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葬禮(上)

路已然是來時的路,天卻已經從深秋到初冬。風給樹梢蒙了一層白,白得讓人發慌。街角上,昏黃的路燈閃爍著微弱的光,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中,沉寂。

生命來了又回,其實隻在轉瞬間,曾經一起笑過、哭過的人,曾經愛過、恨過的人,昨天還約好要一起慢慢變老,約好彼此平安幸福,驀然回首時,卻發覺,物是人非。

淚,未曾開口已如雨下。又是誰,想起舞會上那個人,曾經伸出手邀請共舞一曲,曾經溫柔引領微微淩亂的舞步,曾經一同漫步在星光下。深藍色的夜,璀璨在星子在頭頂閃爍,美麗誘人,卻又在這個雪後初晴的淩晨顯得淒涼無比。

途徑萬佛山腳下的那條休緣河時,顧幻璃緊緊凝望著車窗外,那河上覆著的薄薄的一層冰雪。河畔的白樺林,綠葉早已是掉光,隻剩下披著銀裝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雪的白還是樹皮本身的落寞。

休緣,緣已休。世人所求皆是修緣,若有緣修的同船渡,偏偏為何要給這條蜿蜒的河起這麽一個哀傷的名字。

莫不是人已逝去,縱有千般不舍,萬般依戀,卻也是緣盡情……

顧幻璃不知道該說是情斷,情了還是情依然。人有異,情不同,誰又知道誰的故事,誰又真正明白誰的心呢?

就好像駱奕臣。

她用盡力量去愛,死時仍不甘心。

重生後隻想放下,卻總是在拐角處,驀然相遇。

若一切能像眼前這片雪原一般,白茫茫該有多好。但是,看著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們笑鬧著,看著純白的積雪上突然多出的深深淺淺的腳印,還有一些汙濁的東西在原本純白的表麵。顧幻璃不自覺的輕笑,甚至報以冷哼一聲。

細心的卡西迪奧似乎察覺到了顧幻璃的不屑,轉過頭報以淺笑,“如果是花園裏盛開如雲一般的白玫瑰,就不會像這些雪一樣,輕易被人玷汙。”

顧幻璃抬眸看著窗外與雪原截然相反的天空,金黃色的流雲與薄暮的光輝,緩緩道,“就算開到極妍,終究還是會凋零。”

“小姐的想法太過悲觀了。”卡西迪奧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半晌之後才繼續微笑道,“就比如眼前的這片雪原,小姐有沒有想過,在白雪之下,是一種堅韌的力量在積蓄,當春日來臨時,才有了厚積薄發。”

“是麽?”顧幻璃不置可否地回了一聲。

卡西迪奧抬起頭,低低說了一聲,“停車。”

“誒?”顧幻璃愕然地看著卡西迪奧扶著她的手,就這麽把她帶下了車。前方的車隊已然遠去,後麵的車也甩開他們繼續前行,唯有他們二人,就這樣在雪地之中蹣跚的前行。直到某處,卡西迪奧才鬆開她的手。

那雪的表麵雖然沒有腳印,卻染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你帶我來這裏就為了看這些?“顧幻璃有些不悅,難道自己受著凍就為了看一眼還沒清掃幹淨的雪?

“但是下麵呢?小姐你看見了麽?”卡西迪奧似乎對顧幻璃這種反應並不著急,臉上仍是那種聖潔的微笑,一副可以拯救世上苦難之人的表情。他輕輕地扒開表麵的雪,裏麵那些純白的雪還沒有化開,而那些雪得下麵正是陷入沉睡的小麥。

驀地,卡西迪奧清楚地捕捉到了顧幻璃臉上的僵硬,因為,從她那副模樣,他猜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所謂的意圖。或許,她本來就知道,隻是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呈現在她的眼前。

這也算是意料之外吧。

天使的手輕輕放在胸前,緩緩地,卻又語重心長,“Antsagth,yettheystothesummer;eyethecrags.”(螞蟻是無力之類,卻在夏天豫備糧食。沙番是軟弱之類,卻在磐石中造房。)

他微笑著闔上眼,語氣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異常輕緩而溫柔。“就像是你。”

天使睜開眼,語氣一如既往,“雖然那些表麵上肮髒不堪的記憶難以忘懷,但是,在記憶中,總會有一種被遺忘的美好,一直都在。”

“而在那簡單的美好之下,是你純潔善良的心以及你不曾實現的夢想。”

不知何時,烏雲又聚。

輕靈的雪花自天而下,紛紛揚揚,細細膩膩。

一片雪舞之中,停在道路上的黑色汽車顯得有些突兀,明明是下著雪,卻無法完全掩蓋那抹幽暗。顧幻璃緩緩勾起嘴角,笑,“卡西迪奧,你是不是又想說,若雪足夠大,別說是一輛車的黑,就算是整個世界的黑,都可以掩蓋。”

卡西迪奧聽著她帶著小小失落甚至是自嘲的話語,再一次彎下腰,輕輕拂去積雪,“小姐,你看,它們還在。”

顧幻璃摘下手套,彎腰捧起雪,然後看著那些雪將她的手指凍得通紅通紅的,還滴下雪水,“是的,它們都在。”

“小姐。”卡西迪奧的聲音不似平常的莊嚴甚至是疏淡,“您手上的,是白雪之下,融化了的悲傷,就像是您深藏在心中的眼淚。”

顧幻璃怔住,她不明白,一向和緩的卡西迪奧為何會用如此語氣,而他話語中所蘊含的意義更是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悲傷終會融化,就像春天不論多遲,也一定會到來一般。您手上的雪水,就像是淚滴。而白雪就像是悲傷,無論怎樣厚重的悲傷,都會有融化的那一日。”卡西迪奧如此說道,“而希望的嫩芽也會順勢從土中冒出……”

顧幻璃突然緊緊咬住下唇,因為她知道,卡西迪奧一定又偷偷窺探她內心的想法了。如果不是因為每周都要去哥哥的學校給他加油,如果不是每周都要見到駱奕臣,或許,現在的她應該是為他們的節節勝利而歡呼雀躍。

“小姐。”卡西迪奧掏出手帕輕輕擦拭著顧幻璃的手,然後幫她將手套帶上,他歎息道,“您要學會讓自己快樂起來。”

快樂?

真諷刺。

獲得別人夢寐以求的重生機會,她為什麽不快樂。

難不成,她現在是在苦中作樂?

逃避不是辦法,但是,離開讓她覺得悲傷的地方卻是一種很好的治療方法。因為與哥哥的關係變得和睦且融洽,顧幻璃心中的那堵牆,被哥哥鑿開了一扇窗,現在可以讓外接溫暖的微光透入。而葉青嵐就像是攀爬到窗台上爬牆虎,那抹隨風搖曳卻不會離去的綠,與陽光一同融化了她的悲傷,她的恐懼,她心中偶爾會泛起的恨意。

甚至,她會聞到幸福晴朗的芬芳。

是的,駱奕臣這個人會一直存在,會永遠存在。就算那一日,他死了,但是在她的記憶中,永遠會有這個人。

但那些,已不是愛。

她隻是想否定恨,否定愛與恨的一體兩麵。

她隻是怕,怕自己心中有恨,也就意味著心中有愛。

她用心死成灰,用決絕換來的放手,就應該是放手。

她想把她的悲傷全部融化,她不想讓自己活得這麽痛苦了。雖然每次的相遇,都壓得她喘不上氣,但是,這一次,她是真得想要看淡。

就像卡西迪奧所說的,悲傷的融化隻是遲早的問題罷了。就讓她對駱奕臣的厭惡還有憎恨,也像悲傷一樣,緩緩融化。

白雪之下,如果不是春天,她就要自己創造。

回到車上,顧幻璃闔上眼,帶著一絲疲憊,傾聽著車外的風雪聲。舊雪成冰和新雪混在一起,帶也不算太滑,汽車行駛地很平穩。

剛剛流逝的時間仿佛正在倒轉一般,點點滴滴地銘刻在顧幻璃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暗自握緊了拳,想起她此行的目的,心中隻剩下點點苦澀正在緩緩蔓延。好似,天地都翻覆了一般。

但是……

她依舊高興著。隻因為她所擔心的事情,已經被哥哥暗中順利的解決,曾經的不快如今早已隨風消散,

“卡西迪奧。”顧幻璃的聲音給沉寂如死的車廂添了一絲生氣。

“小姐,什麽事?”

“姑媽和沈女士的官司,進展的如何了?”

“這個……”卡西迪奧看了眼前排的司機,然後又側過臉看了眼顧幻璃,低聲道,“官司並不難,楚夫人應該有勝訴的把握。隻是,在下以為像現在這樣將沈女士母女硬生生逼到絕境並不是最大的勝利。”

“畢竟姑媽此刻還處於憤怒之中,所以,縱有一些不理智的行為也是人之常情。”顧幻璃低聲說著,“何況,不是姑媽在逼迫沈女士母女,而是姑媽在為了正義、尊嚴、還有憐幽,拋下所謂的麵子,走上法庭。”

卡西迪奧微微搖了搖頭,認真道,“fdturnflytoevil.”(當止住怒氣,離棄忿怒。不要心懷不平,以致作惡。)

“卡西迪奧,當你覺得姑媽殘忍的時候,你可曾想過那人又是如何殘忍地對待他們。惡的確不是能止惡,但是,當善良的人被惡傷害的時候,除了從法律上尋求公平與正義外,還有什麽辦法?”顧幻璃抬起眼看向他,墨黑墨黑的眸子沉沉的,沒有一絲光落進她的眼中。“良心?道德?如果每一個人都講求良心,以道德作為準繩,那麽,沈暮然就不會存在,沈女士肚子裏的孩子就不會存在!如果每一個人都因為憐憫而放過行惡之人,那麽,這世上還有善麽?法律,已經是這個社會追求公理的最後一絲希望,何況,這世上還有太多苦,太多的痛,是沒有辦法通過法律去解決的。”

“人心很脆弱,我們卻都要學著堅強,可堅強並不是無限度的,就算是繞指柔也會有斷開的那一日。水縱然是無形的,可它放到器皿中,卻又成了隨波逐流。”顧幻璃說著話,眼中蘊滿了淚,可她不想抱怨,也不願抱怨。她習慣了沉默,習慣了受到傷害後,獨自一個人舔舐傷口。

“小姐,您誤會在下了。”卡西迪奧伸出手,輕柔地摩挲著她的頭頂,緩緩道,“在下隻是希望您的姑媽可以給沈女士母女以及未出世的孩子留一條生路,畢竟,死亡太容易,而活著又是那麽的難。”.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