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雲端,墨雲書說仙門將開,修慈、三陽居士等人都凝神等待。

墨恒得虎玄青神識傳音,知道仙門不會立即就開,便稍稍遠離了吳剛、後峰等仆從,坐於空白處,手中一刻不停地煉化著梧桐晨鍾,安安靜靜地望著峽穀雲靄,淡淡道:“梁弓宜,你坐到我身邊來。”

梁弓宜暗懷心思,又知違抗不得,是以挺直馴服,舉止利落,頂著來自墨問閑的了然嘲諷、來自墨問秋的不忿同情,不疾不徐地坐於墨恒身畔,卻低道:“恒少爺,梁某自慚形穢。”

墨恒眸底深黑,沒有回頭看他,遙望雲聚雲散的皚皚雪色,緩緩傳音道:“離我近些。”

梁弓宜略略一頓,作勢微微皺起濃眉,以手撐著祥雲,往他輕輕挪了挪,相聚一尺才停下。他剛毅如鍾,挺拔沉穩,端正而不拘泥,峻然大方的氣度令墨問秋等人多送了幾眼同情。

“在混元門時,我本待穩固了煉氣圓滿修為,就去尋你問個究竟。卻不料未及天明,父親說仁聖洞天另有它處,我便入那寶塔靜修。到今天出來,立即尋你……幸而你也隨著來了。”

墨恒坐姿亦是頎挺威儀,靜然傳音,如同敘事,平淡得似乎無波無動。

暫時解決了墨府存身大事,也是時候找梁弓宜了。

梁弓宜卻聽得恍惚心有所感,隱約察覺出墨恒的壓抑和滄茫,不禁冷然猜疑:“怎的剛才還好,現下卻變了心情?”突然想起在混元門聽聞的墨恒身世,眸底一閃,收回心神。

“梁弓宜,你我乃是初識,究竟為何,使你對我而言迥異於別人,甚至令我極願親近?”

墨恒傳音漸冷,微微帶著一絲不耐煩,同時,突然蘊涵極其濃重的質疑和殺機。

梁弓宜心下暗驚,暗暗瞥他一眼,卻驀地對他這種好臉突換冷麵的變化了然於胸。

十四歲少年,長成以來,無人可信,無人可用,蝸居墨府偏院,頂著人人欲奪的嫡子招牌,不知嚐過多少辛酸、委屈、淒苦;現在眼看修為高深,揚眉吐氣,不再受製於人,身邊亦有忠心奴仆環繞,卻突然對一個陌生人不可控製地心生親近……

若是對那陌生人不起質疑,才是愚鈍癡蠢罷!

梁弓宜心知墨恒絕無可能對他這個一無所有的小人物費盡心機,而且他先前聽聞墨恒坦誠後,竟也像被引帶起了什麽,有不可言明的恍惚觸動,觸動了遙遠畫麵和朦朧情懷,難以置信,卻似曾相識,又無從琢磨。越是細想,越是深刻,幾乎宛如隔世,舊情突然顯現,難解難了。

實在荒謬!

梁弓宜雖然修為淺薄,可畢竟是已至煉氣境界的真正修煉者,不同於凡俗,更兼他苦讀經書,心境沉穩堅毅,生死危境都能迅速鎮定冷靜,現在居然沒來由心生那般恍惚感觸,委實不可思議。

“莫非當真是前世……故人?”

修煉者自然知曉人有前世今生後世,不禁心應幽冥王的怪笑。

念頭一起,荒謬感漸去,漸漸的,隱約有微微的宿命感湧來。

梁弓宜眸底深沉,瞬即沉定,再看墨恒時,便多了三分異樣,暗道:“以他霸道性情,難怪先前那般狠辣出手懲戒於我,讓我大吃苦頭,倒黴至極,同時又讓我伐毛洗髓,天掉餡餅;後又對我訊問,不甘不願,卻無可奈何;直至現在終究對我質疑出果決殺機……”

梁弓宜不答不語,穩重而冷峻,沉沉靜思,轉眼間就有無數念頭。

墨恒對他了解至深,質疑那句話出來隻為收到效果,本就沒打算聽到他的辯解,自顧自壓抑著蠢蠢欲動的情緒,維持著自己理智上應該沉寂無波的心海,一如先前那般。

“我自幼獨居,不曾親近他人,父親賜予兩名爐鼎,我亦無此心……見到你,偏生忍不住。”

墨恒掩去殺機,隱現少年苦惱,濃而直的雙眉微微蹙起又舒展開,冷聲道,“你天資修為、人品性情,哪裏及得上玄青道兄?但我見玄青道兄如見摯友,見你卻……”

傳音至此,心中突然難以抑製地恨痛,冷漠狠狠地壓下,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睛。

當時聽聞梁冰紋的聲音,尚且有隔世之滄桑,何況與梁弓宜相處?

墨恒有化神道行,雖然於情無用,卻勝在意誌極堅,在遇到梁弓宜時,便硬生生抑製住所有情感,果決、冷漠、狠辣地解決一切應該解決的事端。他要將墨府些許跳蚤打壓下去,免得日後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他更要穩住墨雲書,母親大仇前因後果,他誓要弄個清楚明白!

對於梁弓宜,他隻是鋪陳幾番前戲,隻待梁弓宜第二次伐毛洗髓後,便去安排一次“巧遇”,那時才是正戲之始。

前生即便死,他也死得不明不白,現在,他總要弄清楚梁弓宜的秘密,弄清楚梁弓宜究竟為什麽要看著他死。若是別有所圖,以他當時那般深刻情意,豈不是活著更有利用價值?

梁弓宜前世今生,胸有丘壑,絕非池中之物。

但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去巧遇梁弓宜,就突然來了西荒峽穀,又發生這等事端,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和梁弓宜好好“談談”。是要談談,談談情愛,談談命數,再從裏到外,徹底弄清梁弓宜現在已經有的,以及日後將會有的秘密,順便更讓梁弓宜嚐嚐他前世遺恨是何滋味!

全心全意,一世情愛,甚至性命,都交托於一人之手,是他識人不清?

可那梁弓宜待他何曾有過半點虛情假意?他化神道行,曆經悲戚,敏感至極,但凡梁弓宜對他有一絲半毫的虛與委蛇,他也能提前察覺出異樣!恰恰就因梁弓宜待他亦是深情厚愛,才讓他措手不及,落個那般自滅下場……隻能說他不如梁弓宜狠毒心硬!

那麽今生就看誰才更狠!墨恒便是此性此情,不如此報複,他之恨痛,永世難消!

“你伸手過來,我探探你的脈象。”

墨恒心緒難平,沉念間,手掌中祭煉著的梧桐晨鍾不知何時停了,凝眸重又繼續煉化,同時傳音給梁弓宜。

梁弓宜卻分毫不動,暗自抑製住心下的宿命感懷和對墨恒的微妙異樣,壓低聲音冷靜道:“恒少爺,梁某得您所賜,資質改善,身無病症,無需您費心切脈診聽……”

雲端眾人,除卻梁冰紋,誰沒有修為在身?遠遠近近都將他這話聽在耳中。即便梁冰紋未曾聽到,見墨恒對梁弓宜如此特殊,一時也維持不住平靜。其他人更暗含許多不屑戲謔。

墨問秋嗤嗤一笑,瞅著墨恒,顧忌著墨雲書偏心,不敢再明目張膽嘲諷說話;再看梁弓宜時,因墨恒對梁弓宜異樣而多瞧了幾眼,眼光掃過梁弓宜側對著她的濃眉、黑眸、挺鼻、薄唇,陽剛冷峻,英挺不獷,再瞧梁弓宜堅實如山的高挺勻稱男兒體魄,忽然心頭一**。

“墨恒小賊眼光倒好,瞧我給你奪了過來!”

墨問秋唇含冷笑,心下恨恨計算。她也是吃一塹長一智,早不敢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就去欺辱墨恒,免得再遭災厄而無處訴冤。

墨恒聽到她的嗤笑,寧然不予理會,正大光明地往座下一指,一團雲色清光彌漫起來,將他和梁弓宜全都罩住,登時身形模糊,聲音俱都消除,旁人再也探聽不見。有墨雲書在旁,修慈等人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探去神識竊聽小輩貓膩。

墨雲書則黑眸微沉,神識凝在梁弓宜身上,傳音墨恒道:“此人修為低劣,不與你相配。”

墨恒一怔,略作沉默,法力傳音,恭敬回應:“孩兒看他還好。”

墨雲書眸底見冷,漠然更甚:“興致或可,無需真情。你為我墨府嫡子,又有卓絕天資,若要道侶,化神修為才堪相配。你瞧不上石啟樓性情,為父另有明影衛供你挑選,事後也無需你去負責。”

父教子嫖?

墨恒心覺荒誕,又覺冰寒,表麵上卻處之泰然,隻在眸底閃過恰到好處的訝異和受寵若驚,頓了頓,才隱帶微笑地傳音應道:“謝父親指點,孩兒曉得了,如有需求,定請父親賜下良緣。”

墨雲書再不多言,神識也不再探來。

雲光內,墨恒漸漸冷下臉來,轉頭滿含不悅地望向梁弓宜:“手,伸給我。”

修煉者往往年少時顯得早熟,年長時又顯得年輕。墨恒十四宛如十五六,梁弓宜年已二十,形貌剛健俊挺,卻隻有十七八歲模樣,兩廂差別並不算大。就因如此,旁人看了才沒覺怪異。

梁弓宜被墨恒這般逼視,轉瞬憶起先前兩次地獄苦楚,暗暗打了個激靈,麵龐都微顯蒼白,不動聲色地伸過手,淡然沉眸,低聲說道:“梁某愚昧駑鈍,恒少爺何苦抬愛。”

墨恒濃眉一皺,冷哼了聲,怫然不悅道:“你當我願意?”

梁弓宜暗暗注意著他的神態,見他儼然將要爆發的模樣,怕他再起先前那般抗拒宿命的霸道性子暴起打人,隻得作馴服老實的冷峻狀,默不吭聲地看著他熟練至極地握住自己的手掌,並且下意識地配合著握了握。

卻不料雙手相觸之下,十指交錯,密不可分,緊之又緊,自然而然,居然如此相合。

這還沒有什麽,梁弓宜隻是驚訝,但下一刻,驀地心不由己地恍惚感覺,何不握到天荒地老?這個念頭突兀到極端!一經閃過,梁弓宜猛然驚愣。心頭刹那間飄過一道靈光,隱約想起往昔,又好像隻是不知名的幻覺,越發驚疑得厲害!

“僅僅握一握手罷了,何其平常?即便前世有情,如今也早已陌路,何來這般強烈感觸?”

這已非荒謬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似曾相識感就像沉澱在心裏最遙遠地方的塵埃,突然被一陣狂風刮起,越發濃重。

猛然轉頭去看墨恒。卻見墨恒僵硬地看著他,俊朗英勃的少年麵貌還顯青澀,眉宇間已現朗朗剛強風采,如此愣愣怔怔地看過來,淨澈的黑眸中,隱現朦朧而紛湧的情愫。

墨恒雖有裝模作樣的成分,但心底激烈,幾乎打破他漠然塵封的冰層,著實難以抑製。

近在咫尺的男人,清正醇和,凜冽陽剛,氣息熟悉到極點,手掌溫熱寬厚,握在手中,連心頭也都盈滿。曾經同床共枕,肌膚相親,更曾相牽天涯,讓他那般著迷情深……無盡回憶湧來,就此囂張地翻騰。

情到深處,無法消止,哪怕愛意被紅蓮業火湮滅一空,也還有不可抹煞的情,情變了質,就成了恨,恨來落地生根,根深蒂固。哪怕往日裏狠辣果決、雷厲風行、鋪陳算計,看似冷漠無心,事到臨頭,也壓不住那不可控製的觸動。此為人生一苦,情不由心,恨不由人。

“情恨又能如何?事在人為罷了!”

墨恒漠然壓住心頭情緒,剛強意念占據上風,法力流轉,轉瞬間強行恢複心平氣和。繼而發覺梁弓宜當真失態,甚至將他手掌握得極緊,不禁疑惑皺眉,轉念想想自己並未太過,便暫且擱下不理,反而顯出不甘不願的惱意,皺眉沉喝道:“還不鬆開!”

直似一個自以為風流成熟的少年,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其實還是幼稚的。那般惱意輕易碰觸不得,否則必定爆發。

梁弓宜也非常人,被他一喝,立即回神,連忙鬆手,不敢惹他爆發,免得自己吃苦,抱拳道:“恒少爺,對不住,梁某不知為何,一時失態了。”梁弓宜在小事上總是極其坦白不加掩飾。

墨恒眉頭這才緩緩舒展,深深看他一眼,冷笑一聲,轉回頭,沉默地祭煉梧桐晨鍾。晨鍾已被煉化十七重禁製,隻剩最後那層,太過堅韌,其中晨鍾器靈也過於抗拒,才耽擱下來。

梁弓宜暗暗收斂心情,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恍惚完全僵凍雪藏,眼觀鼻鼻觀心,不多思那些飄渺之物,隻專注於眼前現實——如何利用墨恒對他的宿命情懷,徹底解決掉幽冥王這頭大害。

墨恒靜默了許久,全心狠狠地祭煉梧桐晨鍾第十八重禁製,終於以《蓮花法咒》玄功無可抵禦之妙理巨力,在梧桐晨鍾最深處穩穩懸浮的小鍾器靈上烙下深刻的意念烙印!

“成了!”

法力一動,梧桐晨鍾再無抵製,反而與量雲尺一般,清徹、通透、暢快自如,心有靈犀。

“我道那廖寅往日將傀儡放於何處,原來這晨鍾竟是蘊藏煞氣之寶,可容傀儡入內靜修。”

墨恒祭煉了梧桐晨鍾,頓時對它了若指掌。

梧桐晨鍾是青黃木色,古樸陳舊,精致輕巧,上有青木浮雕,雕的是一隻手掌,五指成樹,樹上各自拴著一頭鯨魚,鯨魚在手掌下的大海中沉浮,一切行動,皆在五指掌控之間。

墨恒掃了一眼,將晨鍾一震,當啷清脆聲輕輕響起,在這刹那,意念通過晨鍾靈寶,對四名傀儡傳達指令。

便見祥雲一側,二十餘丈青蓮葉上,原本或站或臥、滿臉木然無神的四名雄壯青年傀儡齊刷刷一震,個個站得挺直,滿目煞氣,大步一踏,凶獸般淩空衝來,疾如電掣,直像是要與人搏命拚殺。到了墨恒身前,卻又整齊旋身而坐,與修煉者盤膝冥想無異,馴服到極處。

墨恒微微轉頭,將梧桐晨鍾往四名傀儡一擲,晨鍾滴溜溜一轉,迎風而長,變化成十丈木鍾,當頭往四名馴服老實的傀儡一罩,再一招手,晨鍾倏忽變小,傀儡已在晨鍾煞氣空間內靜修,原處空無一物。

祥雲上墨問閑、墨煙城等人驚疑不定。更遠處,廖寅氣得險些昏厥。

莫慌,心急喝不了肉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