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徐烈!”

徐烈被身旁熟悉的聲音喚醒後,睜開眼發現,坐在身旁的正是蘇魏,他下意識地問了句:“我昏過去多久了?”

蘇魏一愣,指了指前麵,低聲道:“老師叫你!”

徐烈往前麵一看,講台前站著的是自己讀中專時的班主任計算機老師王月。而這時,不止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著自己。

徐烈這時才突然發現蘇魏像年輕了十來歲,滿臉的稚氣,渾不似記憶中那副偽斯文的模樣。

徐烈頓時覺得腦子裏一陣眩暈,撐開桌子,站了起來,手按著腦門往教室外走去。

“你給我回來!”王月臉上有些掛不住,今天是她上的第一節課。本來按升學成績上看,徐烈在班上成績能夠排進前三,在她眼中算是好學生。想不到課剛上到一半,他居然睡著了。現在又堂而皇之的翹課,這讓王月非常惱火。

“你要敢走出這個門,就不要再回來!”王月狠狠地道。其實她心裏也很著急。王月剛從大學裏畢業,徐烈這個班是她實習半年後帶的第一個班。遇上這種事,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用嚇的。

徐烈根本就沒聽見王月在說什麽,徑直朝校門走去。

看門的老李看著徐烈朝這邊走過來,也覺得奇怪,遇過翹課的,沒遇過開學第一天就翹課的。

“有條沒?”老李把手按在小門的鎖頭上,另隻手伸到徐烈跟前。

徐烈抬頭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一片茫然。老李心下一怵,這孩子不是犯病了吧?徐烈一把拍開老李的手,拉開鎖,走出門外。

徐烈中考差了十分,交錢也沒法上高中,就進了這所離家不遠的宋州第二中專,學的是計算機應用與維修專業。在二專的對麵是一個六十年代修建的小區,順著小區裏的小道往裏走,有一條不太寬敞的小河,平日放學後都是學生情侶約會的地方。

徐烈一腦子的混亂,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小河邊。他坐在河堤上,摸著上衣口袋,下意識地想拿煙出來,卻發現什麽也沒有。

他摸了摸額頭,確定自己沒有發燒。而最近的記憶是被那輛違章逆行的沃爾沃大卡連人帶車給端了,如果自己沒死的話,現在應該在醫院裏……

到底是怎麽了?

難道是在做夢?還是暈在醫院的**?徐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

不是夢,那是怎麽了?

徐烈突然看見小河裏的倒影,猛地從河堤上跳了起來。那……那水中的倒影是自己?他試著晃了晃手,河中的倒影做著同一個動作。

倒影中的自己穿著一件白色的翻領T恤,下身是一條淺藍色的運動褲。頭留著一寸長的短發,模樣……很青澀。

徐烈一下想起剛才課堂上的情形,還有蘇魏的樣子……“現在是九七年?”他驚駭地倒在身後的草地上,把口袋裏的東西都翻了出來。

學校的出入證——上麵的照片用的還是初中畢業時拍的一寸照。照片裏的自己稚嫩靦腆,與十一年後飛揚跳脫的神采判若兩人。

老版的十塊——由於徐烈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中午飯一般都讓他自己在外麵解決,這十塊錢就包含了早中兩餐。

剩下的還有能夠打開自家大門的一串銅鑰匙。

把東西都揣裏兜裏後,徐烈穿過小區,正準備到校門口的小食部買包盒煙,把淩亂不堪的思緒整理清查,卻發現整個校門外圍滿了人。

本來他還以為是來接初中部學生的家長。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整個學期的課本都會統一發放,很多家長怕孩子扛不了,過來做苦力的。

近了才看清原來都是些小混混,每個頭發都染得跟公雞似的,好不容易看見兩個黑頭發的,耳朵上還穿了七八個環。

其中有一個穿著當時特別流行的“八神”服——拳皇裏八神穿那身,嘴裏叼著劣質香煙,腳下還踏著一雙純白色的回力運動鞋,蹲在門口對麵。

徐烈對回力男有些印象,他應該算是這一帶小混混的頭頭,名叫陳彪。記得自己讀中三的時候,他還曾經帶人把教導主任給打了。

陳彪初中並不是在二專讀的,但家住在這一帶。初中畢業後,他就沒上過學,成天領著一幫小混混到處閑逛,惹事生非,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夥。

二專的門口是一條本來就不寬敞的小路,這些人一來,基本上把道都給占滿了,來往的車都直按喇叭。

徐烈繞過這些人,往小賣部走去……“拿包紅梅。”徐烈掏出十塊錢往桌子上一拍。坐在一旁玩牌的小混混立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們這個年紀,抽煙的十有**是混混,估計他們也把徐烈當成“自己人”了。

徐烈把煙拆了,掏出一支,順手拿過放在桌上的火機點燃後,吸了一口,眼睛盯著校門外。

剛看著圍在門外的這仗勢,就覺得有些熟。等進了小賣部後,徐烈猛地想起一件事。當年開學的第一天,徐烈聽說有人被陳彪修理得很慘,之後蘇魏一個月沒來學校。過了很多年後,才聽蘇魏提起,說受害人就是他。

其實至於為什麽這麽些人會堵他,蘇魏自己也沒弄明白,大概就是一時的口舌之爭。

“叮鈴鈴!”放學的鈴聲一響,蹲在校門口對麵的陳彪騰地站了起來,眼睛盯著大門。

剛出來的學生都被這陣勢給嚇壞了,誰見過大門口堵著上百個混混的,老實不老實的都低著頭,生怕惹了哪位老大不高興,被順手收拾了。

過了沒多久,蘇魏出來了,旁邊站著兩個身材跟他差不多的立馬上前架起他就想走往小河邊走。徐烈深吸了口氣,一手一個從冰櫃裏抽出兩瓶七喜,走過去,二話不說,一人腦袋上給了一瓶。

“砰!砰!”兩聲。門口不管小混混還是老實孩子都愣住了,就連看門的老李都張大了口,說不出一個字來,至於那些來接孩子的家長更是人人側目。

“誰敢耍流氓?”徐烈一個一個地掃過小混混的臉上,每個人都在回避著他的目光。

“你過來!”徐烈tian了tian舌頭,從地上揀起半截瓶子,指著陳彪道。

陳彪臉色一變,咬著牙走到他身邊。

“這是我兄弟……”徐烈拍了拍蘇魏的肩膀,寒聲道:“以後你們誰要敢再找他麻煩,我見一個放倒一個。”

陳彪身子一抖,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著,強壓著胸中的忿恨和恐懼,不知怎麽接徐烈的話。本來是他和蘇魏的過節,來之前就打聽好了,沒什麽紮手的人物,天知道這人從哪來的,橫插一杠子。

“沒聽明白?”徐烈踢了踢被拍翻在地上打滾的倒黴孩子。

“明白了!”陳彪頭上冷汗都滴下來了。沒見過這麽狠的,敢在校門外就動手,而且一上來就放倒倆。地上那倆頭頂還咕嚕咕嚕地往外冒血,更加強了他心中的恐懼。

“明白就好!”徐烈指著地上的倆倒黴孩子,“把人扛走,外麵的也撤了。”

陳彪急忙叫來四個染著金發的,兩人扛著一個,攔下一輛的士,把人送醫院去了。其餘的混混一見沒事,也都散了。

其實這些**多都是來看戲的,陳彪未必都指揮得了。要打落水狗,他們可能會上去踩兩腳,要真遇上徐烈這樣狠的,躲來還不及。

當然也真有敢動手的,剛才架蘇魏那兩人就是,但那兩人一上來就被徐烈給“七喜”掉了,剩下的自然就沒人敢再多嘴了。

“都散了,我們也走吧。”徐烈掏出煙點上,掃了一眼被小混混嚇得把校門都關上的園丁們。祖國的花朵要真要靠你們,那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蘇魏完全被徐烈震住了,心知今天要是沒他,自己少不了要被弄個半殘,但又不知說什麽好,想了半天,還是老套地說了句:“謝謝!”

“謝毛,你不是真想等著警察來吧?”徐烈笑罵道。

蘇魏一樂:“走,請你玩電腦去。”

“慢著!”從旁邊小賣部裏走出一個中年人,苦著臉指著地上的碎瓶子:“你們打架總要把瓶子錢給結了吧?”

“……”

九七年的時候,網吧在宋州還是個聞所未聞的東西,就連有電腦的也不多見。而當時流行的是各種擠在犄角旮旯裏的電腦室。其實就連電腦室也不多見,但在離徐烈讀書不遠的地方就有一間。

電腦室也分兩種。一種電腦室是真的教人學電腦的,主要學的是五筆字型。那裏的電腦配置奇差,大部分都是從各種科研單位、大學,或者國企裏退下來的,有些還帶有五寸盤的磁盤驅動器。在那個時代,會打字,就夠讓人羨慕的了。電腦也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得起,有些人為了學習打字,會去買幾百塊錢一台的小霸王學習機。

另一種電腦室純粹是電腦娛樂室,裏麵配置的電腦也要比上一種要高級得多。一般都用的當時非常先進的奔騰二處理器,或者AMD的K6/2係列的處理器。內存一般是32兆,或64兆,誰要有條128兆的內存,足夠讓人羨慕死了。至於顯卡,巫毒一是最多見的了。硬盤也不大,5.3G是很多人的首選配置。

這類的電腦室可以說是當時的遊戲天堂,也是後來網吧的雛形。最流行的遊戲是FIFA、英雄無敵、紅警和沙丘魔堡。

蘇魏帶徐烈來的電腦室裏隻有四台電腦,進來的時候,每台電腦前已經坐著人了,還有些人幹脆搬起凳子坐在後麵,看他們玩。

徐烈進來掃了一眼,突然有兩個配著同一學校出入證的學生,立刻站起來,把帳結了走人。而空下來的位子,也沒有人敢坐上去。

老板正納悶,蘇魏大剌剌地坐在電腦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拍在鼠標旁:“兩台。”

電腦室裏的收費標準是每個小時八塊錢,能夠在這裏消費得起的學生家裏都還算殷實。徐烈看著蘇魏擺闊的模樣,有些好笑。

徐烈搖了搖頭,笑道:“我不玩。”

蘇魏愣道:“新出FIFA97挺不錯的,試試吧。”

徐烈依舊搖了搖頭。每天拿著戴爾筆記本玩魔獸的,再讓他用這種相當於原始社會的台式機。光是看著Windows95係統的桌麵,他就覺得有點犯暈。

“給你留著,想玩就玩。”蘇魏指著旁邊的位置,掏出兩本新發的語文書放在上麵。

徐烈掏出煙,搬了張凳子坐在老板身邊,派過去一支,幫他點燃後道:“每天來這玩的人挺多的吧?”

老板是個年紀比徐烈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他先是詫異地看了徐烈一眼,然後再點頭道:“都是你們這樣的學生。”

“賺學生錢?你這可是在殘害祖國花朵啊!”徐烈打趣道。

老板一笑,沒有搭話。

徐烈含笑把頭扭到一旁,心裏在算著一筆帳,四台電腦,每天十個小時,就是八十塊錢,一個月就是兩千四,如果以每台電腦七千塊錢的成本計算,拋開水電人工房租不算,三個月回本。

這倒是個賺錢的買賣,而且根據曆史的發展來看,電腦室至少在兩三年內會很有市場,之後由於互聯網的發展,有些開始轉型變成網吧,有些就銷聲匿跡了。

“靠,又進了!”徐烈正愁怎麽辦這事的時候,一旁的蘇魏一拍鍵盤罵了起來。

徐烈眼睛一亮,走過去一把拉起蘇魏:“我們走!”

“還剩半場呢……”蘇魏抓起放在旁邊凳子上的課文書,塞進書包裏,接過老板找的錢,跟在徐烈身後。

“我和你說個事……”電腦室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剛打好地基就廢棄了的商住樓旁的平房,徐烈低著頭踩著地上的碎石道:“我想開一間電腦室。”

蘇魏一怔,接著笑道:“那好啊,以後我沒事就在你的電腦室裏耗著……”

“別忙!”徐烈一揮手,打斷了蘇魏的話:“但我沒錢。”

蘇魏哭笑不得地道:“沒錢還說個屁。”

“但你有……”徐烈笑道:“我們合夥,你看怎麽樣?”

蘇魏搖頭:“我也沒錢。你別看我一出手就是百元大秒,但其實……”

“我知道!”徐烈含笑道:“我們可以不用出錢。”

“不出錢?”蘇魏奇道。

“你忘了你老子是幹什麽的了?”徐烈笑道。

蘇魏恍然道:“我怎麽把他給忘了。但我可沒把握說服他,還有你怎麽知道我爸……”

“帶我去見一麵。”徐烈抬頭看了看天:“我有把握說服他。”

……

蘇魏的父親蘇建業是長城電腦的省級總代理,當時在整個IT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家底豐厚。而不幸的是,長城電腦在後來的幾年,被聯想、海爾、方正、同方等夾擊下跌出第一陣營後,蘇魏家也一撅不振。

徐烈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蘇建業的時候還是蘇魏因為蘇媛的事和家裏大吵,蘇建業把他叫去做和事佬之時了。那時他已經是滿頭白發,每天上下樓都要依靠拐杖助力才行。

現在蘇魏住的地方是遠離市中心的一處別墅區——青鳥苑。能住在這裏的人,不是有錢,就是有權,而蘇建業顯然是前者。

青鳥苑是沿著穿城而過的杏花江建設的別墅區,每一幢都號稱占有獨立的江景,而開發商更是特意在江中建了一座人工的小島。每逢酷暑,停留在江邊的小舟就會在兩邊穿行不息。從別墅區裏載著人到江心島上野炊,釣魚。

的士車停在了小區外,徐烈和蘇魏步行走進去。由於蘇建業是省總代,大部分時間都在省會臨江,今天為了蘇魏入學的事,才特意從臨江回到宋州。

等蘇魏進屋的時候,蘇建業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握著搖控器。

“回來了?”蘇建業眼睛盯著電視,頭不轉地問道。

“嗯!”蘇魏答了一句,把鞋放在鞋架上,又拿上一雙拖鞋,放在徐烈腳邊。

“叔叔好。”徐烈換上鞋,合上門道。

“嗯?”蘇建業轉過來才看見徐烈,笑著點頭道:“你是小魏的同學吧?”

“是的!”徐烈走到他跟前,“我叫徐烈。”

“嗯。”蘇建業點了點頭,轉過身把注意力放在了電視上。正在放的是重播微軟總裁比爾·蓋茨第四次訪華時在上海停留的新聞錄像。

蘇魏咳嗽一聲,走到蘇建業側麵的沙發上坐下:“爸,我和你商量個事。”

“說吧!”蘇建業依舊把目光停留在電視上,沒把蘇魏的話往心裏去。

“我想……”蘇魏看了徐烈一眼,咬牙道:“我想開一間電腦室。”

“什麽?”蘇建業沒聽清。

“我想開一間電腦室。”蘇魏鼓起勇氣道。

“哦?”蘇建業扭頭看了他一眼,舉起手中的搖控器把電視關了,然後指著旁邊一張空的沙發:“小徐是吧?你坐。”

“為什麽想到要開電腦室?”蘇建業放下搖控器,環抱著雙手,側著身子看著蘇魏。

“因為,因為……”蘇魏撓了撓頭,望著對麵的徐烈。

徐烈tian了tian舌頭,能不能把蘇建業說服自己也沒有把握,印象中他是一個脾氣非常暴躁老人。在家道中落後,蘇建業把家搬到樓房後,常常聽蘇魏說起,他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鄰居爭得麵紅耳赤。

“是我跟蘇魏提的。”徐烈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芒。

“哦?你們為什麽會想要開電腦室?”蘇建業轉過身,望著這個看上去和自己兒子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

徐烈目不轉睛地看著蘇建業:“因為我看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