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這已經是方悅陽作為記者的第三個年頭。
他把自己掩藏在花壇後,長焦鏡頭從修剪整齊的樹木後悄悄伸出,精確地對準了萊佛士酒店的後門。
這裏緊鄰薪火衛視,是薪火衛視招待藝人的合作酒店,同時,本屆中國星聲代的學員活動中心就設在這裏。
星聲代四進三比賽,本屆比賽唯一的女選手蕭蘇蘇慘遭淘汰。送別時分,蕭蘇蘇梨花帶雨,幾近哭昏在駱飛懷中。她把自己的學員星牌交給駱飛,希望駱飛能夠帶著她的夢想走下去。觀眾早就知道駱飛與齊亦辰關係好,卻從不知道,這樣登對的少年少女是從何時,結下如此深厚的感情。
方悅陽三年多的經驗告訴他,這倆人之間絕對有事。
但令他意外的事,這樣好的一樁緋聞竟然沒有炒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對於年度總冠軍的瘋狂預測,以及薪火衛視放出的又一重磅新聞。
預測個屁,方悅陽打開電腦,看著各大門戶網站把駱飛奪冠這事說得鐵板釘釘,在心裏開罵。
照這個架勢,還用得著預測嗎?幹脆不用決賽,直接預備駱飛奪冠的報道好了。
至於薪火衛視拋出的另一個噱頭——總決賽會邀請一個神秘評委作為第五位評委,擁有至高無上的保送權——方悅陽也隻是草草掃了一眼,就拋在一邊。
哪家比賽不挖空心思在最後來一點令人銘刻在心的驚喜,老生常談,沒意思。
但不幸的是,他自認為可以成為獨家的,有意思的報道——駱飛與蕭蘇蘇密戀月餘——被主編打了回來。
“就這幾張捕風捉影的照片就想混獨家?”主編是個腦滿腸肥的禿頂男人,憑借跟總編大人的裙帶關係穩坐這家三流小報的主編位置,他把方悅陽叫到辦公室,直接將打印出的稿件扔到他臉上,“滾回去,做一期預測神秘評委是誰的專題來!”
方悅陽在四散的稿件中死死握緊了拳,回到位置後,坐都沒坐下,抱著相機就來到萊佛士酒店。
是,即使他心裏明明白白知道駱飛和蕭蘇蘇就是在一起了,也曾拍到過駱飛與蕭蘇蘇的親密照,但由於距離太遠,麵目不夠清晰,所以主編遲遲不肯通過。
方悅陽吸了吸鼻子,草地的碎屑讓他的鼻子很不舒服。
他看得到的緋聞,別的媒體也一定看得到。但他不明白,為什麽麵對這樣的驚天新聞,所有媒體卻集體失聲,反倒將目光放在許多無關痛癢的環節上。
難道是畏懼於藝歌公司與薪火衛視的強大壓力?
那麽沒關係,他不怕。
他中專畢業,憑借熟讀中外小說練出的絕妙文筆和對挖掘真相的熱愛混進這家三流雜誌社,本以為自己可以一展所長,卻屢屢碰壁,從社會新聞部被趕到體育新聞部,最後淪落到娛樂版塊,成為小報唯二的兩個娛記之一。
另一個娛記年過五十,混吃等死等退休。
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稿件質量極佳,探尋問題角度獨到,甚至常常能發掘出一些即便大報也發掘不到的閃光點,為什麽自己還是被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某日與那位年過五十的同事聊天,同事一邊嗑瓜子,一邊用充滿人生經驗的語氣告訴他:你,學曆太低。
方悅陽家裏沒錢,自小在村裏自建學校上學,中專時候才有機會踏出小山村去城裏讀中專。那所中專雖然充斥著打架鬥毆,一無是處,但方悅陽卻驚喜地在學校為應付教委檢查才建立的圖書室裏找到了歸宿。
中專三年,他幾乎把圖書室裏所有的書都看了個遍,畢業後,毅然獨自北上,決定在傳媒行業一展所長。
所以學曆低怎麽了,當年自己入職時能PK掉無數本科生高材生,今天自己也一定能在娛記的崗位上做出成績!
方悅陽端了端手中的鏡頭,忽然,頭頂的光被遮住了。
他本以為是行人,等等就好,可身邊那人仿佛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竟然站在旁邊,不走了。
方悅陽這幾天就氣不順,相機架著,沒好氣抬起頭,也沒看清人就吼道:“看什麽看?沒見過聯邦調查局辦案?!”
那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就職於萊島日報,是一名娛記。”那人背著光,卻絲毫不掩他目光中的燦,“什麽時候調職去FBI了?”
方悅陽這才看清麵前站著的是誰。
黎錦,駱飛的經紀人,他並不多話,卻總是像一堵牆一樣站在駱飛身邊,在駱飛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委婉周到地攔阻下所有媒體的提問。
圈內人都說,當年柯遠護舒慕,也不過如此了。
方悅陽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收回相機,站起身:“黎經紀人,有何貴幹?”
“方悅陽,是嗎?”黎錦遞過一枚名片,“我是黎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八小鋪那幾條長微博,幕後代筆就是你吧?”
方悅陽接名片的手頓了頓,隨即,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八小鋪被抓那陣子,他也忐忑過一段時間。娛記的薪水不高,方悅陽老家恰好要蓋房子,那段時間經濟十分緊張,以至於他不得不給某些微博大號做槍手賺外快。八小鋪被抓的時候,他十分害怕會牽連到自己,可忐忑了整整三天,他就想通了。
出來混,不能怕這怕那,天塌下來自己頂著,塌不下來,還是要混。
沒想到,本以為逃過一劫,還是被找上門來。
“你想幹嘛?”他挑起眉毛,擺出一個很混不吝的表情。
黎錦隻是笑:“你那幾篇博文寫得很好,一針見血,字字錐心,每個掐點都找得快準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多謝誇獎。”方悅陽哂笑,自己那幾篇文章一氣嗬成,寫完之後自己都覺得,照這樣發布出來,掐不死駱飛也要把他掐殘。
隻是這當口,得到駱飛經紀人的誇獎,怎麽聽怎麽別扭。
好在黎錦馬上為他解惑。
“萊島日報已經連續虧損兩年,明眼人都知道,它倒閉也不過這一兩年的事。你這麽有能力,為什麽不早早跳槽,另覓高就?”黎錦問。
另覓高就?說得輕巧,以自己的學曆,除非去比萊島日報更差的地方,否則,哪家媒體會要一個中專生?
隻是這太戳方悅陽的痛處,於是他道:“怎麽,黎經紀人說這話,是要給我介紹工作?去哪兒?藝歌?”
黎錦十分好脾氣,就算他說得這麽不客氣,仍舊笑容滿麵:“不是藝歌,是蔚天傳媒。”
方悅陽手裏的相機好險沒掉到地上。
“你說什麽?”他失聲問,“你開玩笑的吧?”
蔚天傳媒,國內最頂尖的傳媒集團,成立三十年來一直引領圈中的話語權。五年前,蔚天傳媒曾因金融風暴傳出危機,當時李氏曾有意收購一半股份,蔚天卻在最後關頭通過一則融資,成功躲過李氏的收購,繼續成為圈中屹立不倒的存在。
就連最近駱飛的黑幫父親事件,也是在蔚天方麵口風轉舵後,整個輿論才開始大規模改口。
凡是娛記,無人不想進入蔚天集團,哪怕隻成為許多娛記中的一個,也與有榮焉。
“這種事沒什麽好開玩笑的。”黎錦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方悅陽,“我自作主張,把你的簡曆和文章發給蔚天人力資源部主管,他看後對你很感興趣,希望能跟你見一麵,聊一聊。”
方悅陽接過信封,頭一次,他覺得自己雙手顫抖,竟然拿不穩東西。
信封拆開,裏麵是一封邀請函,信紙最上方是蔚天集團的天藍色標誌,中英雙語,邀請他今天下午兩點,蔚天總部會麵。
現在是上午九點半。
“你不會嫌我多事吧?”黎錦笑問。
沒來由,方悅陽竟覺得這笑容如此刺眼。
“為什麽?”方悅陽咬牙,“我們素昧平生,我還……還寫過那樣的文章詆毀駱飛。為什麽,你還要幫我?”
“因為像你這樣有才華的年輕人,不該被一些可笑的理由絆住。”黎錦道,“況且我與蔚天的HR主管私交不錯,這對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好好準備,”黎錦笑了笑,轉身,“Good luck。”
“我會記得的!”方悅陽看著黎錦的背景,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後,隻能這樣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
黎錦的腳步頓了頓,抬起手,做了個“不必在意”的手勢,起腳走遠。
黎錦一直走到藝歌公司地下停車場,從許多車子中找到自己的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人,總是在不斷跌倒中得到教訓,走的更遠。
公司的人事傾軋,這些交給貝浮名去解決,外部的問題,他一力擔下。
就算未來還是會出現無數次類似危機,但黎錦不允許自己再被置於這樣的生死一線間。
既然他沒有舒慕那樣得天獨厚的條件,挾二少而令何氏,那就讓他從最開始做起,一點點培植自己在媒體界的勢力。
他抬手調整後視鏡,後視鏡裏,映出年輕而躊躇滿誌的一張麵孔。
他對著鏡中的自己一笑,發動車子,剛剛做過保養,性能良好的車子在地上滑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徑直向前方駛去。
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一場陰謀正悄悄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