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軍覆沒?”共尉一下子跳了起來,手裏握著的毛筆咯吱一聲響,就被他捏成了篾片。他瞪著魏豹,口氣十分難聽:“你他娘的這仗怎麽打的?五萬人居然連個泡都沒翻,就被人家一口吞了?”

不管共尉對魏豹怎麽有意見,怎麽想把他給吃了,可是五萬魏軍的意外戰損,對兵力本來就不足的共尉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現在隻剩下他和韓軍了,要麵對的卻是數倍於已的秦軍。

老天,這仗怎麽打?共尉目瞪口呆。

魏豹翻著眼睛,沒聽懂什麽意思,不過共尉的上火他看出來了。共尉上火,他還更上火呢,自己堂堂一個魏王,現在隻剩下百十個騎兵,活脫脫就是一條寄人籬下的喪家之犬。明明眼前這個豎子身邊的妾就是從自己這兒搶走的,對自己也沒安什麽好心眼,可是他還是陪著笑臉。

這太憋屈了。

傅寬見魏豹眼睛瞪得溜圓,嘴唇哆嗦得象打鼓,生怕他一時出言不遜,惹惱了共尉,直接把他們趕出去,或者下黑手給剁了。他連忙上前拱手道:“共君侯,其實我們也不是全軍覆沒。丞相大人帶著兩萬多人向東去了,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保全那些人馬,說不定他過兩天還能繞回來。”

共尉看了傅寬一眼,及時的把火氣壓製住了。他無可奈何的看了魏豹一眼,揮了揮手:“大王去休息吧,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我要考慮一下怎麽打李由,沒時間陪大王。”

魏豹也沒心情陪他,氣哼哼的站起來就走。傅寬卻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的攔住了魏豹,衝著他擠了擠眼睛。正沉浸在鬱悶中的魏豹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的推開他,自顧自的出去了。傅寬看著亂了方寸的魏豹很失望,他們在來的路上已經說過,雖然魏軍已經全軍覆沒了,可是如果不想亡國,那麽就要爭取立功,哪怕隻剩下百十個騎兵也要參加戰鬥,這樣魏軍的戰旗總算沒倒,以後也好說話。可是魏豹一見到共尉就氣暈了頭,直接把這件事給忘在九霄雲外了。

傅寬沒辦法,隻好窘迫的站在大帳裏。共尉轉了兩圈,見他沒有跟著魏豹出去,覺得很意外:“你有什麽話要說?”

“君侯,我魏軍雖然隻剩下百十名騎兵,可是對秦軍仇深似海,希望能加入君侯的隊伍,略盡綿薄之力。”傅寬小心的看了共尉一眼,恭敬的說。

共尉愣了一下,重新上下打量了傅寬一眼,暗自笑了笑。

“你叫什麽名字?”

“傅寬。”

“什麽的幹活?”

傅寬不解,抬起頭茫然的看著共尉。共尉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己把前世童年時看的電影裏鬼子腔給露出來了。他自我解嘲的擺了擺手:“你在魏軍裏是什麽爵位,什麽職務?”

“回君侯,寬隸屬柏將軍,五大夫騎將。”

“騎將?”共尉忽然來了興趣,他正在找合適的人去做騎將呢,沒想到就送來一個。他又一次打量了傅寬一眼。傅寬身高七尺八寸左右,身體修長,寬肩膀,大手掌,確實很適合騎射。他點了點頭,不懷好意的說:“到我軍中一起殺敵可以,不過我軍中的規矩可嚴,你要想好了。”

傅寬猶豫了一下,共尉的話音他聽出來了。到他的軍中,就要聽他的管,這魏軍的戰旗你是不要想打了。一想到魏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傅寬暗自歎了口氣:“全憑君侯安排。”

“既然如此,你到虎豹騎去找灌嬰,看看你能擔任什麽樣的職務。”共尉抬手叫過酈疥,衝他使了個眼色:“帶他們去虎豹騎,讓灌嬰試試他的身手,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

“喏。”酈疥應了一聲,客氣的對傅寬說:“請跟我來。”

傅寬對共尉行了一禮,跟著酈疥出了營。共尉轉過頭,看著傻不愣登、呆若木雞的共喬,一肚子的不高興全都煙消雲散。他走到共喬麵前,憐惜的將她摟在懷中,撫著她淩亂的頭發:“傻丫頭,恁的心狠呢?怎麽也不讓人給大兄帶句話,不知道大兄惦記你嗎?”

共喬憋了半天,所有的擔心、委屈和為難,全在他這一句埋怨中化成了眼淚。她緊緊的摟著共尉的腰,放聲大哭。共尉和聲細語的勸著,直等她哭得痛快了,這才鬆開她,對聞訊趕來的呂媭和薄姬說:“帶她去休息。”

共喬被呂媭和薄姬拉著走了,她在出帳的時候,腳步滯了一下,想轉過頭和共尉說什麽,卻又生生的停住了。呂媭看在眼裏,不由得歎惜一聲,輕聲說道:“妹妹,走吧,你大兄自有分寸。”

共喬看了呂媭一眼,見呂媭的眼中透出溫和的光,心裏這才好受了一些,跟著呂媭嫋嫋亭亭的走了。她對張良和杜魚他們十分擔心,可是又擔心共尉不願意放過這個吞下韓國的大好機會,心裏十分矛盾,再加上她曾經當著呂媭和白媚的麵說過的,決不幹涉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眼下雖然關切共尉的決定,卻還是不好開口。

共喬她們一出帳,共尉就沉下了臉,看著沉默不語的酈食其、酈商、周叔三人,示意他們坐下。

“都說說吧,怎麽辦?”共尉似乎有些漫不經心的說。

酈食其看了看其他人,有些遲疑的站起來:“君侯,魏軍已經戰沒,韓軍可不能再有會差錯了。否則……”

難道說話的酈商卻皺著眉頭打斷了他兄長的話:“兄長,韓軍也不是什麽好人,上次君侯幫了他們那麽多,他們還不是過河拆橋,說翻臉就翻臉了?這次秦軍又這麽多,我們要想把他們救出來,損失不會小,萬一到時候他們又翻臉,我們豈不是白幹了?”

共尉挑了挑眼皮,不置可否,眼神在酈食其兄弟的臉上掃來掃去,間或看一下周叔。周叔沉吟不語,他雖然已經不是魏國的人了,而且還是魏豹先拋棄了他,可是剛剛聽到魏軍全軍覆沒的消息,還是讓他震驚不已,心中十分難過。酈家兄弟的分歧,他竟是沒有聽到。

酈食其不滿的看了酈商一眼,怒道:“你說的我豈不懂?可是眼下是什麽情況?秦軍大軍壓境,這個時候如果還不能同心協心,還想著借刀殺人,一旦韓軍也全軍覆沒,隻剩下我們這三萬人,能打敗秦軍嗎?韓國是沒了,可是我們依然無法占據潁川,甚至連個幫手都沒有。這樣就好嗎?”

酈商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酈食其瞟了共尉一眼,接著對酈商說:“事有輕重緩急,不能太拘泥。眼下還是對付秦軍最重要,不能亂了主次。再說了,韓軍夾在秦軍之間,就算他能逃出生天,還能剩下多少實力?他還能抗拒君侯嗎,到時候還不是君侯怎麽說,他就得怎麽做?”

共尉眼睛一亮,心裏的那些猶豫頓時沒了。正如酈商所擔心的,他也在想如果再救韓軍是不是合適,萬一救下了他們,他們再翻臉怎麽辦。可是酈食其的話提醒了他,韓軍被兩路秦軍包圍了,他們縱使能活下來,也沒多少實力了,隻能聽自己的安排。更何況,他們還帶著很多百姓,南陽地廣人稀,百姓可就是財富啊。

他看向周叔:“你如何看?”

周叔在酈氏兄弟爭論的時候已經回過神來了,他起身對共尉行了一禮:“君侯,有我軍與韓軍兩麵夾擊,韓軍就不會失去希望,他們會奮力作戰,我們至少還能消滅李由,然後從容退守郟縣。如果坐觀李由和章邯擊殺韓軍,一旦韓軍向秦軍投降,反過頭來再對付我們,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共尉笑了,他擺擺手:“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我們明天一早就和韓軍一起兩麵夾擊李由,爭取在章邯趕到之前擊殺他。”

“君侯高明。”三人同聲應道。

共尉一旦做了決定,立刻行動。大軍離騎嶺還有三十裏,他一麵命令斥候全力打探李由的動靜,一麵讓將士們飽餐一頓,早早的休息,準備明日大戰。因為意外的捉住了馮敬的人馬,他獲得了不少糧食輜重,足夠大軍三日之需,原本準備的幹糧都不用動了。

坐在帳中忐忑不安的共喬聽到軍中的行動,心裏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放下了。看著她那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共尉鎖著眉頭,佯做不快:“傻丫頭,明天要打仗了,你不要跟著湊熱鬧,先回郟縣去吧。”

觀乎共尉的意料,共喬溫順的點了點對:“一切全憑大兄吩咐。”

“嘿——”共尉驚訝的叫了起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聽話了?”

共喬微笑不語,瞟了一眼旁邊案上擱的琴,款款起身走到案旁,揭去琴上的蓋布,抿嘴一笑:“大兄,我給你彈一曲吧。”

“你彈琴?”共尉不敢相信的看著她。共喬是個好動的人,她也能靜下心來彈琴?唱搖滾可能更適合她一些。他不敢相信的看看呂媭,呂媭也不敢相信,兩人相視一笑。共喬已經戴好了甲套,輕輕撥動了琴弦。

“叮”的一聲響,琴聲如流水一般的從共喬的手指下流淌出來,共喬的手法雖然說不上有多高明,可是在共尉這種樂盲的耳朵裏聽來,倒也算是悠揚。他竟是聽得入迷了,搖頭晃腦的跟著打起了節拍。就連琴技不錯的呂媭聽了,也頗為驚訝,兩隻眼睛緊緊的盯著共喬的手指,手指輕輕的彈動著,卻是在用心記共喬的曲譜。

悠悠的琴聲,從大帳裏流淌出去,很多正在用晚餐的將士們不由自主的向這邊看來。琴聲仿佛象一隻溫柔的手,撫平了他們心底的恐懼和擔心。

大營裏不知什麽時候靜了下來。吃飯的停住了咀嚼,打飯的放下了手中的飯勺,擦拭武器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們都靜靜的傾聽著這其實並不高明、也並不十分清晰的琴聲。

一曲終了,共喬看著出神的共尉,略帶著三分得意的笑了。

呂媭最先反應過來,緊緊的拉著共喬的手,急切的說:“妹妹,這是什麽曲子?”

“高山流水。”共喬微微一笑。

呂媭眼前一亮:“就是伯牙和鍾子期的那一曲嗎?”

“嫂嫂果然高明。”共喬讚許的看著呂媭。呂媭出身不錯,琴棋這類東西懂得不少。共家是農夫出身,共尉前世也不通這些東西,在呂媭麵前總有些自卑。可是共喬經過張良這幾個月的熏陶,略通琴藝,最重要的是,她見到了許多呂媭聞名而未能見麵的琴譜。張家五世相秦,這種文化底蘊可不是作為豪強的呂家所能比擬的。

“百聞不如一見。”呂媭讚道:“終於有機會聽到這首琴曲了,果然是讓人心神為之一清。”

“清個屁。”共尉已經發現了外麵的異常,笑著罵了一聲:“你再清,我這幾萬人明天就不用打仗了。你把琴帶上,明天到陣前去彈,如果能把秦軍彈得放下武器投降,我記你一大功。”

“焚琴煮鶴,大煞風景。”呂媭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焚琴煮鶴?”共尉不服氣的說:“鶴是優雅,可要是遇上雄鷹,隻怕就優雅不起來了吧?”

呂媭被他一句話給噎住了,一時倒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他。共喬卻是眼前一亮,從琴後走了出來,跪坐到共尉麵前,欣喜的說道:“大兄,你知道吧?先生也是這麽說的。”

共尉翻了翻眼睛,不知道共喬想說什麽。共喬卻喜不自勝的說起了張良的事情,她這一說,本來因為不想救韓,卻又不得不出兵救韓感到鬱悶的共尉倒是忽然有了意外之喜。

張良這幾個月在家裏呆著,想了不少事情。

原本他是韓國複國的第一功臣,按理說,韓王成應該最重視他,應該最信任他,韓王成開始也是這麽做的,任他為司徒,還準備任他為相,可謂是信任有加。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韓王成後來對他漸漸的疏遠了。開始張良有些不理解,他雖然對這些名利並不是什麽看重,本來也有意退隱。可是主動退隱是一回事,被人擠出來又是另一碼事。他對韓王成這種行為十分不快,又覺得他這麽做,不是明君所為,自己費了這麽多心血才恢複的韓國遲早還要毀在他的手裏。後來無意中聽到一個小道消息,他頓時恍然大悟,同時也心灰意懶了。

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姓姬。

韓國的王族是姬姓,和周的王族同宗。張良的祖先,也是韓國的王族,隻不過是支族,後來漸漸的就遠了,除了一點血統上的榮耀,連他自己都不怎麽想到這個事情了。可是他忘了,不代表別人忘了。開始有人在韓王成麵前說他閑話的時候,韓王成其實並沒有在意,他還把那些人給痛罵了一通,但是有人提醒他張良也是姬姓,同樣有王室血統的時候,韓王成坐不住了。

都是王族,張良的功勞又比他大,他能做王,憑什麽張良不能做韓王?更別說張良還有共尉這個強援。一想到這個問題,韓王成坐不住了,他覺得屁股底下這個王位危如懸卵,朝不保夕。

張良想通了這個道理,他反而倒釋然了。他想起了韓國的那個天才韓非子。韓非子雖然口吃,但是他對權術的理解遠遠超出了同時代的人,甚至超過了他的老師荀子和師兄李斯。他不善言談,但是很能寫文章,他寫的文章遠傳到秦國,雄心勃勃的要統一天下的始皇帝一見就驚為天人,以為是前世大賢的著作,以不能與他共談為憾。當得知韓非是與他同時代的韓國公子時,他向韓國提出了要求。而讓張良一直不能理解的事,當時的韓王居然輕易的放走了這個很可能重振勁韓的大才,最終讓他死在秦國的監獄裏。

但是今天他明白了,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王室。如果是別的人,再大的才,韓王都敢用,因為你雖然有才,但是你沒有名份,你永遠隻是韓王手裏的一把劍。而如果是王室,那麽這把劍對韓王的威脅就遠勝於他能帶來的好處。韓非越是有才,對韓王的威脅越是大,所以韓王寧願把他送給秦王,也不願意用他。因為用了他,他這個韓王可能就當到頭了。

張良的境遇,就和當年韓非的境遇相差無幾。正因為張良有才,正因為張良有強大的外援,正因為他為韓國的複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韓王對他更是不放心。換句話說,即使他不主動請辭,他也不可能在司徒之位上呆得太久。韓(王)信為什麽能在太尉的位置上做得那麽安穩,他的王室血統比張良可近多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韓(王)信的才能和資源與張良相比差得太遠,韓王有這個信心控製得住他,他的威脅遠遠不如張良這樣讓韓王寢食不安。

想通了這一點,張良心灰意冷。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為韓國做的這一切竟會落得這樣的一個結果。在痛苦的反思之中,他漸漸的明白了共尉曾經說過的一些話。

共尉胸中有太多的超越這個時代太多的思想,他雖然極力注意,但是在言談之中還是露出了不少馬腳。張良一開始聽到他這些想法的時候,曾經十分不滿,認為他是胡說八道,異想天開。親親賢賢,這是聖人都認可的規矩,沒有什麽可值得懷疑的餘地。共尉亂加評述,是思想不成熟、學問不精到的表現。可是遇到這個打擊之後,張良回過頭來再想共尉的話,他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在閑談之中,對共喬露出了對共尉讚賞的意思。

可是共喬卻不以為然,她笑著說,大兄奇怪的想法多了,先生聽到的這些不過是皮毛而已。張良十分感興趣,就刨根問底的打聽,越聽越覺得有趣。可惜共喬所說的也隻是隻鱗片爪,不成係統,吊起了張良的興趣,卻不能給出讓人信服的答案。張良見獵心喜,一直想當麵和共尉好好的聊聊。有了這個想法,張良對共尉的態度轉了一個大彎,言語之中以前對共尉的那種排斥感不知不覺中化為烏有。他開始經常彈這首高山流水,他雖然不說,可是對他的一言一行備加關注的共喬還是感到了他心態的變化。

今天借著這個機會,共喬原原本本的把這些全告訴給了共尉。

共尉又驚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