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楊幼蓮就被攙扶著走在宮道上。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用雙腳丈量這片土地,恍惚間想起剛入宮的局促,以及疲憊。
才人是沒資格乘坐轎輦的,所以大清早就起床,一路走到鳳儀宮,昭鳳殿。
這注定是過往相逢。
隨著太監一聲通稟走了進去。
人不多。
皇後沒現身。
德妃早早的就到了,她雖然沒有寵愛但也不在意,侍奉太後,照顧皇子,時常淺淺微笑,大體上透著溫柔,宮裏出名的老好人,也是唯一一個比楊幼蓮資曆老的人。
楊幼蓮屈膝行禮:“給德妃娘娘請安。”
德妃淺笑抬了抬手:“你是雙身子的人,不用行禮。”
話雖如此,她還是堅持行禮,然後又想旁邊的人屈膝:“給昭容娘娘請安。”
孫昭容低頭看自己塗的紅色豆蔻指甲,慢吞吞的說:“德妃娘娘就是體貼,有孩子真好。”卻也不叫起。
楊幼蓮自顧自的起身。
孫昭容神色驟然一冷,眉心靠攏,不鹹不淡:“聽說是皇後宮裏出來的,心想著皇後娘娘應該**的很好。”
上位不叫起,自顧自的就起身,這是什麽規矩?!
德妃仿佛什麽都聽不出來,仍舊是溫和的姿態。
楊幼蓮自己找了個門口的末座坐下,順口說:“還行吧。”
“……”
什麽叫做還行吧?
人陸陸續續的抵達,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也多了起來。
孫昭容就算是在厲害,也不會明晃晃的在皇後的宮裏,為難懷孕的妃子。但她會調撥:“皇後宮裏的人就是有福氣,陛下酒醉寵幸了一次就孕育皇嗣,若是有福氣為陛下添個皇子就好了。”
多少雙眼睛裏都寫著羨慕嫉妒,不約而同的湧出一個念頭,皇嗣可真不會投胎。
周才人之前吃了虧,忍不住脫口而出:“可得是皇子,若是公主隻怕沒機會在來個皇子了。”
“周才人慎言。”生了兩個公主之一的白充容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公主也好,皇子也好,說你能議論的麽?”
她生了公主的確沒生皇子的機會。
反倒是被攻擊的楊幼蓮置身事外。這麽多年,後宮女人來來回回還是那個樣子,沒新意。
大家喝了一早晨的茶,皇後宮裏的人姍姍來遲的告知:“皇後娘娘身體不好,各位請回吧。”
楊幼蓮最後一次見皇後,是冷宮裏剛剛飲毒之際,她放著冊封皇後的大場麵不在,跑來和自己說,我才是女主。雖然還沒弄清楚女主是什麽,但她已經期待看見昔日的陳貴妃,可惜皇後今天心情不好,誰也不見。
這樣依照性情的行事風格不像天下之母,但陛下就是喜歡。
皇帝下了朝就來了鳳儀宮,衣服還沒換,黑色的朝服如墨汁渲染開,冷清的容貌顯得有些寡淡和漫不經心。
直到踏進鳳儀宮,臉上出現了一抹焦慮,急匆匆的往裏走:“葉妤。”
皇後靠在塌邊,雙手托著瓷白的碗,緩緩的飲著苦澀的湯藥。
皇帝憂心忡忡的看著。
她扭開頭,賭氣不肯說話。
“朕……是喝多了才寵信的那個宮女,本想丟在角落裏,但是沒想到……若你不喜歡,朕,朕現在就弄掉那孩子。”他像是急於證明什麽,轉身就走。
皇後急忙攔住,皇帝出了鳳儀宮就害了懷孕妃嬪,那史書怎麽記載,燕啄皇孫?唾沫星子會淹死自己的。
“二郎。”她急急地喚著。
皇帝停下腳步,頭低著,陰影覆蓋看不清楚臉:“葉妤,你姐姐與我是少年夫妻,但我敬重她如姐姐,始終隻是尊敬。而遇見你方知什麽是情愛,若你像你姐姐一樣生了病,早早的離開,那我生不如死。”
皇後聽了陛下這番剖心的話,不禁感動的熱淚盈眶,從後麵摟住了他,“我知道陛下待我用情至深,我也隻是偶感風寒,陛下切莫擔憂。”
皇帝轉過身來,像是鬆了口氣,又慎重的保證:“等朕擺脫了太後的控製,朕就為你懸空六宮,隻有你我。”
皇後重重地點頭:“我相信陛下一定能做到。我父親也會為陛下效力,清除太後餘黨,做個不辜負陛下信任的丞相。”
皇帝淺淺的笑著。
她送走了陛下。
宮女櫻桃說:“皇後娘娘不必為個小小宮女而煩憂,陛下還是最喜歡您。”
皇後輕輕地歎了口氣。
十二歲那年她偶然撿到一本書,書上以她為視角講述著十二歲以後的故事,隨著不斷長大,一件件的應驗,她憑借這本書躲過了許多災禍,順利的遇到了那宛若神邸一般的姐夫,並且一路走到如今。
生活不是王子與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就大結局,除非死,否則每一天都是未知的。
偏偏這本書到女主成為皇後就大結局了。
雖然男主皇帝還是對她一如既往的看重和好,可跳出來一個新人物,一想到接下來可能有更多未知的人物,她就有些擔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陛下說,等六宮懸空,隻她一人的時候在圓房。
他總是那樣難過又認真的說:“葉妤,朕現在還不配和你在一起,你等等朕,等朕隻屬於你一個人,在讓你屬於朕。”
她光是想想,便一陣甜蜜,那個新人物也就不足為懼。
“從本宮的庫房裏拿點她位份配不上的東西過去,讓她知道知道背主爬床也終究上不得台麵!”
除了皇帝的賞賜,還多了皇後的賞賜,雖然那些東西楊幼蓮的位份還用不了。
不過有了這個兆頭,其他宮裏也陸續給了賞賜。
她是陛下在皇後宮裏寵幸的爬床宮女,其他人也要觀望一下皇後的態度。
東西都被仔細的收了起來。
楊幼蓮坐在桌邊發呆。
碧玉小心翼翼的問:“才人,怎麽了?”
“嗯,感覺今天請安的人數有點少。”比起自己死前最後一次受審,妃嬪幾乎少了一半。
碧玉已經習慣才人時不時的糊塗,說:“前陣子楊庶人被陛下賜死,一眾黨羽也跟著伏誅。死了三個嬪,兩個婕妤,兩個貴人,四個美人……據說她們幫著楊庶人害死了先皇後。”說起她就忍不住哆嗦。
楊幼蓮雙手托腮,她是最早進宮的那一批人,然而無家事無皇子,真正像她投誠的人幾乎沒有。死去的那些人當中,好多人好像還算計過自己……
所以——
這是老天開眼麽?
“人死後,真是什麽帽子都往腦袋上扣。”楊幼蓮委屈呀。先皇後生來體弱多病,入宮後三天小病五天大病,夏怕冷冬怕熱,春秋怕花香柳絮,十足的病美人。皇上一見鍾情,再見定終生,想盡辦法找天下名醫,先皇後還是死在了鳥語花香的春天。
然後……貴妃就入宮了,據說是先皇後病終之前入宮照顧姐姐,然後和陛下兩情相悅,最後入宮。她一度懷疑皇後是被氣死的。
這位妹妹是庶出,所以入宮朝臣們表示九嬪昭儀即可。但是皇帝覺得太委屈了,硬生生的拽到了貴妃,等著三年一過就成了皇後。
相比之下楊幼蓮十五歲入宮,熬了十年才做到淑妃的位置,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她從來不是寵妃,也不想當寵妃。
“春暖花開了,碧玉,給我采些花回來吧。”
……
陛下忘記了楊才人這個人,但是不會忘記翻牌子,在陪夠了皇後,隨手翻了個牌子。
未央宮的……周才人。
楊幼蓮聽著鳳鸞春恩車過來接人的車軲轆聲,忍不住在心裏感歎,這是活過以來和陛下離的最近的一次。
周才人不大得寵,但一個月總能翻到一次牌子,她盼了很久,終於揚眉吐氣。
坐在床邊,她忍不住竊喜。
陛下站在窗邊,扶手而立,長發垂於後背,目光眺望遠方,不知在想什麽。
周才人隻得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轉過身來,仍舊是寡淡的模樣,走到桌邊到了一杯酒。
伺候過陛下的人都知道,這是習慣。陛下說,我沒能正大光明的娶你,隻能飲下交杯酒聊以慰藉。
任誰聽了這話都會甜如蜜。
今個這杯酒沒喝到口,外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總管進來忐忑道:“陛下,大公主發起了高燒。”
皇帝蹭的一下站起來,酒扔到了一邊,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周才人站在那尷尬的說不出話來,想了想,硬著頭皮跟上去。
陛下製止住:“你先回去,周美人。”
她一怔,這是給自己的補償?立即跪下謝恩,半響無人說話,抬頭一看,陛下已經走的無影無蹤。
有太監走上前:“美人,奴才送您回去吧。”
周才人一時也不明白,自己是虧了還是賺了。
陛下的心思早就已經飄到了大公主的身上。
長樂宮內燈火通明,昔日楊淑妃的住所,自打人死後陛下就沒踏足過,一瞧見燈火通明還有些恍惚。
太醫被叫了進來,擦著額頭上的汗說:“大公主就是換季感冒,並不嚴重,重點是公主不肯吃藥。從前大公主也不愛吃藥,隻是楊妃在……”
陛下抿了抿嘴唇,叫宮女拿過藥碗,進了內室。
十歲的孩子生的瘦瘦小小,眼眉像極了冷淡的陛下,又更加的精致內斂,以無聲作為抗議。
他難得露出了溫柔的神情:“乖,把藥吃了。”
大公主淡淡的說:“父親殺我母親,我也一遭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