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祥家裏是祖傳的仵作, 從他曾祖那一代起,在老家就是有名的仵作。雖說祖祖輩輩深耕一行, 可仵作常年和死人打交道, 連親戚鄰居都覺得晦氣,不愛上他家門,何況外人?

因此宋家雖說世代在縣廷府做衙役, 日子依舊過得窮困潦倒。本縣和鄰縣雖說一有重案,就想起把宋家仵作請來, 可等案子一破, 就立馬把宋家仵作遺忘在角落裏。宋家人便譬如夜壺, 平日裏人們根本想不起來,也不願意見到, 有事的時候才捏著鼻子拿出。

做仵作賺不到什麽錢,但宋祥不會別的營生,隻好咬牙堅持下來。誠郡王的告示傳出,他難免心動, 郡王爺說隻要是天下學問專精者,都可以前往南安大學講學。在仵作一道上, 宋祥自認不比任何人差, 是不是也能去南安大學謀個差事?就算拿不到那百金薪俸, 也比做個受氣仵作好?

宋祥越想越心動。他今年剛過三十,家中獨子, 爹娘早已離世,也未曾娶親, 孤家寡人一個, 沒有拖家帶口之累, 他幹脆就找縣令辭去仵作之職, 將家當賣出換來幾兩銀子,權做去安周縣的路資。

宋祥到得安周縣,門口上果然貼著告示,內容也和自己聽來的所差無幾,他這才放心下來,連忙問縣門口衙役:“這位大人,我是應這告示而來,該往何處去?”

那衙役一聽,原來宋祥是按這告示來南安大學應聘差事的,雖宋祥穿著貧寒,衙役也不敢怠慢,隻給宋祥指了路,讓他去安周縣縣廷府。

宋祥又一路來到安周縣廷府。縣廷府守門小吏一聽他來曆,直接就把他領到了安周縣丞處。安周縣丞是個麵目俊秀的年輕人,名叫古淼,為人謙和,讓人給宋祥奉來香茶。

宋祥隻覺得有些拘謹,他原來當仵作的時候,一年到頭和縣丞說不上幾句話,何況是如此禮遇?而且這安周縣廷府修得格外氣派,屋子亮堂寬闊,宅院占地也廣,比起他當仵作時待的縣廷府要豪闊許多。

古淼笑著和他寒暄幾句,才開口問道:“說來還未問過,宋先生想在南安大學教些什麽學問?”

來了,終於還是逃不了這關!宋祥硬著頭皮說道:“回縣丞,我擅長的乃是仵作之學。”說完這話,宋祥心中千鈞巨石也放下,一路上他患得患失,現在終於把話說出,不管這縣丞是麵露嫌惡之色,說些陰陽怪氣的話給他聽,還是命人將他趕出去,他總算有了個結果,不必徘徊於希望和絕望之間。

那姓古的縣丞聽聞他說完,既不是嫌惡,也不是惱怒,而是露出好奇的神色來:“仵作?可是查驗死者眼耳口鼻,剖骨驗傷,以緝拿真凶之學?”

“正是。”宋祥說道,見古縣丞好奇神色,他不由得身體都坐直幾分:“我宋家世代從事仵作行,積累經驗不知凡幾,在這仵作一事上確實當得上精通。”

古淼聞言,頓時喜笑顏開。自打郡王爺在安周縣貼出告示後,來的學士多是擅長文史子集,可郡王爺想要聘請的卻是懂得經世致用之學的人才,好不容易招攬幾個人,懂的也多是機括、煉丹、醫藥之術。沒想到今日還來了一個懂仵作的人才!仵作好啊,自打南滄和安周兩縣居民多了,來往商隊多了,去年到今年還出了一兩件命案,讓王府上下都頭疼不已。日後南滄和安周來往人士隻會越來越多,這個時候來了個好仵作,這可是瞌睡給了個枕頭!

古淼當即說道:“好!像宋先生這樣懂得仵作之學,能為死者伸冤,正是郡王府需要的人才。還請宋先生稍等,我備下馬車,讓手下人將你送去南安大學。”

上得馬車,宋祥還覺得有些不真實,他素來習慣了世人異樣眼光,沒想到在安周縣,卻被以禮相待?宋祥一路入得南安大學,接待他的也是大學校長許由大師。

宋祥也聽過許由大師的名號,許由多年來行跡遍布軒國,四處傳授農術,他也十分佩服。當下許由問起,他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誠郡王最開始跟許由說,打算在南安大學遍開天下學問,許由就十分讚同。許由和現在南安大學這幫老師,都是清高孤傲的性子,換個直白話說,內心都有些狂放狷介,不把世俗看法放在眼裏。在許由心中,似仵作這般洗刷冤屈、陳明案情的學問,就是有用之學,值得在南安大學開課。

許由和宋祥一番交談,觀其說話言談神色,便心中有了譜,隻給宋祥撥出一間屋子來,喚來弟子將宋祥送去休憩,自己則前往誠郡王府。

聽許由講完,宣瑾瑜也來了興趣,沒想到自己還招攬了一位仵作高手?若這人真的精通仵作之學,在南安大學開堂課也無妨。

許由還有些猶豫,因他對仵作一竅不通,不敢擔保這宋祥有真才實學,不敢貿然聘請宋祥為老師。

宣瑾瑜聽完許由的顧慮,說:“既然如此,不如這樣,先讓祁年和宋祥見麵,看看這宋祥有沒有行醫的功底,然後再找人前去宋祥家鄉打聽,若他家真是世代仵作,家鄉人自然也會知道。如此一來,許由大師能否放心?”

許由聽下來,也覺得郡王爺這樣安排妥當,便也應下。

信使一來一回,又耗去數十日,眼看著都快要初夏,才帶回了在宋祥家鄉收來的信息。確如宋祥所說,他家裏世代都是老家縣廷府的仵作,也在郡縣多處大案中提供了關鍵線索,都有卷宗可查。

這下許由疑慮盡去,當即在南安大學新增了仵作科,供學員選修。

整個仵作科,現在就隻有宋祥一個□□,他也需要摸索教學方法。宋祥幹脆便把自己辦過的積年大案,還有自己祖上辦過的案子,給學生一一講來,借由這些案例,再給學員講明如何這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仵作學。

萬萬沒想到,仵作課竟然成了整個南安大學最火爆的一門課程,常常爆滿,甚至其他老師的助手、學徒、還有輔導員,就連看管澡堂的大爺,都愛來聽仵作課!別的課時常有學生心癢癢想要逃學,唯獨仵作課是座無虛席!

隻因宋祥老師講課就跟講故事一般,大家聽得太過癮了!

劉岐聽課是聽得如癡如醉。自打寫完《仙童下凡施雨露》後,他就一直在苦思冥想自己下一本書該寫什麽,直到聽完宋祥老師的課程,他如聽綸音,一下子就找到新故事的方向!這遊走於生死間的刺激,引人入勝的懸念,粉墨登場的各色人物,這……分明就是最好的故事素材啊!

其他學生來宋祥處聽課,都支著下頜如聽故事,唯獨劉岐奮筆疾書,拚命記錄。就連後麵宋祥講起仵作具體的斷案法子,他也學習得十分認真。一個好的作者,必須要嚴謹地設計自己的故事。懵懵懂懂之間,劉岐已經有了創作的覺悟。

靈感迸發之下,劉岐很快完成了新書稿《洗冤錄》。郡王府的福順管家和機括學院的學生們已經談成合作,一方出資,一方出技術,合力開辦了南安書坊,劉岐的新書稿也自然遞給了南安書坊。書坊掌櫃徹底讀完書稿,第二天頂著熬得通紅的眼睛,對福順管家鄭重說:“這本書,至少印五百,不,要印一千套!”

《洗冤錄》剛上市的第一天,隻賣出去五套,第二天賣出去了七八十套,第三天,一千套書全部售罄。因為這本書,南滄縣可謂是一時紙貴,豪門家仆、衙門小吏、平頭百姓一起聚在書坊門口,聲嘶力竭喊道:“那個辦案的故事,對,就是洗冤錄,啥時候才能買到啊!”

前來安周縣做生意的商人也新增了一類緊俏貨物,名曰傳奇故事,指的就是從南滄、安周兩縣流傳出來的故事書。商人們甚至專門來到南安書坊下了大訂單,都是千套起訂。要知道,雖說南滄縣改進了造紙術,又用了雕版印刷,可一套書還是得一兩到三兩銀子不等,這上千套的書可不是小錢!

正是因為《洗冤錄》的暢銷,誠郡王百金禮聘仵作宋祥的事情也傳遍了整個軒國,不少飽學之士下定決心,收拾起了包裹往安周縣出發。中間卻有一個貧困娘子仇朱,雖是女流之輩,也下定決心前往安周縣。

仇朱的父親是一位漆匠,也是一位畫家,在當地頗有聲名,可惜家產都給了大哥,仇朱沒有分得半分。仇朱繼承了父親在書畫一道上的天賦,但她嫁去的夫家待她冷淡如敵,婆婆又動輒立規矩,仇朱不堪忍受,隻好與丈夫和離,離家獨居。她既無夫家寄居,又無娘家扶持,隻得一個人獨住,靠賣字畫掙錢。為了糊口,仇朱畫過觀音像,也畫過秘戲春宮圖,因時人不好女子書畫,她隻得匿名賣給小商小鋪,雖說畫技高絕,可還是收入微薄,日子過得貧寒。

聽說了誠郡王以百金禮聘仵作宋祥的事情後,仇朱卻看到了希望。仵作一事曆來被認為是陰晦之事,世人不敢多談,可這郡王卻坦**對待,說不得這誠郡王屬地就是一片開明之地?想來這地方既然能容下仵作宣揚自己學說,也能容下女子畫畫?

抱著這樣的期待,仇朱毅然決然地背井離鄉,孤身前往了南滄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