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高大的圍牆圈著這個荒蕪的寬敞院落。

與外麵小鎮上的熙攘熱鬧截然相反,這裏就像是憑空從天上落下來的一小片荒野,院落中覆蓋著及膝的繚亂枯草,枯草中座落著陳舊的房屋。房屋和高牆的很多地方爬滿了幹枯的斑駁痕跡,那是常年累計的苔蘚無人清理,導致在冬天幹枯形成的模樣。

看房屋和家具的材質樣式,還有院落中殘破的秋千花園,以前這裏應該是富裕甚至美滿的人家。

墨恒和虎玄青隱身落下來,無聲無息,鼻端聞到一股木質房子的發黴異味。

“嘩啦!”

鄧禁將冰涼的井水用舊木桶提起來,舉到頭頂,閉著眼睛將自己從頭澆到腳。

冷水刺骨冰寒,將他渾身黏-濕的冷汗、血跡、腐臭味道衝洗大半。他蒼白著臉,扔開木桶,顫抖卻筆直地走到一旁,在木凳上坐下,右手拿起鋒利的刀片,繼續一點一點地削著左臂上的膿腫和腐肉。

在他身旁,堅固而細密的鐵籠子裏裝著一條碧綠幽幽的龐大毒蛇,毒蛇因為季節和溫度而顯得僵冷遲緩,卻一直陰毒而仇恨地盯著鄧禁,一下一下地緩緩吐著信子。

“你這傷,是故意讓這劇毒妖蛇咬的?”

墨恒在枯草中緩緩走近,現出身形來,眼眸深沉卻淡漠地看著鄧禁。

“誰!”

鄧禁渾身一緊,猛地抬頭,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又黑又冷,比毒蛇還要尖銳,看著十分滲人。

墨恒停在草叢中,饒有興致地平靜地看著他。

鄧禁身高中等,二十多歲的模樣,身體筆直而瘦削,麵對不請自來的墨恒,他本能地運轉身上微薄的法力,竭力去感應墨恒的法力氣息,卻一無所獲,念頭一轉,頓時有些明白,不由渾身發冷。

他緩緩起身,盯著墨恒,收斂起自己的敵意,謹慎地問著:“前輩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墨恒對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淡淡笑了聲:“對你有些好奇,所以下來問問。怎麽,不方便說?”

鄧禁微微一怔,敏感地察覺到一種高高在上卻並非施舍的淡泊善意,仿佛說不說在他,都是無所謂,如果他不說,眼前這人馬上就會離開。鄧禁不是傻瓜,連忙低頭表示恭敬,卻並沒有因此放鬆,瘦削的麵龐和身體仍舊繃緊得像是隨時能夠拚死撲擊的野獸。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輩自幼身中惡咒,無法解脫,所以想以毒攻毒。”

墨恒直眉微微一挑,神識從他身上掃過。

鄧禁頓時肌肉繃緊,四肢都有些僵硬。他體質特異,又有特質的護身符,所以對任何窺探都極為敏感,能夠隱約察覺到墨恒未曾隱匿的神識,一瞬間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將右手的刀片捏得更牢。對他來說,化神境界的修士比遙不可及的蒼穹更加高不可攀,同時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讓他死不瞑目。

“是有些古怪。但這等惡咒,隻要你日日不斷地運轉法力壓製和逼迫,十年必定可以逼出。”

墨恒收回神識,目光洞悉般看向鄧禁的心髒部位,輕輕抱起臂膀,微微搖頭說道,“像你這樣不加遏止,隻顧凶狠地以毒攻毒,不僅效果緩慢十倍,而且未免太過於偏激了些。也虧得你是陰冥體質,否則以你的修為,早幾年便渾身化為膿血而亡了。”

鄧禁聽到墨恒說出“陰冥體質”四字,心髒砰的一下險些跳到喉嚨眼兒,眼底閃過一絲駭異和無措,同時也恍然明白為什麽墨恒堂堂化神修士會理睬他這樣卑微的小人物,還專門下來與他說話。

“晚輩身負大仇,不願將時間都浪費在壓製和逼迫惡咒上……”

鄧禁緩緩後退半步,臉色蒼白而沉冷,微厚的嘴唇張了張,低沉地解釋著。

墨恒看出他在暗中準備法訣,知道他是起了狠辣念頭,見他左臂的傷口因為法力的強行運轉衝破了止血符咒,重又開始流血,不由暗暗一歎,抬手屈指一彈,一道微弱清光倏然沒入他的傷口之中。

鄧禁正自驚駭於墨恒看破他的體質,本能地想要拚命或逃跑,卻還沒來得及防備,就被清光沒入身體,不由臉色劇變,緊接著通體一寒,胸中一陣劇痛,隨即又五髒都翻騰起來,一陣陣胃酸欲嘔。

這簡直比惡咒發作時更難受,鄧禁四肢酸軟抽搐,“當啷”一聲,刀片從他無力的手中掉落。

“你……”

鄧禁強撐著沒有倒下,恨恨地死死盯看墨恒,一張口,噴出一大口黑血來。黑血噴到地上,立即冒起一股黑煙,黑煙散去,地上卻沒有血跡,隻剩下一片類似蛛網的黏稠物。

鄧禁踉蹌著歪倒在地上,像是被抽幹了力量,怔怔中慌忙運轉法力檢查自身,一時不敢置信。

“陰冥體質的人,對某些修煉者來說的確是煉製活傀儡的極品材料,若非你身上帶著的那件護身符能隔絕別人的窺探,想必你就算將惡咒解除,也活不到今天。但活傀儡對我來說卻是無用,我以前搶來過四個煉氣大圓滿活傀儡,也隻扔在某處當個擺設罷了。”

墨恒俯視著鄧禁,仍是漫不經心的慵懶和不以為意。

而後搖了搖頭,“相遇就是有緣,正巧,我也有件事情需要人做,你的體質還算適合。你若是有意,明日就去城鎮南麵的湖上尋我,到時我自會傳你功法,給你好處,不過那樣一來,你也要從此忠心於我,不可生出二心。你自己考量考量,不去也是無妨,我還不至於非要拿你不放。”

墨恒這是實話實說,屈指彈出一抹清光罩住鄧禁身體,然後轉身,飄然而去。

鄧禁這才猛地回神,多少年沒有表情的蒼白麵龐上閃過恍惚和激動,見墨恒轉身離去,急忙想要起身:“前輩……”卻剛抬起身又無力地倒下,眼看墨恒身影像突然降臨一般憑空消失,他隻覺如在夢中。

清光罩住著他,緩緩修複著他的創傷,讓他像是身處於溫暖的泉水之中,舒服得不想動彈。

直到太陽落山,清光消失,他仍然躺在那裏,歪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墨恒消失的地方。

或許對墨恒而言,剛才隻是舉手之勞,但是對他而言,卻是從地獄中被生生拉回了人間。

……

夜晚來臨,城鎮南方的湖上漂著一條烏篷船,船身不大不小,十分平凡。

墨恒直眉微皺,眼眸沉凝,靠在船內坐著,一腿屈起,一腿平伸,雙手不斷地掐決,默默推演心中越來越清晰的警兆。

虎玄青則閉著眼睛,雙腿交疊著抱著膀子躺著,將頭枕在他平伸的大腿上,很是悠閑自得。

突然,墨恒心底一動,雖然仍舊不夠清晰,但卻心神提緊,隱隱地抓住了什麽:在東方!

墨恒眼眸一冷,收起法訣,傳音道:“虎叔,來了,從東方而來。”

虎玄青猛地睜眼,黑眸亮如寒星,沉靜地坐起身來,輕輕拍了拍墨恒的肩膀,溫聲傳音道:“阿墨坐著休息,不必理會這些瑣事。”說著話,他緩緩起身,左手一晃,炎決劍握在手中。

低頭見墨恒安靜地坐著向他點頭,他才微微一笑,踱步到船頭,望著黑暗中別無異樣的天地,頓了頓,不動聲色地晃了晃肩膀,瞬間激發墊在肩窩中的隱身紗,身體陡然消失。

墨恒依靠須彌寶鏡的先天之力,隱隱約約能夠捕捉到他的些微蹤跡,知道他往東方潛去了。揚起雙臂緩緩伸了個懶腰,將胳膊枕在腦後,無聲地喃喃了一句:“有人護著,真好。”然後就眯起眼睛輕輕地笑起來。

東方二十裏外,隱身停在雲頭的武瑞城停了下來,皺起眉頭,臉色有些凝重。

幽冥男子見他停住,也頓住幽暗陰森的隱秘遁光,傳音問道:“武公子有什麽發現?”

武瑞城沉默著搖了搖頭。吃一塹長一智,若是他單單過來殺墨恒一人,或許還會帶著惱怒和憎恨情緒,但在他的木牌推演中,虎玄青必定護在墨恒身邊,所以他早就收斂了所有情緒。他也聽聞,虎玄青這兩年像是吃了仙丹一般,法力修為簡直蹭蹭地往上竄,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化神境界的巔峰!

他的心底是藏著驚疑和嫉妒的。

他知道虎玄青的修為提升必定快且穩妥,否則浩然門掌門早就第一時間阻止了。但他不知道以前還不比他強多少的虎玄青,到底奇遇了什麽樣的機緣,居然短短不到三年時間,就將他遠遠甩在身後!

“武公子,你且施法隱藏,我去布陣,即便毒不死他們,也要將他們的實力毒啞三分!”

幽冥男子暗中掐算,沒發現什麽危機,又見武瑞城沉著臉不說話,忍不住皺眉提議。

武瑞城卻一伸手攔住他,傳音道:“先等等。我感覺不對。”

幽冥男子自從死了同伴,便對武瑞城暗生不滿,剛要駁他一句,就見他取出那塊木牌,當即閉了口。他就算自信以自己化神圓滿的修為必定可以偷襲毒傷虎玄青兩人,但有武瑞城先用那塊專司推演安危的上古遺寶來推演一二,總比直接上前穩妥一些。

“嗡嗡……”

武瑞城剛將木牌激發,那木牌就在他掌中微微顫動,發出凡耳聽不到,神識卻能感知清晰的警告嗡響。一聽此聲,武瑞城一張俊美的臉龐刹那間黑了個徹底!

“已被發覺,落入陷阱,速走!”

匆匆扔下這句話,武瑞城二話不說,也不顧麵皮了,猛地旋身施法,當即化為遁光往東方逃竄。他心裏終於嚐到了墨雲書先前的滋味——憋屈!憋得一口老血淤積在心口,想吐出來都無處發泄!

幽冥男子愣了一瞬,下一刻臉色大變,暗罵一句“窩囊”,臉色鐵青地緊跟著要逃。

“刷!”

一道匹練般的雪白劍光劃破空間,包裹著一條鋒利的紫炎劍影劈頭斬來!

幽冥男子大驚失色:“空間奧意,這是返虛境界神通!”臉色刷的煞白,一仰頭,爆喝一聲,“砰”的一下化為一大片黑煙,黑煙六麵八方風一樣的迅速蔓延,轉眼之間,除了中間大部分被那道劍光斬滅之外,其餘黑煙都逃了個幹淨。

虎玄青臉色不改,深深看了眼逃得利索的武瑞城,伸手想著遠處黑煙處虛空一抓。

“哢嚓!”

隱約的空間破碎聲,讓剛剛想重聚出人形的幽冥男子駭得心膽俱裂!他是幽冥地域中的獵戶出身,原本粗魯得緊,此時就在心裏沒命地暗罵:“老子放屁熏死了那路神仙,這樣詛咒老子連番遇到變態!”

又損失了小半黑煙替身,幽冥男子才匆匆逃脫虎玄青並不嚴密的追捕,對武瑞城徹底失望憎恨。

虎玄青明白墨恒的心思,見墨恒老實地聽他的話,並沒有跟過來,就知道墨恒沒打算追殺到底。現在墨恒畢竟剛剛闖下了“禍事”,按理說來,“應當”處於一種不願再給墨府惹禍的心態。他之所以過來,懲戒來者隻是其次,主要是確定來者是誰,心裏好早有準備。

虎玄青收起炎決劍,沉眸負手,穩穩地立於虛空,看著武瑞城和幽冥男子都已經脫遠,才轉身回到烏篷船,一抖手,將一塊玉簡扔給墨恒:“這是那兩人的真實麵貌。”

墨恒笑著接過,神識一掃,便將兩人記下。也不多說,隻道:“將你能拿出來的靈果都拿出來。”

虎玄青濃眉一挑,有些想笑:“釀酒?這麽快就等不及了。”

墨恒長舒一口氣,有些沉重地點頭:“嶽丈大人是半個爹,我這沒爹疼的小子,可不得想方設法地討好他老人家,至少要給他老人家個好印象。”

虎玄青哼了聲,一彎腰,輕輕對他額頭敲了兩下,卻被他反手抱住,一個旋身壓倒。

墨恒將手伸進他的衣衫,揉按著他平厚飽滿的胸膛,感觸著那裏有力的堅韌和光滑彈性,咽了咽唾沫,低聲道:“虎叔,我現在心裏忐忑,需要你給我支持的力量。來,先做一遍……”

虎玄青被他說得低笑起來,卻不知道他如此胸腔震動的笑聲正是墨恒不可抗拒的致命攻擊。

墨恒呼吸粗重,臂膀剛強有力地一扯,“撕拉”一聲,廢了虎玄青一身剛換沒多久的衣袍法器。

……

次日,湖上仍舊飄著那條烏篷船。

“……功法可都記全了?也知道我剛才的意思了?”

船篷裏,墨恒頭也沒抬,趺坐在靈草編織的蒲團上,聲音淡淡的,雙手悠然地從儲物法囊中取出各種釀酒所需的靈材,準確地掂量了重量,一份一份,有致有序地往玉魄雕琢的三足鼎中投放。

而後蓋上頂蓋,往三足鼎下一拍,鼎下憑空燃燒起一股微弱的青綠火焰。

那火焰十分奇特,燃燒的是墨恒的法力,卻帶著悠遠的藥香,正是《伐折羅經》中的獨門法咒。

墨恒前世為一心漢做了許多事情,而一心漢修煉《伐折羅經》大成,對其中各種法咒理解得滾瓜爛熟、透徹無比,又是個極度嗜酒、性情怪異的男人,在落魄湖邊除了苦戀和思念梅娘子,就是苦心鑽研釀酒配方。多年下來,一心漢收獲良多,最後傳給墨恒的也是他最拿手的那個。

如今墨恒沒有修煉《伐折羅經》,不過為了釀酒,也專門修煉了上麵的幾門相應法咒。

“恩主的吩咐和傳的功法,小人都已記全。小人必定竭盡全力,粉身碎骨,以報恩主萬一。”

鄧禁衣衫整潔地跪在船頭,瘦削的麵龐比昨日多了些血色和生機,恭敬的話語顯得擲地有聲。

墨恒彈了彈三足鼎,三足鼎滴溜溜一轉,將微弱火焰中燃燒而出的所有藥香全都吸收。墨恒眼眸沉了沉,良久沒有說話,隻時不時地撚訣施法,往玉魄雕琢的碧綠剔透的三足鼎上拍打和彈動。

船篷中隻聽“叮咚”敲玉的聲音,微風吹來,涼爽習習,讓人身心都放鬆。

墨恒突然輕輕開口:“你的仇恨,我不過問,隻叮囑你一句:殺孽過重,難免惹火燒身。日後你若報仇,隻需殺死該殺的,至於那些無辜者,哪怕你看不順眼,心裏厭憎,也不需要害他們性命。”

鄧禁微微一怔,他這些年來,的確恨不得將城中那些恩將仇報、薄情寡義的歹毒街坊,以及在他落難時對他指指點點、嘲諷羞辱的可恨之人全都殺死,就是現在,也期待著有那麽痛快報仇的一天。

不過,經過這兩天的思量,再看墨恒對他的態度,他心裏十分敞亮,明白自己先前對墨恒的防備隻不過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明白自己現如今是真正遇到天大的好機緣了。

所以墨恒如此吩咐,鄧禁一怔之後,絲毫沒有抵觸,隻是更為恭敬和敬服地低聲應是。

墨恒看著他誠心聽命,這才微微笑了下,看著他道:“你去吧。我已有安排,那人不出一個月,定會來到這裏,你不需要害他,也不需要將他做的事情全都監視,到時候自然應對即可。”

鄧禁又恭聲應是,心懷感激,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後退,離開烏篷船,踏波而去。

“阿墨,你從昨晚開始釀酒,這些酒差不多夠了。”

虎玄青等鄧禁離開才顯出身形,伸手攬住墨恒的腰背。他之前一直都坐在墨恒旁邊。

墨恒沉吟著傳音回道:“不夠,我再釀三壇酒,湊夠十壇才勉勉強強。然後,我也該要煉法了。我化神中階的修為已經徹底穩固下來,正好再用混沌氣息淬煉法力,迅速提升修為實力。”又看著虎玄青,“虎叔你也是。你修為穩固,道行也能夠承受混沌氣息,早日晉升返虛境界,我才能真正安心。”

虎玄青心裏柔軟一片,握住他的手:“放心,我不收徒,也不隨便接下師門任務,更會將自己保護好。”說著總有些想笑,卻哪裏敢在墨恒麵前這樣笑出來,墨恒非得寒著臉怒他不當回事兒不可。

因為墨恒前世自滅前,知道虎玄青不知因為什麽緣故而失蹤,直到他自己自滅身死,虎玄青都沒有重現世間,也沒有被別人找到,誰都不知虎玄青遭遇了什麽,也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所以始終心裏不夠踏實。墨恒也沒用什麽理由,直接將自己的“擔憂”以最鄭重和認真的姿態告誡了虎玄青。

虎玄青被他再三告誡,如今一聽他的話,當即連“不收徒”都保證了。隻因墨恒在告誡他時,順口提過“你收徒的話,那個徒弟會和蘇廷一起暗戀你,而且爭風吃醋,鬧得沸沸揚揚”之類的話。

墨恒聽他保證,也不願總是碎嘴,這些都是無用功,實力才是一切。

所以點點頭,雙眼有些期待和緊張地低歎著:“一切都辦妥了,就等去見嶽父大人了……”

虎玄青濃眉一展,又敲了他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要放假了吧童鞋們,好好考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