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滄縣比仇朱想得要繁華。入得南滄縣, 仇朱隻剩下五百多文錢,這些錢根本不夠她賃一處宅院, 隻因賃宅子都是一次交一年的租子。仇朱隻得住最偏遠的客棧, 饒是這樣,她身上銅錢也隻夠半個月住店和吃飯的開銷。留給仇朱找出路的時間不多。

仇朱在屋裏簡單梳洗一番,這才出去在大堂裏點了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麵。她一邊吃著麵條, 一邊琢磨著賺錢的法子,就聽見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走到大堂中間, 竟然開始講起了故事。

這書生說的是一個姓宋的獄掾和醫師好友聯袂破案的故事。書生娓娓道來, 聽的人紛紛叫好, 不少人甚至沒點什麽正經飯菜,就點一碟炒豆子, 一碟小菜,一小壺茶水,一邊吃著一邊聽這書生講故事。

南滄縣民能有這等閑情逸致,看來這確實是個富裕的大縣了, 自己是來對了地方。仇朱想著,越是富裕的地方越需要畫畫這門手藝, 窮得飯都吃不飽的地方如何需要畫家?仇朱很快注意到, 那書生手裏拿著一本書, 時不時地看上兩眼,難道這書生講的故事就記在這書上?她管旁邊的南滄縣人打聽起來。

她打聽的那大哥卻是個好說話的, 笑著為她解了惑:“對,這故事書名叫《洗冤錄》, 是南安大學一個叫劉岐的學生寫的, 賣得可好了!這不我們南滄縣還有好多不認字的大老粗嗎, 也買不起書, 就到這客棧、茶館聽聽書也是好的。”

仇朱好奇問道:“那這《洗冤錄》在哪兒有賣?”

“上那南安書坊就有!你去縣廷府在的那條街,走到頭,就是南安書坊了!”大哥說道。

仇朱吃完麵,就按這大哥指的路往南安書坊走去。入得南安書坊,隻見這書坊的櫃子上放著數十本書,最顯眼的地方放著的不是經史子集這些聖賢雲,而是一排藍皮封麵的《洗冤錄》。

仇朱在書店閑逛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匆匆進門,來買這《洗冤錄》。仇朱耳聞,這些人都是提前下定,趕在印出來的當天就來取貨。仇朱又注意到門口還有個告示,寫著南安書房誠意收書,凡有意者可攜書稿前來詳談。

仇朱心動了,收書稿,那是否可以收畫稿?若是她的畫也可以跟這《洗冤錄》一樣售賣,那不比她賣單獨的畫賺錢?

仇朱有了主意,就說幹就幹。她雖然囊中羞澀,買不起這《洗冤錄》,索性回去後就一直待在客棧大堂裏聽書生講書,果然半個時辰過去,這書生就講起了《洗冤錄》的開頭。

仇朱邊聽邊記,開始在腦海裏勾勒起圖畫來。這姓宋的獄掾應該是個什麽模樣,是個什麽穿著,和自己的醫生好友相見的藥堂是個什麽布置,畫麵的格局該怎麽排布。等一切爛熟於胸,她立馬回屋,開始畫起畫來。

她帶來的絹帛和筆墨顏色花去了她大半身家,饒是這樣,絹帛也不剩幾張,仇朱歎口氣,看來隻能盡力畫小一點了,省些絹帛,她倒不擔心自己畫技,就怕賣的時候人家嫌不闊氣。但既然心意已下,就不必瞻前顧後,動筆一氣畫就是。

仇朱在客棧裏足足畫了十日,這才把那《洗冤錄》的第一集 畫完。第十一日,她睜著一眼血絲,洗了一把冷水臉,帶著自己所有的畫稿去了南安書坊。

南安書坊的掌櫃聽說有人想賣書稿,也不驚訝,這段時日以來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賣書稿,但見到人的時候掌櫃還是驚訝了一下,來賣書稿的是個婦人。女子少有會讀書寫字的,也能寫書嗎?

那婦人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是賣書稿,是畫稿。”

賣畫稿?這不走錯地方了嗎?南安書坊的掌櫃正想婉拒,卻看見那婦人直接就在櫃台上把帶來的畫稿鋪開,掌櫃瞄了一眼,拒絕的話就吞進了肚子裏。

他震驚地看著在櫃台上鋪開的絹帛。半尺見方的絹帛上,好幾個人物神形兼備,各有動作,南安書坊的掌櫃一看,這分明就是畫的《洗冤錄》的故事。

畫裏當中的那個男子,腰佩長刀,一身獄掾深衣,麵色赤紅,和《洗冤錄》裏描述的宋獄掾一模一樣!旁邊那個姿態清雅的男子,一身白色長袍,手拿藥缽,不正是宋獄掾的醫師好友嗎!

掌櫃也極為喜愛《洗冤錄》的故事,這下按著婦人的畫稿一幅一幅看過去,隻覺得就如同看見《洗冤錄》裏的人物走出來一般。掌櫃不禁如癡如醉,看完後,他抬頭說道:“仇娘子,這畫稿當然收!您看給多少銀錢合適?”

仇朱萬萬沒想到這掌櫃會讓自己開價。她試探性地伸出一根指頭。掌櫃露出為難神色,可他到底還是愛煞《洗冤錄》,連帶著也欽佩上了這位仇朱娘子,他不願拒絕,便咬牙說:“行啊,這價錢雖高,我還是能做主的。”

仇朱聽見掌櫃答應,這才放下心來,今天回去終於有錢給客棧交房錢了!

掌櫃轉身從錢箱裏取出一兩金錠,雙手遞過去:“仇娘子,今天您送來的這些畫稿就按照一兩金算,日後這畫稿如何算錢,我還得找東家商量,勞煩您三日後再來書坊一趟。”

仇朱心中驚愕,啊,怎麽就成了一兩黃金了!她想要的是一兩銀子啊!去年她給老家富商的母親畫一副禮佛的觀音像,足有六尺長,三尺寬,用去多少筆墨顏色,畫了整整兩個月,也不過給了二兩銀子的畫錢!仇朱強作鎮定,收起這一兩金錠,掌櫃還殷切送她,生怕她三天後不來。

出得南安書坊,仇朱這才笑出聲來,哎呀呀,這南滄縣真是自己的福地啊!

書坊掌櫃轉身就把仇朱的畫稿鄭重收進小木箱,然後就去找福順管家。福順聽書坊掌櫃說完,又看了畫稿,不敢怠慢,立馬就拎著小木箱去了郡王府。

這些日子以來,南安書坊收來的書稿都先行送到了郡王爺的書房,供郡王爺做個消遣看看。對福順和掌櫃來說,這南安書坊能賺多少錢不重要,討主子歡心、得主子意才是最緊要的事情。福順也已經明白,郡王爺平日裏不好華服美器,不喜寵妾姣童,唯獨就好看點閑書。

宣瑾瑜聽說南安書坊收到畫稿,也覺得奇怪,可等福順從小木箱裏取出畫稿,在書桌上一字擺開後,宣瑾瑜立時驚豔當場。漂亮,真的是漂亮!這一手工筆人物的功夫真的是了不得,衣袖線條流暢,絲毫不亂,人物神情不一,站姿坐姿無一相同,背景不管是藥堂還是廷府,都畫得栩栩如生,關鍵是都隻畫在半尺見方的絹帛上,這簡直就是當代連環畫啊!

這是哪位畫手太太,畫工如此了得!這麽漂亮出色的畫技,一兩金花得值當!宣瑾瑜一副一副看過去,隻覺得愛不釋手。

宣瑾瑜立馬讓福順去找南安大學機括學院的學生,何不如利用雕版印刷術,在木版上刻印出畫來,然後直接以連環畫配文字的形式再印刷一遍《洗冤錄》呢?宣瑾瑜也交代,讓福順跟劉岐再談談,讓南安書坊可以找人給《洗冤錄》配畫。

福順隻覺得莫名其妙,他們可是直接買下了劉岐的書稿,現在找人畫畫,何需劉岐同意?不過郡王爺如此交代,福順自是點頭稱是,宣瑾瑜也不解釋,畢竟很難跟福順說明什麽叫版權改編。

聽完福順的來意,機括學院的學生一口應下。不過領頭的叫聞竹的學生直撓頭:“福順管家,要說這雕版印刷的技術,比我們那個活字印刷還簡單,隻難在一點,得用木頭刻這畫版啊!我們這手藝,刻個字都隻能說馬馬虎虎,這刻幅畫,太難為人了。”

福順隻好想著再去找個刻印的人才。不過還得先跟那畫畫的仇朱娘子談好才行。

三日後,仇朱再來到南安書坊,接待她的變成了福順。

仇朱這兩日已經搬出客棧,在南滄縣邊上賃了個便宜小宅子,又把自己的畫室置辦妥當,一切辦完,手上都還餘下三四兩銀子,正覺得高興,沒想到南安書坊直接打算請她給剩下的書稿配畫,一本書對應的畫稿都給一兩金,不僅如此,還打算把她的畫和書稿一起印刷出來售賣。

對於仇朱來說,畫畫能夠獲得金銀當然快樂,不過能被更多的人看到也同樣開心,聽得福順管家正在找刻木版的匠人,仇朱自告奮勇:“不如讓我試試?”

福順疑惑問:“仇娘子也會刻印?”

仇朱抿嘴一笑,說:“幼時跟家父學了一點,略通一點罷了。”

福順半信半疑地把仇朱請到了印刷作坊裏。他暗忖,這仇朱娘子年歲也不大,畫畫又畫得這樣好,想來光練畫就得花去多少時光,刻印又能有多少造詣?

聽說畫畫的那位娘子來了,機括學院一幹好事者和劉岐自然要來瞧熱鬧。

聞竹悄聲跟劉岐說:“你說這娘子雖然會畫畫,可是這刻木版能刻得好嗎?”

劉岐不確定地說:“想來再不濟,也不比咱們差?”

福順拿出一套刻刀,找出木材,又拿出一套固定木材的架子,說道:“仇娘子,這刻刀上纏的布條用得可合手?需要調嗎?這木材也不知道軟硬合不合適,或者你需要什麽木材,我們再買來?”

仇朱搖搖頭:“不必。”她隨手取用一把刻刀,在手裏一掂,又拿出自己的一副畫稿,在木材上比劃兩下,心裏默記下輪廓,也不用架子固定,就開始刻起來。那木材在她手裏如同軟泥,刻刀猶如指尖延伸,起停轉折一氣嗬成,紋路深淺也各有講究。不多時,人物就已經躍然木上。

眾人驚愕,仇朱卻一臉淡然,一幅畫眼看著都已經出了輪廓,她卻一把刻刀沒換。要知道,一套刻刀往往是尺寸從大到小排布,中間多半要換下刻刀,用小刻刀專門去刻一些精細處。可在這仇娘子手裏,這刻刀卻如有臂使,隨便玩,不需換。

聞竹看著仇娘子使刻刀的流暢勁頭,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手不過是十個肉茬子,能湊合用就叫福氣,這位仇娘子的手,才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天賦啊!我們不一樣!

聞竹戳戳旁邊劉岐:“哎,這仇娘子刻的畫咋樣?是你寫的時候想的樣子嗎?”

劉岐不說話,他愣愣地看著仇娘子,隻覺得對方專注又輕鬆刻畫的模樣,牢牢吸引住了自己心神。劉岐心怦怦跳,完全不理聞竹。他腦海裏甚至不自主地想起來以後自己寫書,仇娘子畫畫的日子,或許也是神仙眷侶?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更新來啦~說起來,作者咕也學過一點國畫,最開始學國畫的時候特別激動,就差生文具多那種心情,還鄭重其事買了一塊硯台,筆墨顏料啥的整特齊,帶著去見了國畫老師。

然後……老師教會我,文具根本不重要了啦。筆禿了可以去皴山石的陰影,一皴一大片,好使,筆分岔正好可以畫山石陰影線(有個技法名字但我忘了),顏料調淺了加顏料,調深了加水,調錯了那就改其他配色,也能和諧,總之就是,隨便怎麽畫都好看!我當時特別激動的問,老師我要不要買個筆洗,筆架啥的?我買的毛筆好嗎,要不要換一套。老師微微一笑,悠悠說,沒事,都一樣。

後來我懂了,在我手裏,好筆壞筆都一樣,在老師手裏,也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