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墨恒生在初冬,現在過完生辰,與虎玄青一起乘雲飛行,雲下大地正是一片冬雪初停的銀素美景。他們居高臨下,俯視著漫漫大地,雲頭彌漫著清風,飛得不疾不徐。

虎玄青看著墨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杯中清香繚繞的極品靈酒,隨心所欲地說著三言兩語的輕聲話。十七歲的墨恒,眉目都徹底長成,眉毛直而濃,眼眸黑而亮,寬肩窄腰,挺拔修長,清俊得與幻境中的“阿墨”很有幾分相似,卻又更勝一籌,可比任何下酒菜都要好得多了。

墨恒盤膝而坐,也喝著酒,聽他說話,任由他看著。

沒多少靈酒下肚,說笑之間,他們所乘的白雲已經悠悠飛離了墨府百裏開外。

“離開墨府這一百多裏,我才有種走出牢籠的釋然,在那裏時時刻刻都戴著麵具一般的過活,修為再高也覺得累了。嘿,以前可從未想到,我墨恒居然也會有整日裏陰謀算計的時候。”

墨恒回頭看了眼早就看不到蹤影的墨府位置,意味深長地低說了句。

虎玄青聽了,看著墨恒並沒有疲憊的平靜麵龐,有些心疼,卻沒有問什麽,隻說道:“我知道你有些隱秘不好講出口來,但不管什麽事情,你總不能始終壓在心裏,我是在你身邊的。”

墨恒抬頭看他,見他麵容剛毅沉穩,眼眸黑炯深沉,不由胸中溫熱,挑眉笑道:“這兩年多時間,我雖然沒有向你說明那些私事,但是做了什麽,對別人是什麽態度,卻都沒有瞞著你,你應該也是明白了的,隻是我們兩人都心照不宣而已……”

說到這裏,頓了下,搖頭道,“不說這個了,太煞風景。”

“是不該再說這些。”

虎玄青點頭,他對墨恒始終是發自內心、自然而然地縱容著的,當下不再多說。

墨恒也不再想其它的,隻自看著身邊人,慵懶而無聲,但那雙直眉黑眸都透著微微的歡悅。

虎玄青感受得到墨恒的溫情,不禁有一種想要再次坦承心扉的欲望,但瞬即就忍下了,總是口頭上情情愛愛的可不是修士所為,便低頭品了口酒,頓了頓才抬頭望著墨恒。

卻見墨恒眼眸靜澈,目中唯有他一人,正正是那個隻心有他一人的單純少年“阿墨”,虎玄青多年思戀湧上心頭,便再也忍不住,胸懷一**,終於還是啞聲說:“若非是現在怕有人飛過瞧見,我此時是極想抱抱你,親親你的。”

墨恒見他深情卻強自按捺的模樣,卻不靠近抱他,隻是不由開懷,朗聲而笑。

虎玄青本是情感洶湧,這樣被他一笑,笑得什麽脾氣都沒有了,隻能無奈地搖搖頭,訕訕地低頭再喝酒,說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笑我做什麽……”

墨恒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眸更亮,也更深了些。

虎玄青任是幻境中情愛多年,人也坦**,此時仍被他看得心底發毛,臉卻發燙。

兩人又飛了兩個多時辰,始終是相安無事,否則突然有位高人飛過時用神識一掃,見浩然仙門的掌門大弟子正與一個英俊少年相擁親吻,那可就有大風波了。

眼看太陽陰沉地藏在雲後,殘雪尚未,高空不勝寒,連飛鳥都極其稀少,墨恒不願總是在雲上呆坐,便提議道:“你我這樣飛行也太單調了些,不如下去行走,也算是遊山玩水,放鬆心懷。”

虎玄青哪有二話,被他這麽一說,反而一拍腦門,略顯懊惱地歎道:“我原本過來接你之前,還設想著如何在趕路時遊玩,儲物法寶還專程帶了許多馭獸符,還暗中煉製了一門‘篝火’法寶,隨時隨地都可生火燒飯……哪知見了你之後就癡了,這些東西,一樣都沒想起來,竟呆坐了這麽長時間,虧得你還一直耐心陪我坐著,沒叫無聊。”

他沒說是坐著呆看了墨恒這麽長時間,隻大男孩兒一般的皺眉懊惱。

虎玄青本身是英挺不凡的,畢竟是仙家嫡傳,修為也是高人一等,平日裏雖然性情坦然平和,但總有幾分正道高人的正經風範,浩然門掌門大弟子的威嚴與半虎之身的特殊氣勢令人不敢輕侮。

然而此時與墨恒單獨相處,他自然而然地露出這般率真本性。

墨恒看著他精壯的臂膀舉起又放下,聽著他低沉渾厚的嗓音在耳邊,隻是望著他笑。

實際上,墨恒見虎玄青舉止之間褪去了往日裏正道高人的風範,這般對他馴服依順,甚至略顯憨直,早已情愫蠢蠢欲動。隻是眼下正是晉升化神的關鍵時刻,最好按捺著,才隻偶爾調情一句,一直沒有動手動腳,免得看得見摸得著卻吃不著,那才是心急火燎,難受難熬。

雖然那他修煉的《蓮花法咒》隻是傳承時特殊且苛刻,對修煉者是否是童子之身卻沒太多要求,不過,現在正是夯實根基的時候,他苦苦挨了兩年多時間沒有晉升化神,不就是為了根基牢固麽?現在留有童子之身,對晉升化神必是有著大好處的。

下了雲頭,站在山頂,再遙望四周,又是另一番景致。

“要是再往東飛,不出幾日就到了十萬荒山的地界了吧?你說的那處幽靜地方,莫非就是在那十萬荒山之中?十萬荒山呐,此時一樣是厚雪堆積,就不知現在,那裏正是什麽風景……”

墨恒想起自己死在十萬荒山的風雪中,望著飛鳥點綴著的山川冰雪,覺得呼吸都寒涼了許多。

虎玄青不知他的最終隱秘,見他情緒略有清冷,不由靠近想用身體溫暖他,同時點頭說著:“的確是在十萬荒山之中,具體哪裏我卻說不上來,太過崎嶇難尋了,那裏算是我的一個奇遇吧,不僅靈氣濃鬱,而且另有玄妙之處。等到了地方,你自然會明白我為何偏要將你帶去那裏。”

墨恒知道他不是扮神秘,隻是不願誇海口或者邀功才沒有詳細描述,便一笑,止了聲。

二人避開人煙密集的地方,在山林和平原之間且行且停。行時快如林中比翼鳥,停時靜如樹下連理枝。就這般悠悠然過了幾天,終於到了十萬荒山的地界。

這幾天裏,墨恒調情不斷,他們始終是發乎情止乎禮,頂多牽了牽手,連個擁抱都無。

墨恒不動,一是因為自身修為突破在即,不願因□而功虧一簣;二是看著虎玄青分明是情思蠢蠢欲動卻隻能一次次強行按捺,那副情思坦**,舉止樸實的大好兒郎姿態實在有趣得很,不妨多逗逗他,玩得樂在其中。

虎玄青不動,則純粹是因為在幻境中被墨恒占據主動壓了十多年,寵溺馴從之意深入骨髓,後來又悲思苦憶,現在實打實能夠和墨恒在一起,說一句“極為珍惜”都不能形容他慶幸的程度。如今墨恒擺明了是逗他玩呢,他不是傻子,雖然和墨恒在一起時有些發癡,又怎會看不出來?隻能是坦然一笑,挺胸直背地由著墨恒調情了,心裏其實享受得很。

走入十萬荒山。

十萬荒山號稱“十萬”,可不是平白這麽稱呼。

連綿的群山起起伏伏,層巒疊嶂,如同大海波濤漫延無盡,隻知道十萬荒山在這裏的邊緣,卻不見何處才是另一處的邊界。十萬荒山,比墨府所在的太衡山廣袤了不知多少,說它“十萬”隻怕還是說輕了它。

而且這十萬荒山之中情景多變,或繁茂卻多毒物,或荒蕪卻多凶獸,或詭異而多遊魂……也隻能用個“荒”字來勉強形容了。

當初墨恒重傷時向十萬荒山逃離,未嚐不是想借助十萬荒山的地勢多變來甩開敵人,奈何梁弓宜對他太過了解,他又傷勢太重,再被墨雲書遙遙用法力一震,哪還逃脫得開?

墨恒看著身邊人,壓下對往昔那悲慘境遇的冷然感歎,也不再和虎玄青調情,行走間更是不疾不徐地暗暗調息著,早早地為接下來的晉升化神作準備。

虎玄青要帶墨恒去的地方並不是在十萬荒山的深處,卻也足足深入十萬荒山三百多裏。

十萬荒山的外圍三百裏內沒有多少詭異的地方,但仍漫遊著不少凶猛妖獸,以他們的修為自然是夷然不懼的,隻是不願平白招惹麻煩,所以一直斂息前行。

二人繞開了兩處凶獸領地,清風一般飄渡了幾條浩**大河,沿著幾處懸崖峭壁的岩壁之上牽手飛過——這些地方,若是高空飛行,必定被懸崖峭壁遮掩住,反倒不如直接在下方行走更方便些。

然後到了懸崖最偏僻的一處,虎玄青微一示意,停下腳步,懸飛在半空崖壁上,便要帶著墨恒鑽入岩壁之上的縫隙和洞窟之中:“就是這裏了,很不易尋找吧。”

“這裏?你確定必須鑽進去?”

墨恒眼眸一瞪,見那縫隙洞窟似是天然形成,如同凶獸張開了被撕裂的殘破大嘴,黑窟窟的看不見底,再凝目掃視,竟可以看見許多毒蛇潛伏在陰暗處,洞窟深處甚至還殘留著蝙蝠糞便,肮髒之極,登時嘴角抽了抽,“若非是你,換個人來要帶我進去,我隻怕先要下手偷襲打殺了,這怎麽與殺人害命這般相似?”

虎玄青失笑,頓了頓,牽著他的手道:“我當時年幼,可不正是被人騙到這裏要被殺死麽?”

墨恒本是開玩笑,卻沒想到虎玄青說出這般隱秘之事,見虎玄青沒有隱瞞的意思,便有些好奇地輕問:“那人能帶你來這難尋之地,可見是有著機緣的,難道又是你派內紛爭?若是要殺你,你現在怎的好端端的?難不成反被年幼的你給反殺了?”

說話間,墨恒屏住氣息,法力在身周環繞,率先扯著虎玄青踏入洞窟。

虎玄青早知他對自己深信不疑,此時也不意外,一邊貓著腰帶路,一邊神識傳音道:“咱們傳音說話,別驚擾了這些毒蛇蝙蝠,蝙蝠亂飛,隻怕更髒。走過這開始路途,再往後就幹淨了。”

然後並不隱瞞地解釋道,“當年父親悄悄出山,想要與母親相會,也帶了我出來。中間卻有許多變故,父親護著母親,分神不了,隻能將我托付給一個內門弟子,讓那弟子帶我回山。那人也是可惜,身有機緣卻不自知,偏要投機取巧,深陷那些強者的棋局,淪落為一顆棋子……”

“隻是他更不知,我當年雖然幼小,但身份所限,早就是殺過人的,而且我幼時雖無多深的法力,卻有精純妖氣未曾化去,也是能夠催使寶物的。父親既然將我托付出去,又豈會不在我身上設下保護秘法?再說還有母親給我的護命之寶,我意念一動,當時就將他殺了。”

說到殺人,虎玄青麵不改色,濃眉都沒有動一下,直白得沒有絲毫綴飾,卻不顯得狠辣,反而有種理所應當的坦**。說話間仍是快步行走著,眼看前方越來越窄,似乎無路,虎玄青卻轉了個彎,直直帶著墨恒朝一處怪石嶙峋的角落撞去。

墨恒沒瞧出那怪石的破綻,不禁暗自咦了一聲,暗中借助手心內的須彌寶鏡之力,才察覺那處角落裏的怪石竟是幻象。穿過怪石,又是狹窄甬道。再走過漫長曲折的甬道,眼前才豁然開朗。

“嘖,真不知何等人物,才能設下這等隱秘陣法,開出這座崖內洞府。”

墨恒也不由驚歎,看到這裏,哪還不知道這是某位前輩高人的遺居?

這是一個方圓隻有三四裏的山內小穀,如同一處隱秘的世外桃源,外麵分明是冬季,此處卻綠草如茵,鳥語花香。穀內有流水,有溫泉,有陽光透過極為玄妙的陣法從山壁上漏下來……

精致而不繁雜,純美而且自然,靈氣濃鬱得在溫泉上形成繚繞的霧氣,令人身在其中就不自禁地忘卻煩擾,心底的幽靜湧了上來,隻願常年幽居於此,遠離外界嚴寒與紛爭。

虎玄青也麵色柔和,深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墨恒,眼底浮現出溫柔:“這裏如何?”

墨恒也看著他,身心都平和安寧下來,沉默了一下才微微地笑:“很好的地方。”

虎玄青握著他手的手緊了緊,咽了咽唾沫,與他對視著,突然低聲道:“這裏自有隱瞞天機的陣法,在這裏做什麽,都不會有人推算出來。這也是當初那人想要騙我來這裏再殺掉的原因。”又道,“也是我帶你來這裏的原因。”

墨恒心底大動,也暗暗起火,卻隻咦了一聲,似乎越發驚歎,對虎玄青的情思視而不見,反而環顧四周,漫步讚道:“的確,在這裏晉升化神後,再動用寶鏡的混沌氣息來提升修為,以後任誰都不知我修為大進的特殊緣由。”

虎玄青無奈一笑,隻能再次按捺住柔情蜜意。

片刻後,見墨恒打量完了四周,虎玄青當即鬆開手,正色地輕聲道:“事不宜遲,你的法力和境界修為既然都已水到渠成,便在這溫泉旁邊煉法晉升罷,我來為你護法。等你晉升化神之後,咱們再來欣賞美景不遲。”

山穀內優美而狹小,虎玄青進來時就謹慎細心地將神識便掃穀中,見山穀仍是他上次離開時的模樣,他當時留下的十幾個隱秘痕跡都沒有任何被動過的跡象,才安心地對墨恒這麽說話。

墨恒也是久等這一天了,眼看到了晉升化神,再提升到前世修為的關鍵時候,自然再沒心思繼續浪費時間調情。先前觀看山穀的時候,他也借助寶鏡將此處探查了個遍,知道絕無危險,且有虎玄青在身邊,便收心點頭,說道:“正當如此。”

二人都是精明果斷的修道強者,哪有幾多優柔,自是說做邊做。

墨恒說著,飛身飄落到溫泉旁邊的悟道石上,旋身盤膝而坐,動作矯健利落。而後直接閉目行功,雙手環繞半圈,合十後展開,又捏了個指決,雙手托在胸前。

虎玄青見他坐姿挺拔,雙手也如同捧著一朵將要綻放的蓮花,卻沒有柔弱,隻顯清俊瀟灑,且幹練中帶著幾分陽光之意,心底不禁又有柔情湧動。再想及待到墨恒晉升化神之後,以他對墨恒的了解,必定是要在這裏共度春宵的,不由心跳更急了起來。

先前墨恒笑他“久等了”,認真想想,捫心自問,他虎玄青可不真是久等了麽?

等這一天,一直等了二十多年了。

畢竟是一絲本性魂絲轉世入先天靈寶的真如幻境,虎玄青想及那番死別經曆,總是難免感懷。

此時卻強壓著感懷,注視著墨恒,隻是眼神深沉下來。

隻見墨恒運功之後,那修長有力的十指上方當真由虛轉實地誕生出一朵火紅蓮苞來。紅蓮花苞像是從虛空中凝聚出來的亙古第一朵,悄然幽靜地存在著,緩緩吸收著溫泉邊的靈氣水霧,輕輕地凝實出一片兩片的花瓣,花瓣綻放開來,如同盛放的火焰。

火焰般的紅蓮不顯跳動,反而靜謐,映照著墨恒英俊的臉,隱約間,虎玄青竟看到墨恒眉心浮起一絲神秘的紅蓮印記,讓本就清俊至極的少年刹那間多了幾分致命的妖異吸引力。

虎玄青喉嚨突然發幹,心跳砰砰作響,但是再看一陣,突然心底一驚。

“阿墨這功法,怎的似乎比我浩然門的仙家嫡傳還要高明?等他收功回神,我必要告誡他,不可外泄絲毫功法之事,否則必有災禍降臨……”

虎玄青何等眼光道行,細看墨恒行功,再認真感受墨恒煉法準備晉升時的氣機,便確定這個驚人的事實。同時他也徹底地收心凝神,正容危立,不再癡看墨恒,隻留兩分心神注意著墨恒的動靜,其餘八分心思都留意著墨恒周圍的動靜,一絲一毫的痕跡也不放過。

如此陽剛英武男兒,右手按著炎決劍,如同金剛護衛,不容許任何意外在墨恒身邊發生。

墨恒也是知道有他在,才能靜心凝神,絲毫都沒有分心。

曆經兩世的大徹大悟之後,愛到此時,再麵對這樣的人,可相濡以沫,可托付終身。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