泉莊園度假。

李奕衡日常生活十足世家公子做派,夏天要去海邊避暑,冬天要去山中溫泉。黎錦知道李奕衡的山中莊園,那裏溫泉環繞溫暖如春,而且避世獨居十分悠閑,李奕衡每年冬天都要去呆一陣子。當年黎錦還是柯遠時曾經去過,的確是個偷閑的好地方,隻是距離城中太遠,開車過去要兩個小時,往返要四個小時,所以李先生每次一去就是半月光景。

林辛每隔三四天會把公司重要文件挑選出給李先生送去,並等他看完後作出指示再帶回來,所以她建議黎錦,不如把文件交給她,屆時她一起給李先生帶去。

這是個好主意,但黎錦仍舊謝絕了。

代言正談得如火如荼,這當口耽誤一天功夫都不行,更何況三四天。況且這次代言成功與否還牽扯到今後星聲代的廣告投放問題,紀言總監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李奕衡沒有看過更沒有簽過字的方案,是休想從他那裏得到半毛錢投資的。

所以無奈,黎錦隻能自己走這一遍。

沿著高速路出了城,拐上三個彎就上了盤山公路。天色越來越陰沉,到了山裏,墨綠的鬆樹一遮,仿佛已經天黑一般。他打開前燈,亮黃的燈光直射出去,這才把路照得清楚些。

這時候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會有人蠢到開車上山,所以黎錦開了半晌,也不過碰到兩三個與自己一樣被逼無奈的司機,還都是開小麵包車的。他一邊在心裏默算著時間,一邊安排著待會兒回去,晚上要做出哪幾個宣傳計劃,方向盤一轉,忽然發現前麵路上竟然走著個人。

那人一身黑色長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裏,攏得身上嚴嚴實實。路邊沒車沒人,就他一個,縮著脖子獨自往山上走。不知他是累了,還是山路陡峭,他走得很慢,走幾步,還停下來站一會兒。

是山中村子裏的村民嗎?還是徒步爬山卻落了單的驢友?

看樣子都不像。

黎錦加快速度,朝那人追過去。

不管是什麽人,眼瞧著風雪就要來了,再不回家,隻怕要被雪阻在路上。剛好自己有車,送他一程也未嚐不可。

於是車子滑行出去,堪堪在那人身旁停住。黎錦掛空擋,搖下車窗,大聲問道:“你好,請問要我載你一程嗎?”

那人的身子輕輕震了一下,然後以一種緩慢地,舉手投足間都透著難以置信的速度轉過臉來,靜靜地看著黎錦。

黎錦差點咬掉舌頭。

天呀,竟然是李奕衡!

那人沒戴帽子,頭發吹亂了,鳥窩一樣蓬在頭上。衣服穿得大概也不多,於是凍得他臉頰鼻尖通紅,嘴唇卻慘白。他轉過頭,仿佛仍舊極力保持自己的風度,但他的風度被更強悍的北風一吹,全呼啦啦跑了個沒影,隻剩下狼狽不堪。

黎錦沒繃住,笑了。

“快上車,”黎錦說,“我就是來找你的。”

李先生一拉開車門,就帶進來一股凜冽的寒風。外頭竟然已經這麽冷,黎錦在車裏開著暖氣,半點也不知道。他伸手摸了摸李奕衡的衣角,已經凍得像冰棍一樣,不知道他這樣在寒風裏走了多久,怪不得要走幾步停一停——隻怕身體都給凍僵了吧。

“你怎麽回事?”他把暖氣調到最大,“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李奕衡喘了口氣,把手掌湊到暖氣出風口,說起自己的囧事竟然也毫不扭捏:“我本來想沿著山路散散步,可腦子裏想著東西,一不留神就走遠了。再要回來,天氣卻忽然變冷,我本打算散步運動,所以沒穿太多,這樣一冷,就受不住了。”

“你山莊裏那些下人呢?”黎錦記得那溫泉山莊裏總共有十二個工作人員,“打電話叫他們開車來接你啊。”

“我沒帶電話,”李奕衡頓了頓,“而且,我把那些工作人員都辭退了。”

黎錦抬眼,後視鏡裏,李奕衡緊抿著唇,似乎很不願意說這件事。

他也不再問,轉話題道:“沒想到你也有這麽窘的時候。”

李奕衡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剛剛那副樣子,也跟著自嘲道:“誰能一直完美地活著?我也是人,也會犯傻,況且,我還有更傻的時候,隻是你沒看到。”

黎錦微笑,油門踩低,車子以更快的速度滑行出去。

山上氣溫比城中要低許多,所以幾乎是眨眼間,雪便落了下來。剛開始是零星小雪,落地即化,幾分鍾後,雪片陡然變大,打在車窗上,一打一片模糊。黎錦開了雨刷,放慢速度,小心地保持著車子的平衡,以免打滑。他這邊提心吊膽得手心全是汗,那邊李先生仰著頭,悠哉悠哉靠在座椅上,仿佛假寐。

黎錦憤憤地朝他甩了個眼刀,伸手打開車載收音機。但平日給人解悶的交通廣播不知怎麽,竟然嘶嘶啦啦不出聲音。黎錦伸手去調,手伸到一半,被人握住了。

“山上信號不好。”李奕衡睜開眼睛,“不光收音機收不到,手機也常常斷線。所以我才不帶手機。”

黎錦應了一聲,將手抽了回來。

黑暗裏,李奕衡自然而然收回手去,仿佛剛剛隻是他無心的一個小動作。

可是不知為何,黎錦卻覺得他是故意的。

就像那天晚上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一樣,有著不屬於那一刻的,別的意味在裏麵。

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他低聲道:“這段日子,謝謝你。”

李奕衡怔了怔,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揚眉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別放在心上?”

怎麽能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眼睜睜在自己麵前死去,往深了說,他甚至是因自己而死,自己怎麽可能不放在心上?

這段時間,黎錦一直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警察的詢問。

那天晚上的破綻太多了,指紋、腳印,甚至查一下附近的監控攝像頭都能看到自己走出車子的身影,但偏偏,沒有任何一個警察來找過自己。

後來黎錦才知道,事情被李奕衡壓了下去。

本來,黃二子就是孑然一身,他死了,不會有人鬧騰著為他查出凶手。更何況,李奕衡有意將這案子壓下,相關人士也樂得用這案子賣他個人情,所以自然不了了之。

這對於李奕衡是舉手之勞,對於黎錦,卻意義非凡。

所以即便李奕衡絲毫不放在心上,他也一定要當麵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