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淡淡一笑:“何止是魏之武卒,齊之技擊、秦之銳士都已經不複當年了。”

桓齮老臉一紅,沒好意思吭聲。周叔又接著說:“軍隊不過是君主手裏的一把劍,君主不再有當年的豪情壯誌,這把劍自然也要生鏽了。”

桓齮想到自己的遭遇,再想想眼前的這個周叔,知道他也是有感而發,不禁感慨的歎了一口氣,深有同感的瞟了周叔一眼:“周將軍說得有理,倒是桓齮孟浪了。”

周叔挑了挑嘴角,卻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有些茫然的說:“其實說起來,秦國真正的強大起來,還是衛鞅入秦之後的事情。而衛鞅正是從我魏國入秦的。山東六國恨秦國,卻又怕秦國,他們也學秦人變法圖強,可是又有哪一個君主能象秦孝公一樣不遺餘力的支持衛鞅?又有哪一個國家,能象秦國一樣,延綿六世一直堅持變法的?”

酈食其忽然驚呼一聲,手臂猛抬,一條大魚被他拽出了水麵,濺起了一片水花。酈食其一邊收著魚,一邊哈哈大笑:“老夫今天運氣好,先拔頭籌了。”他順手將魚扔給酈疥,也不擦去手上的水,就拍了拍周叔的肩膀:“豎子,愁什麽愁?你說的那個衛鞅在你這個年齡,不也是在公孫座府中吃癟?老夫我都年過花甲了,要不是遇到君侯,終此一生,也就是個不招人待見的裏監門。我都不氣餒,你卻唉聲歎氣的,真是氣悶。好好打仗,隻要有本事,總會遇到慧眼識人的伯樂的,隻是你要擦亮眼睛,不要讓伯樂在你們麵溜過去了。在伯樂麵前,就是千裏馬也要鳴兩聲吸引伯樂注意的。”

周叔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共尉,共尉正好也看過來,兩人目光一碰,會心的一笑。周叔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心情大好:“君侯,楊熊既然猶豫,我們就不能一下子將他打得太狠了。明天還是讓我打頭陣吧。”

共尉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不過,你不要硬拚,我們的目的是讓他相信魏軍的主力全在這裏,而且戰鬥力不強,隻是人多而已。要讓他覺得,隻要大梁的守軍出城夾擊,他們就一定能取勝。”

“喏。”周叔連連點頭,忽然覺得手中魚杆一動,連忙提起,看著飛躍到半空中的魚,他朗聲大笑:“酈君,我也不虛此行了。”

酈食其拉著周叔去烤魚了,隻剩下桓齮和共尉坐在水邊繼續釣魚。桓齮的心情不太好,他一直在思考周叔剛才的話。他在想,如果不是趙高當權,二世昏憒,他會由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成為南陽守嗎?會屈居章邯手下嗎?如果他手中有三五萬人馬,他又如何會被共尉所擒?說到底,一切都是君主變了,如果還是二十年前的嬴政在位,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強大了百十年秦國,怎麽會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橫掃六國、戰無不勝的秦軍,怎麽也會連遭敗績?周叔說得對啊,不光是魏之武卒、齊之技擊,秦之銳士如今也不夠銳利了。

他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共尉,共尉所部是他見過的山東六國之中戰鬥力最強的,宛城之戰,雖然是因為兵力相差懸殊,可是陷陣營推鋒而進、勢不可擋的實力,桓齮還是心中有數的,就算是人數差不多,隻怕他也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勝負總在五五之間。如果再考慮到虎豹騎強悍的衝擊力,他也許隻有三成勝算。

他會成為天下最強的軍隊的統帥嗎?桓齮忽然覺得心髒跳動得有些快了起來,一股熱血湧上了頭,自已會象酈食其一樣,花甲之年才有機會遇到真正的伯樂嗎?

桓齮正在想著,共尉忽然輕聲的提醒他說:“老將軍,魚上鉤了,魚上鉤了。”

桓齮一驚,連忙用力提起釣杆,果然,一條銀白色的大魚被提出了水麵,在空中扭動著身軀,甩出一串串的水珠,打了桓齮一臉,桓齮卻老懷大慰,哈哈大笑,一把扔了釣杆,取下魚嘴裏的魚鉤,衝著共尉一揚手:“君侯,我也得手了。”

共尉聳聳肩,呲牙一樂:“得,就剩我還是空手了。”

“君侯莫急,這圃田澤的魚傻得很,倒象是不知道怕人似的,肯定會上鉤的。”酈食其一邊遞過來半條魚,一邊啃著手中的半條,含含糊糊的說道。

眾人大笑。

楊熊近五十歲,中等身材,滿臉的絡腮胡子,看起來極是威猛,但是他的眼睛卻有些細長,時不時的有精光乍現。他年輕的時候和李斯一起在呂不韋的府裏做過門客,當時就相交甚好。後來李斯成為秦王嬴政身邊的重臣,仕途一帆風順,而他卻官運不暢,最衰的一次就是跟隨李信伐楚,被項燕打得落花流水,要不是李斯幫忙,他連腦袋都差點保不住,後來戴罪立功,在王翦手下聽令,總算將功折罪,重新做到了校尉之職,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因為天下平定了,沒仗可打了。

帝國建立之後,他又跟著蒙恬到北疆和匈奴人作戰,苦熬了幾年,總算熬到裨將的位置,又得到了公子扶蘇的賞識,可正是因為這點賞識,他又倒了黴。始皇帝駕崩,扶蘇自殺,他也被下了獄,打得死去活來,差點送命。又是李斯看在舊情的份上,把他從大獄裏撈了出來,扔到他長子三川守李由的帳下。吳廣攻滎陽,楊熊力戰,多有戰功,又慢慢的升到了校尉的位置,這次李由給他一萬多人,實際上已經把他當一個將軍看待了。楊熊十分感激,決定一定要解大梁之圍,替李由掙臉,替李斯掙臉,他知道,李斯和趙高麵和心不和,眼下正是爭權奪利的緊要關頭。如果能立有大功,李斯的底氣就更足了。

多年的挫折也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養成了楊熊堅韌的性格和謹慎的習慣,他聽說對麵有魏軍主力擋住去路,並沒有緊張,也沒有掉以輕心。雖然說魏軍不希望在大梁城下被內外夾擊,趕到離大梁一百多裏的博浪沙來阻擊他合情合理,可是他還是派出了斥侯,泅過鴻溝,趕到大梁城下打探軍情。斥候還沒有回來,他小心的守著營盤,在大帳裏推演所有可能的情況。

對麵有兩萬多魏軍,主將是魏相項佗,項佗是楚國人,項燕的重孫,一想到項燕這兩個字,楊熊的眼皮就不住的跳,當年李信二十萬大軍被項燕打得慘敗的情景就不由自主的浮上腦海。副將是柏直,騎將是武滿,步將是皇欣,前軍是周叔,這幾個人都是魏軍中的人,一個也不錯,和楊熊先前得到的消息完全相符。現在隻有魏豹不見蹤影,看樣子應該在防備大梁城秦軍的後軍之中。

“中規中矩。”楊熊暗自點了點頭:“項家世代為楚將,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騎將馮敬撇了撇嘴:“將軍何必擔心,魏軍雖然人多,可是未必是我軍的對手。”

馮敬是武信侯馮無擇的兒子,和右丞相馮去疾同宗,隴西人,精騎術,他二弟馮代在長城軍團王離軍中任騎將,他在三川守李由手下,比起馮代來差得太遠,老子馮無擇一直覺得他不如馮代,似乎有意要將爵位由馮代繼承,他一直覺得不甘心。這次解大梁之圍,他一心要立個大功,給老子看看,究竟他和馮代哪個更強。眼看著就要到大梁了,一聽說魏軍趕到博浪沙來阻擊了,馮敬更是欣喜若狂,急著要向楊熊請戰。沒想到楊熊紮下營寨,卻有按兵不動的意思,這可把馮敬急壞了。

“不可大意!魏軍人數兩倍於我,又是項佗領兵,我軍處於劣勢,隻能先摸清魏軍的情況再說。”楊熊歎了口氣,有意無意的看了馮敬一眼:“我們敗不起啊。”

馮敬一直看不起楊熊,覺得他這把年紀才做到校尉,還是因為李斯的交情,實在算不上能將。可是軍中法度很嚴,楊熊又深得李由信任,他也不敢當麵頂撞楊熊。現在一聽楊熊這句話,他也想到了鹹陽的局勢,李斯和趙高固然是麵和心不和,他的族宗馮去疾同樣和趙高不和,馮去疾和李斯已經因為利益關係站到了同一陣線上,如果李由打了敗仗,那麽趙高就會更得勢,相應的,馮去疾的日子就難過了。

馮敬理解了楊熊的謹慎。他們有一萬餘人,魏軍有兩萬多,兩倍於已,就算魏軍戰力不強,可是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他們輸不起。

“大人,那你打算怎麽辦?”馮敬的態度緩和了下來。

楊熊淡淡的一笑,世家子弟到底是世家子弟,理解起這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一點就透。他不動聲色的說:“馮君也不用太擔心,我已經派出斥候去大梁城下打探情況。如果魏軍全部撤離了大梁,那麽大梁之圍已經解了,我們解圍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根本無須和他們決戰。如果魏軍是分兵前來阻擊我們,大梁城下還有兵力的話,那就更好了。”

馮敬恍然大悟,喜上眉梢。對啊,魏軍分兵,大梁就安全了,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大半,至於是不是要大破魏軍,已經不是那麽重要的了。當然了,如果魏軍的兵力分配不當,他們還有機會分兩次吞掉魏軍。魏軍看起來很妥帖的分兵方案,實際上是給了他們一個分而擊之的上好機會。

那麽對麵的魏軍究竟是不是如他們的戰旗表示的那樣有兩萬多人呢?

“大人,明天是不是要試探一下魏軍的實力?”馮敬有些按捺不住興奮。

“當然要試一下。”楊熊握緊了拳頭,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