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郡襄城,汝水南岸,平頂山西坡。

韓王成年約五旬,身體修長,麵皮白淨,長須飄飄,看起來十分儒雅,與身上的精甲並不相襯。他扶著劍首,看著遠處的汝水愁眉不展。司徒張良站在他的身邊,比起在彭城的時候,他的麵容更加消瘦了,眼窩深陷,顴骨高高聳起,臉色泛黃。大將韓信(韓王信,非名將韓信)按著劍,沮喪的低著頭站在一旁。遠處,小臉都瘦得尖起來的共喬無力的坐在馬車上,看著兩個正在擺弄陶罐的女衛出神。杜魚、班玄扶著劍站在一旁,不時的互相看一眼。王祥坐在遠處的草地上,一聲不吭。

戰甲上斑斑血跡的趙青、周賁和項莊圍坐一起,抱著膝蓋,垂頭不語。士卒們在遠處警戒,雖然身體站得筆直,但是眼神卻十分沮喪,士氣十分低落,整個軍營散發出一種讓人氣悶的情緒。

“司徒,你說,我們韓國是不是氣數已絕?”韓王成的聲音很沙啞,一開口就覺得嗓子幹疼。

張良搖了搖頭:“大王,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們複國之路雖然艱難,可是也不是沒有希望啊。桓齮不是剛剛被我們打敗了嗎?”

韓王成咧了咧嘴,想笑兩聲,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笑容也變成了慘笑。他悲傷的搖了搖頭:“兩個月了,毫無進展,我們手裏的地盤還是當時從項羽手裏接收過來的那麽大,勝一仗敗一仗,昆陽、舞陽得而複失,失而複得,人死了不少,卻還是沒有能夠複國,就連新鄭都沒能拿下,複什麽國啊,照這樣子下去,我們哪裏還能複國。山東六國,為什麽偏偏我們韓國這麽難呢?”

“大王何必悲傷。”韓信啞著嗓子勸道:“其他諸國雖然複國了,但是困難也不比我們小。燕國的王是韓廣,根本不是姬姓子孫。楚國雖然立了懷王,可是內部不合,眼下元氣未複,將來的事尚未可知。趙國被秦軍打得落花流水,魏王咎被秦軍圍在臨濟城,生死未卜,也就是齊國好一點。不過,他們的安穩,也是因為地勢所然,魏趙一亡,齊國也將步其後塵,就和二十年前的形勢一樣。”

他們在潁川打仗,臨濟被秦軍攻破,魏王咎自焚,齊王田儋身死的消息還沒有傳來。

“是啊,和二十年前一樣,我韓國還是四戰之地,疲於奔命啊。”韓王成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腳步躑躇的往回走:“你們說說,我們下一步該如何?是進還是退?”

“眼下秦軍勢強,我軍雖然暫時打贏了,可是損失過大,糧草、輜重都不足以應付,恐怕不宜再戰。”韓信看了張良一眼,試探著說:“司徒大人,我們向陳縣方向撤退,休養一陣子再來吧。”

張良沉默不語。剛剛一戰,韓軍雖然打贏了,可是損失很大,剩下不到兩萬人,其中有六七千人是新募集的,剩下一萬一千多人都是他從彭城帶回來的。共尉給他的一萬人還剩下六千多,項梁給他的一萬人剩下的不足五千,損失都十分大,士氣低落,確實不宜再戰。但是他知道韓信還有另一層意思,也許這也是韓王的意思:他們要他再去向共尉和項梁開口求援,特別是向共尉求援。共尉的妹妹共喬就在軍中,和他形影不離,大家都隱隱約約的猜出了其中的意味,隻是沒有挑明罷了。

但是張良不願意,他不願意利用共喬這個聰慧而又單純的女子去向共尉求援。他不願意接受共喬——並不是共喬不好,而是共喬太年輕了,他把共喬對他的感情看成是少女對英雄的崇拜,而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更不願意利用共喬,這樣利用共喬是不道德的。

但是韓國的形勢又逼得他不得不思考這個可能。韓國的地利不好,四麵受敵,在秦國統一天下之前,韓國就因為地理位置的劣勢疲於應付,如今複國,情勢依舊,雖然楚、魏兩國現在都是他的援軍,但是秦國的強大壓力還是讓韓國的複國之路顯得步履維艱。南陽守桓齮和三川守李由兩路大國死死的掐住了他們的咽喉,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幾乎要窒息而死。

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向楚國求援。而楚國的兩大勢力就是共尉和項梁,東南方向的上蔡是項梁的勢力範圍,東麵的陳縣是共尉的勢力範圍,隻要退入陳郡,他們就可以鬆一口氣,喘息片刻。

“向上柱國求援吧。”張良喃喃說道:“共將軍的實力本來就不如上柱國,他自保都比較困難,哪裏還有力量再來支持我們?”

韓王成眼角的魚尾紋顫了顫,瞥了一眼眉頭緊鎖的張良:“司徒,項梁現在全力與章邯作戰,他還能抽得出人馬嗎?”

張良苦笑了一聲,這些情況他如何不知道,可是讓他要共喬去向共尉請兵,他實在是開不了口。共尉在想什麽,雖然沒有和他說過,可是他是何等樣人,又怎麽可能看不出共尉的企圖?共尉就是等著項梁損失實力之後好平衡呢,這個時候他怎麽會來幫韓國。當然了,共喬如果出麵請求,共尉多少還要給點麵子的,但是這正是張良所不願意的。

“司徒大人……”韓信欲言又止,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把頭扭到了一邊。韓王成看了張良片刻,也歎惜了一聲:“韓將軍,不要逼司徒了,他也有他有難處。算了吧,我們都努力過了,最後能不能複興韓國,就由老天作主吧。做到這個地步,我們也算是對得起我韓國的列祖列宗了,誰讓當初分晉的時候,偏偏挑了這麽一個地方呢。命啊,這就是我韓國的命啊,天意如此,不可強求。”

韓王成的歎惜象一把劍,狠狠的刺進了張良的心理,他悲愴得幾乎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自己奮鬥了近二十年的結果,就是這樣嗎?與韓國的社稷相比,自己的個人道德又算得了什麽?

他猛的抬起頭,沉聲說道:“大王,你不用再說了,我去請兵。”

韓王成看著張良痛苦地麵容,無聲的歎了口氣,然後深鞠一躬:“委屈司徒了。”

張良不願再看,轉身大步向共喬走去。他走得很急,似乎怕自己一遲疑,剛剛鼓起的勇氣又會泄掉。他快步走到共喬麵前,胸口起伏不停,單薄的衣衫下,瘦弱的肋骨幾乎都能看得出來,如嘯一般的喘息,讓他看起來十分虛弱,如同瀕死的魚。

“先生?”共喬站起身來,詫異的看著張良。

“姑娘,張良想請姑娘一件事。”張良施了一個大禮,沉聲說道。共喬吃了一驚,連忙避了一步,托起張良瘦得皮包骨的手臂:“先生有什麽事就直說吧,何必行此大禮。”

“張良實在是無可奈何。”張良低下頭,不敢去看共喬流露出關注的清澈眼神,急急的說道:“我軍的情況姑娘想必也知道了,以目前的實力,我們根本無法打退秦軍,複興韓國。張良厚顏,想請姑娘回彭城一趟,請令兄伸出援手,再助我韓人一臂之力。我韓人沒齒難忘。”

共喬愣住了,她想了片刻,低下頭:“我回彭城一趟,至於大兄能不能幫忙,我不敢保證。萬一事情不成,請先生不要怪我。”

張良連連搖頭,怎麽能不成呢,不成的話,那還要你回去幹什麽。他張嘴剛要再說,共喬抬起手攔住他:“先生不用再說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我這次回去,一定將先生的難處盡力對大兄講明,請他出兵幫忙。可是先生你也知道大兄的難處,我也不能勉強他。我隻能向先生保證,如果請不到兵,共喬也無顏再見先生了。唯願先生保重身體,複興韓國。”她向著張良款款一拜:“喬性粗質陋,不能對先生有所裨益,還拖累了先生,實在慚愧。多謝先生的教誨,共喬去了。”

“姑娘——”張良欲言又止,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共喬掩麵而去,杜魚和班玄吃了一驚,連忙迎了上來,急聲問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遠處的周賁和趙青也奔了過來,圍著共喬連聲追問。共喬擦了擦眼淚,強笑著說:“我要回彭城,你們留在這裏,輔助張先生。”

杜魚看了一眼麵色難堪的張良,忽然大怒:“小姐,我們是將軍派來保護小姐的,既然小姐要回去,我們當然也不能留在這裏。請小姐稍候片刻,待我去準備車馬,護送小姐回彭城。”他回頭對班玄說:“班校尉,立即命令陷陣營的將士集合。”

班玄還沒來得及說話,共喬怒聲斥道:“住口,誰讓你們回去了?我隻把女衛帶走,你們都留下保護先生,派幾個人護送我到陳縣就行了。”

“小姐!”杜魚梗著脖子,麵紅耳赤的說道:“請恕我不能從命,鐵衛和陷陣營是將軍派來護衛小姐的,可不是護衛張先生的。”

“臭魚,你好大的膽子,敢違抗我的命令?”共喬勃然大怒,小臉氣得通紅。杜魚愣了愣,依然梗著脖子:“恕難從命。”

共喬被杜魚氣得說不出話來,鼻子一酸,眼淚湧了出來,在滿是灰塵的臉上犁出兩條溝,露出白晳的皮膚。杜魚為之一噎,心中不軟,卻又不肯讓共喬就這麽回去。他負責共喬的安全,不離共喬身邊,對共喬的心思了如指掌,知道共喬這一去,從此就再也不能快樂。所以他雖然不忍心讓共喬為難,卻也不甘心就此罷休,他怒氣上湧,衝著張良就走了過去。王祥一見大驚,飛身躍起,兩步就跨到張良麵前,陪著笑說:“杜兄,有話好好說嘛,何必著急。”

杜魚推不開王祥如山一般的身軀,隻能怒聲喝道:“司徒大人,你就這麽對我家小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