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果真是“好親事”!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一身大紅嫁衣的葉羅紗靜靜坐在梳妝台前,冷冷地聽著喜娘的說辭,冷冷地聽著屋內眾人的賀喜聲,麵上紋絲不動,仿若是一尊雕像停在那兒,毫無半點生機。

屋子裏的人說得久了,發現她沒反應,就互相使了個眼色,交頭接耳地出去了,屋中隻留下葉羅紗與喜娘二人。

“果然是個不好相與的,也虧得葉夫人能忍了她。”

“就是,還處處為她著想,給她找了這門好親事!”

那些人口中的“好親事”幾字一入耳,原本宛若木人的葉羅紗突然綻開了個笑容,隻是那笑容帶著那樣深的恨意,驚得正在梳發的喜娘手一抖,梳子便掉到了桌上。

葉羅紗死死瞪著那梳子,半晌後,挪開眼看了看喜娘緩緩朝她比劃了幾下。

喜娘正要撿起它來,門“砰”地下被人踹開,嚇得喜娘將剛拿起來的梳子又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兩半。

這個喜娘是生手,第一次來幫新嫁娘梳頭,卻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嚇得她腿一軟就要往地上跪。

葉羅紗順手扶起她,比劃著想告訴她自己無所謂,但看見喜娘那迷茫的神色,她想到尋常人是看不懂手語的,就歎口氣隨她去,自己則拎起裙擺跨著步子走到剛進到屋的來人麵前,搶過他手裏的金鑲紅寶石頭麵,忍受著撲鼻而來的脂粉香氣,用手語無聲問道:你來做什麽!

葉頌青勾著嘴角笑道:“我的好妹妹成親,我這做哥哥的總得來看看啊!”雙眼卻是動也不動地盯著葉羅紗手裏的東西猛看。

葉羅紗望著他眼底的貪婪,心中一陣厭惡:不用你來!你給我走!

“說著”,就把頭麵放了回去,順手要將門邊桌上放的首飾釵盒拿起來。

葉頌青按住盒子一把將她推開,見葉羅紗跌到地上也不多看一眼,而是急吼吼地看著首飾盒子,看到裏麵的東西絲毫沒有損傷才放下了心,轉而從裏麵挑挑揀揀,口中嘖嘖稱道:“娘親這次可是給了你不少好東西……”

話鋒一轉,他嫌惡地看眼葉羅紗,說道:“你居然藏著掖著也不肯給我分點兒!有你這樣做妹妹的麽!”

葉羅紗就這樣坐在地上,初時還有些激動的神色漸漸也平靜下來,慢慢歸於冷漠。

不得不說,繼母將哥哥教養得是“極好”的,如今他這樣翻撿首飾時的表情,也就她知他甚深能看出他的貪婪心思,旁的人瞧來定會隻覺得賞心悅目,恍然就像是個風流倜儻的大家公子在興奮地談詩說詞一般。

也是,用金錢堆起來的嫡長子,可不就得是這個樣子?

看起來好似世家子,其實就是個草包子。

葉羅紗無聲地嗤笑了下,撐著手自己站了起來,一把奪過葉頌青手中之物塞回首飾盒就朝梳妝台走。看見喜娘驚疑不定地在她和哥哥之間來回看著,葉羅紗將手中之物啪地下重重放到桌上,朝喜娘指指示意給她戴上。

葉頌青急吼吼地跑過來就要奪,口中說道:“你就要成國公夫人了,得了這樣一門好親事,怎的還稀罕這些?不如全都給了我吧!哥哥我最近可是手頭緊得很。好了好了,念在你今日要走了,哥哥我隻拿一個便罷。”

葉羅紗氣得手都抖了。

一個兩個都說是“好親事”!

如今就連自己的親哥哥也這樣說!

她等了這許多年,就是等孫氏為她挑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太差的人家不行,那會顯得孫氏虧待原配留下的孩子;太好的也不行,她嫁得好了,孫氏心裏膈應。

終於在七姑娘同大學士家嫡長孫定親後的第三年,五姑娘葉羅紗她等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姻緣。

嫁給堂堂鎮國公,誰敢說個不好?

就連她的父親,風度翩翩的葉大人,也直誇孫氏是個好母親,給兒女們找的親事個個都好。

葉羅紗不想爭辯。

她不答應,旁人也隻會說她不識好歹,斷不會說繼母一句不是。

她不能再給孫氏一個留下她的借口。

當年孫氏想讓她嫁給穆家少爺時,她是不肯的。

雖是那人是定國公府的世子,可誰人不知他性格暴躁又是個瘸子?

其實葉羅紗不介意他的腿疾,自己也並非十全之人,又怎會這樣要求他?隻是她不想未來的夫君是個脾氣暴戾的。

她把想法告知孫氏後,孫氏便跟眾人說,葉羅紗看不上這門親。

在孫氏的刻意引導下,大家都曉得了葉羅紗定是覺得世子爺的身份還是太低,畢竟,她的親外祖是安國公——雖然好些年前已經斷了來往,可嫁高娶低嘛,葉羅紗要嫁,得是個皇親國戚的身份才襯得起。

在眾人體諒理解的目光中,孫氏揚言一定要給葉羅紗找門實打實的好親事。

這一拖,就是七年。

葉羅紗微笑。

若是她再不嫁,一年年等下去,熬到沒人肯娶她、她嫁不得人了,那也是她太挑剔的關係,跟孫氏可沒半分關係。

可這鎮國公……

葉羅紗望著葉頌青心滿意足地拿走那頭麵,轉眼看著大紅的喜字和那些剩下的首飾,咬著牙不讓自己的淚流出來。

雖說她已經二十一歲,可這鎮國公已年過五十,太大了些不說,身體又是極其孱弱的,說不定哪天就一命歸西了。

不過,他倒是皇親國戚了,鎮國公的一位表侄女可是入了宮的貴人。

葉羅紗麵上笑得清冷,心中有苦說不出。

十幾年前的一天,她沒來由地高燒不退,人雖然救回來了,可一把好嗓子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許多大夫都給她看了病,可也說不出所以然,隻說要好好調養或許還有救。

隻有一個年邁的老大夫,說是她應該是有心病,若是心病解了,便可消除障礙,發出聲來。

可她清醒後壓根就記不得昏迷前的事情了,又無人將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哪來的“解開”這一說?

屋外鑼鼓聲震天響,葉羅紗卻感不到半分的喜悅。待到喜娘將帕子蓋到她的頭上,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終是要離開這個成長的地方了,不由留下了淚水。

不是傷心,不是難過,而是悔恨。

她恨自己自小識人不清,輕信了孫氏,聽了她的花言巧語將母親的嫁妝全數交給了她,從而使得她更加肆無忌憚、有機可乘。

她也恨自己優柔寡斷,在看清孫氏為人後卻不知為自己辯駁,等她想要去這樣做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她更恨這老天不公,將她那年高燒前幾日的記憶抹得幹幹淨淨,讓她記不起到底是為了什麽失去了聲音,從而讓這啞症伴隨了她十多年。

伏在喜娘的背上出了屋子,葉羅紗發現自己的手背漸漸聚起了水珠。抬頭望去,才發現天空居然下起了雨。

分明剛剛還是晴天,如今卻是這樣……

葉羅紗微笑。

難道老天也在替自己哭嗎?

可是哭有什麽用?

難道還能一切重新來過?

雨越下越大,短短的距離,已經從毛毛細雨變成了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到身上些微的疼。

下人們兵荒馬亂地彌補著下雨造成的不便,葉羅紗卻卻沒人管,仍然被喜娘背著一步步走向轎子。

很奇怪,她居然能聽到孫氏在遠處的屋簷下涼涼地說著“真是不不省心的,連出嫁都那麽麻煩”,也能聽到父親在屋裏嚷嚷著“可不能誤了吉時,你們快一些”。

她暗暗想著,那就這樣吧,離開了,更好。

就這樣吧。

剛在轎內坐定,她扯下紅蓋頭扒拉著濕發,就聽外麵有人驚慌叫道:“馬驚了!”

繼而有人大喊:“不好了,馬朝新娘子的轎子……”

可惜她沒聽完,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