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此人是誰?好生無禮!”
即便浩然門、天行派這等仙家門派的真傳弟子,麵對墨雲書時,不管心裏怎麽想,表麵上都是彼此禮數周全,就算是虛偽敷衍,總也要做做樣子。然而現在,竟有少年對墨雲書頤指氣使,且不提他如何得知墨恒資質,單憑他這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的囂張氣焰,便足以讓雲上眾人皺眉納罕!
墨恒則瞬間眸底森沉,皆因此聲此人,關乎前世恩怨!
“言者可是那無妄海中,梧桐島廖島主之幼孫,廖寅小公子?”
墨恒淡然沉聲,上前半步,立於雲邊,亦是指名道姓,直接把那少年名諱身份都叫了出來。
墨問閑、墨問秋、墨煙城等暗下驚疑:“這小雜種心狠手辣,卻從未出府,如何聽音辨人?”
墨雲書本沒打算理睬廖寅,囂張者何其多也?先前那喬遜與他同輩,他出手打煞是理所應當;現在廖寅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卻隻是個張狂小輩,他又怎會屑於斤斤計較,隻作聽聞鳥啁貓吟罷了。但一聽墨恒竟知廖寅身份,不由眸底微動,負手立於雲頭,看墨恒如何說話。
“哦?你也知曉我的名頭?”
廖寅嗤然冷笑,隻當墨雲書將他的身份指點給墨恒,也不驚訝,邊說邊緩緩走出。
眾人循聲望去,這才見遠處山崖壁上,月門山洞中走出一名赤足少年。
這少年細眉鳳眼,身高中等,清瘦勻稱,上穿草綠無袖坎肩,下穿草綠及膝馬褲,腰間纏著碧綠絲絛,赤著臂膀腿足,肌膚如玉,隻在腰間一側拴著個木色小鍾。小鍾隱有海浪滔滔聲蘊涵其內,仔細聽聞,振聾發聵,名曰:梧桐晨鍾,乃是一宗靈寶。
此間少年鍾靈毓秀,如不食人間煙火。
少年身後,卻緊隨而出四個雄健青年男子,衣著打扮都是漆黑馬褲、漆黑坎肩,亦是赤腳裸臂,腳掌寬大,臂膀強悍,坎肩敞懷,胸膛硬如鋼鐵,其上赫然紋著模模糊糊、細細密密的玄奧籙紋。仔細看去,才見那籙紋蔓延全身,沒入衣褲內,隻是其它地方不明顯,唯獨胸膛處籙紋濃重。
“都,都是活傀儡!他……”
墨煙城瞪著眼睛張著嘴巴,驚疑地低呼。繼而反應過來,慌忙閉嘴,看向墨雲書,見墨雲書並未理他,才悄悄鬆了口氣,又不耐煩地向旁邊扯他手臂的墨煙雨皺了皺眉。
廖寅傲然噙笑。他身後四名青年,高拔壯碩,都有煉氣大圓滿的浩瀚法力,而且個個鋼筋鐵骨,刀槍不入,百法不侵,隨便一人都能俯視煉氣境界!但這四人無不表情僵硬,目光呆滯,隻餘渾身煞氣,不見分毫神智。如此傀儡,竟都是活生生的人,呼吸平緩,生機澎湃。
傀儡之術雖然偏少,卻並不罕見,罕見的是如此歹毒卻高明的秘術。
傀儡法門中,除卻極少以靈木玄鐵為源而煉製精奇道具的傳承,尋常修煉者所煉傀儡,或是用妖,或是用人,煉後基本都是死物,與僵屍無異。唯有蘊涵奧妙玄理的高明傀儡功法,才能將或妖或人修煉者隻抹去根本神智,靈魂、肉身、法力修為等等一切都為本來。
這般活傀儡,實力更容易提升,提升空間也更大。便如這廖寅身後的四名健碩青年。
“果然是廖寅小公子。人人皆知東洲之東,是為東海;東海入洲,則生無妄。無妄海雖為內海,卻億萬裏方圓,其中一仙島一仙山,其名如雷貫耳。廖島主在無妄海中年年廣施道法,保岸畔百姓四季風調雨順;又從幽冥地域中捉拿邪修魔頭煉成傀儡,護佑億萬生靈免遭荼毒。以至百姓不知東海龍王,隻知梧桐神仙,家家供奉長生牌位。實是廖島主返虛大能,慈悲為懷,功德無量……”
墨恒黑冠齊眉,泰然自若,說話氣定神閑。
雲頭眾人聽得微蹙眉頭。
墨問秋氣憤難平,瞅了瞅墨雲書波瀾不驚的麵龐,轉而看著墨恒,壓低聲音恨恨地罵道:“馬屁精!伶牙俐齒,惡心媚態……”話未說完,聲音戛然而止,再要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她還當是墨恒搞的鬼,但一轉眼,看到竟是墨雲書在冷眼瞥她!這才心頭一涼,麵色煞白,慌忙低頭,心裏又驚又恨,雙手都直哆嗦:墨恒那惡毒小賊竟騙得父親偏心至斯!
“沒想到那墨恒看似清傲,實際上比誰都軟骨頭,遇到個比他厲害的,直接諂媚討起好來。”
一方寬敞新開辟的山洞中,蘇廷微微搖了搖頭,溫文笑語,似是嘲諷似是惋惜。
“哼,墨恒話還未說完,你怎知他不是欲抑先揚?那廖寅之所以找他的麻煩,還不是你挑撥的?你自己先做了小人,現在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墨恒雷厲風行,頗有大師伯之果決風範,哪像你……哎,小妹你別扯我,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慣他了!”
“行了我的姐姐啊!你,你能打過蘇師兄嗎?”
“打他?我是打不過他,但他敢打我嗎?蘇廷,你敢打我嗎?”
“你……你,姐姐,你好歹也保持點閨秀雍容,瞧不見那小花妖在看著你嗎?”
雙胞胎姐妹一名雯珍,一名雯諾,相貌、聲音、衣著、法器全都一樣,唯獨性格截然相反。
雯珍扁著嘴唇,瞪了瞪不以為意地輕笑著的蘇廷,轉眼去看守在虎玄青身邊的小花妖。膚若凝脂、唇若嬌花的十四五歲少女一襲淺紅綾羅,發間簪著暗香襲人的含羞花,正好奇地看著她,看她望過來,慌忙轉開眼,卻還是偷偷地瞄。
雯珍瞧她純真,噗嗤一笑,聲音溫柔下來:“別怕,我不凶你,來,陪姐姐說話。”
小花妖羞得臉紅,緊攥著袖角,搖搖頭,繼續守著虎玄青。
雯珍也看虎玄青,眼底浮現出擔憂來:“大師伯不知傷勢如何,咱們傳給師門的劍書也不知有沒有被人截去……那廖寅可惡,明知大師伯被魔頭偷襲受了傷,還要他那個老走狗……唔!”
雯諾伸著小手緊緊捂著她的嘴,一臉無奈,蹙眉柔聲道:“姐姐,慎言,這種話也是咱們能說的?何況,大師伯正在斂神療傷,雖聽不見咱們的動靜,但總不要吵到他吧。”
蘇廷盤膝而坐,轉頭看了看在山洞內側靜坐療傷的虎玄青,掩蓋住眸底的熱暗,也輕笑道:“放心,本門劍書秘法,別人截不去的。廖寅那個老仆是廖島主當年坐騎,隨他出來自然對他惟命是從,這小花妖本是他看上的玩物,大師伯要搶,廖寅自然不會罷休。”
雯珍大怒,張口喝道:“什麽叫大師伯要搶?這小花妖明明就是大師伯故居所長的熟人,得大師伯賜下斂息符,隱身要去北方花妖國落腳,半途被那廖寅識破劫走,大師伯恰恰感應到斂息符,才出手相救……”越說越氣,再看蘇廷始終笑吟吟的,她更是怒得狠了。
雯諾終於忍無可忍,實話實說地法力傳音道:“姐,夠了,你沒發現蘇師兄一直在撩撥你,讓你生氣嗎?你怎麽老是上他的當!別這麽笨了行不行?你遲早被自己笨死!”說完待見雯珍恍然大悟中更惱,忙道,“你聽,姐,你說得對,墨恒正是欲抑先揚呢,說得真好,可把那廖寅給氣死了!”
總算把雯珍的注意力引了回來,就聽外麵墨恒正朗朗訓道:
“……那廖島主名頭再大,也不是你廖寅;那梧桐島再好,也威及不到此處!你廖寅小小煉氣修士,蒙蔭祖父功德,也隻配在無妄海無法無天,憑的什麽張狂無知到這裏來?就不怕口氣太大招來罡風,刮閃了你那三寸舌頭……”
雯珍聽得噗嗤一笑,撫了撫胸口,暢快道:“廖寅蠻不講理,先前可氣壞了我,這回好啦,惡人自有惡人磨!多虧了墨恒給我出這口惡氣,下次我還得謝謝他。”
便聽身後一聲淡淡輕笑:“墨恒所作所為,無不大有深意,莫要隻看表麵,把他當了惡人。”
雯珍驚喜轉頭:“大師伯,您終於醒來了!您的傷勢痊愈了嗎?”
虎玄青眸底沉沉深邃,臉上的笑意也微微斂去,沒說話,又凝神聽著外麵聲音。
墨恒俊容剛正,聲如夏風,語調清清朗朗中帶著內斂的凜冽:“……吾祖父逍遙東洲,曾與東仙品酒談道,又與西佛觀山論法,亦和那廖島主平輩論交!你為廖島主幼孫,見我不稱一聲世兄,我也不與你計較,免得你說我以大欺小,但你怎敢對我父囂張無禮?看你依仗四具傀儡,還不夠為所欲為,莫非洞內另有惡奴?哼!外物雖強,終歸不是本性,你不修道德,不問正明……”
墨恒一張嘴當真能把活人說死,再把死人氣活,這麽大義凜然的事情,做得極其暢快。
那邊廂,廖寅先前聽墨恒誇讚自家祖父,也當墨恒是嚇怕服軟,正自不屑,卻不想墨恒不知什麽時候轉的話頭,等他經洞內老仆提醒而明白過來時,才知道自己早被墨恒給罵了小半天了!氣得他麵皮森寒,數度張口,又哪裏爭論得過墨恒?反而幾次三番像是無理狡辯!
“你是狗膽包天!給我跪下!”廖寅何曾受過這等欺負,片刻都忍耐不了,怒聲大吼,少年的聲音都吼得尖銳起來,隨即抓起腰間的梧桐晨鍾,對著墨恒隔空當頭一震。
墨恒早有防備,見成功激怒他動手,麵上直眉星眸俱都坦**,肅容斥道:“廖寅!無妄海不夠你撒潑,你敢來對我墨府撒野,我還說你不得?你理屈詞窮,便要殺人滅口?那也得瞧瞧你有什麽本事!”
說話間早把《蓮花法咒》仙功運轉起來護體護神,又將古袍乾坤袖對著梧桐晨鍾來處一罩,刹那間就覺頭腦一嗡,乾坤袖也被震得澎湃獵獵,險些踉蹌後退,但轉瞬就清明下來。
“梧桐晨鍾,果然有幾分威能!你廖寅當真要與我動手?父親,孩兒不忍受辱,願請一戰!”
——但有我在,墨府絕無可能再跟梧桐島交好!不把你廖寅弄死,我墨恒也是白活了!
墨恒也知道墨府尚有祖輩,隻是不知隱居何處。而他心下沉澱的前塵往事如煙如雲,看似飄渺,實則清晰。
其實前生,他雖早前性格執拗,但先有墨府欺壓,後有出府磨難,諸多經曆迫使他學會了隱忍。
不忍不行!此方世界,修煉者無窮數,修為不成皆是螻蟻,強者有意無意,隨手打殺!每一時每一刻,如此冤死者無數,到哪裏去喊冤?就算死後化為厲鬼去報仇,還不夠人家一個掌心雷劈的!
這就是血淋淋的現實世界。龍遊大海,天地廣闊。說得好聽!但有實力才是龍,行走間能風雲變色,天大地大任我逍遙;而無實力,就隻是蟲,蠅營狗苟,苟延殘喘,蛤蟆飛鳥誰不是想欺辱就欺辱?
東洲看似廣闊浩渺,實則如同蒙著一張巨網。各方勢力爾虞我詐,為這為那算計不停,編織成這張巨網,當頭一罩,無盡生靈,諸多修士,人人皆在網中!
唯有道行超然者才可跳出網外,或是作壁上觀,或是也當一個撒網人;而無實力者,便是網中遊魚,看似遊得歡,實則除非隱居不見外人,否則稍有異動,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隻怕朝夕即死。
墨恒前世仇視墨府,早早為母親遷墳,憤然離府而去,隻想著龍遊大海,天地廣闊,東洲還不任他遨遊?但他雖有《蓮花法咒》仙法,修為實力卻遠非一朝一夕能成;再論奇遇,更不是想要便可擁有。即便幸運得逢奇遇,突然來個仗勢欺人的一把奪走寶物,他也隻能忍著,甚至轉頭就逃!那等屈辱,誰願甘受?
墨恒曾想,假若當年墨雲書放過他們母子,以母親的修為,帶他離開墨府,偏安一隅還是足夠,他也不至於被人欺辱至斯。而且,若有母親的指點和教導,他必能早早獨當一麵,不至於被梁弓宜騙得那麽徹底,更不至於落入別人設下的陷阱中,一身仙法來不及施展,就被偷襲重傷。
但墨雲書從來沒有放過他們母子,甚至默認參與著將他母親意若秋傷毒致死!
他少了依仗,那就隻得如墨雲書所願,從此以後,狠狠地“依仗”墨府!
那些欺他者,繁瑣小事,他沒時間專門去算計,但其中,除卻母親的毒傷而逝、父親的絕情殺機、愛人的反戈一擊,他自己明明隱忍了,卻還要憑白遭受類似廖寅之流的欺辱,那等仇怨如刃在喉,若不報複,就是懦夫!更何況,廖寅還是最後協助墨問閑和墨問秋埋伏偷襲他的幾人之首!
當初若非廖寅的四傀儡、四煞陣,以及那隻梧桐晨鍾的靈威,憑他當時已有所成的《蓮花法咒》仙法,即便不敵,莫非還逃脫不得?
報複,就得分種類,廖寅此等傲氣衝天與他隻剩殺仇的貨色,根本無需多費心神,狠狠打殺便罷!他墨恒今生,豈能連對這種貨色也要忍著織下天羅地網,然後再去狠狠肆意收割?那廖寅也配!
突然,就在他剛向墨雲書請戰時,虎玄青的聲音朗朗笑來:“墨恒,他不過一小人爾,與他計較這些作甚?”又神識傳音:“廖寅那四具傀儡可成四煞陣,尋常化神初階修煉者對上他,都要小心應付,你萬萬不可輕易與他廝殺。”
作者有話要說:一章早早寫好,修改七八遍,總算可堪入眼了。今天晚點這麽久是我不對,以後會準時18:10,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