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不動則已,一動就投入了項佗和龍且六萬人馬,出擊的時機又掌握得恰到好處,正好打在了秦軍陣形變化時的節點上,就象一口氣沒有接上來的時候剛好被人打了一拳,秦軍的陣勢一下子有些不太流暢了。

箭矢交馳,喊殺聲震天。兩軍你來我往的攪殺在一起,紅色戰甲的楚軍如火,黑色戰甲的秦軍如水,在各自鼓聲的指揮下奮勇向前,兩軍的交接線慢慢的暈化開來,互相衝入了對方的戰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廝殺,黑色和紅色漸漸的融合在一起,難以分辨。

不過,更多的還是紅色,不是楚軍多,而是鮮血多。

巨鹿城下的廝殺,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個慘烈的局麵,隻是戰局發展得這麽快,還是讓張耳覺得很意外。

張耳站在巨鹿城牆上,目光凝視著激戰正酣的秦楚雙方,估計著雙方的勝負。楚軍的頑強和勇悍讓他看到了希望,不過,也僅僅是希望而已。一看到王離那穩如磐石的中軍,張耳心中的希望就象狂風中的火苗一樣,隨時都可能被吹滅。楚軍雖然勇猛,可是兵力上的差距不是光憑勇猛就能抵消的,以楚軍的進展來看,能否擊敗秦軍的七萬前軍都是未知數,而且就算他們有老天幫忙,真能擊敗蘇角,他們也元氣大傷,接下來隻能等著被王離的中軍象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得粉碎,悲壯固然悲壯,卻於事無補。

張耳長歎了一口氣,他是多麽希望現在手中有幾萬人啊,就算不能出城幫助楚軍作戰,至少也能在城牆上呐喊助威啊,現在隻有四五千人,就是喊幾聲,也會被淹沒在這十幾萬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根本聽不出來。

可惜啊,項羽的勇氣確實可嘉,但是這有什麽用呢,他還是解不了巨鹿之圍,這十幾萬的楚軍遲早都是秦軍戰車下的冤魂,巨鹿就是他們的喪生之地。張耳的眼前漸漸的模糊起來,十幾萬攪在一起的秦軍和楚軍漸漸的變得恍惚,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也漸漸的變了味,更象是冤魂不的哀鳴。

陳餘這個豎子啊,老夫真是看錯了他。張耳越想越生氣,對陳餘的怨恨就象蟲子一樣啃噬著他的心。他在巨鹿城裏苟延殘喘,天天盼他來救命,陳餘倒是來了,就在幾裏地之外安營立壘,卻不來救他,或者說,他不像是來救他的,倒像是來給他送終的,隻等著在他的墳頭哭上幾聲以示哀悼而已。沒想到啊,這個豎子居然如此忘恩負義,他忘了當初自己是如何對他,要不是他張耳,陳餘早就死在陳縣那個無名小吏的鞭下了,哪會有今天這麽威風。自己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的對他,可是他手握重兵,見死不救,實在是太可氣了。張耳緊緊的閉上了眼睛,老淚縱橫。

“國相……”站在張耳身後的將軍申陽見張耳緊握雙拳,渾身顫抖,情緒激動,知道他又在心裏痛罵陳餘了,連忙輕聲提醒了一句。不管他怎麽恨陳餘,可是在外人麵前,還要保持一點名士的風度,如果親如父子的張相和陳將軍交惡,這對他們的名聲是有影響的。申陽作為張耳最親近的嬖臣,有義務提醒張耳控製自己的情緒。

“籲——”張耳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眼睛瞟了瞟旁邊,旁邊的將士們都被城下的惡戰給吸引住了,沒人看到他的異樣。他感激的看了一眼申陽,順手接過申陽遞過來的絲帛,不動聲色的擦了擦眼角,將絲帛還給申陽的時候,順手握住了申陽的手。申陽的微微一笑,鬆馳的臉頰上泛起一抹紅,張耳看在眼裏,心情頓時一鬆,隨即又歎了口氣。這樣的美貌,也不知道再能看幾天。

司馬卬興奮的轉過頭來,剛要開口說話,正好將張耳和申陽的神態看在眼裏,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強忍著胃中的翻湧。申陽是瑕丘人,和張耳年紀差不多大,但是人長得很好看,不知怎麽的就成了張耳的嬖臣。司馬卬對貴族名士們這樣的癖好實在不能接受,可是張耳是他的伯樂,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平時一直裝不知道,沒想到張耳居然在這麽多人麵前和申陽親熱,他覺得很惡心,隻得裝沒看見,又把頭扭了過去。

可是他臉上的神情還是被張耳看到了,張耳有些尷尬,雖然這些事並不罕見,但畢竟這是城牆上,不是私密的處所,他這麽做確實有些不妥。他幹咳了一聲,掩飾的說:“將軍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司馬卬搖搖頭,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指著城下說道:“張相,秦軍敗了。”

“秦軍敗了?”張耳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轉頭向城下看去,不禁目瞪口呆。

秦軍真的敗了。

楚軍歡呼著,越戰越勇,如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將黑色的秦軍戰陣衝得搖搖欲墜,秦軍雖然還在拚命抵擋,可是他們陣地上一片沉寂,再也沒有先前高昂的士氣,雖然還有戰鬥,但是卻出現了潰敗的跡象。

“這……這是怎麽回事?”張耳還是覺得無法想象。

“楚軍砍倒了蘇角的戰旗,可能還擊殺了蘇角。”司馬卬極力從腦海裏把剛才看到的那惡心一幕給趕出去,集中思想給張耳解釋剛剛看到的情況。

項佗和龍且出動之後,蘇角發覺陣勢兩翼受到了衝擊,特別是蔡寅猛攻大軍的右翼,極大的影響了陣勢的穩定,因此他緊急下令中間的秦軍往外擠,意圖把蔡寅給擠出去,不給項佗和龍且任何機會。他的這個命令雖然得到了有效的執行,龍且和項佗的攻勢確實被秦軍給擋住了,可是蘇角萬萬沒有想到,這卻給已經被困在陣中的英布一個死裏逃生的機會,柏直率部趕到支援,極大的鼓舞了英布部的士氣,他們抓住機會,頑強的突進,拚命要打破秦軍的封鎖,重新與英布會合。負責截斷英布錐形陣的秦軍後續支援不足,在楚軍的內外夾擊之下,終於因損失過大,被英布重新打通。得到支援的英布信心大增,率領親衛營狂飆突進,一口氣殺進二十步,直接和蘇角的親衛營殺在一起,蘇角的親衛營戰鬥力十分強悍,英布在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之後還是很難再往前突進一步,情急之下,英布的親衛隊率向三十步外的蘇角射了一枝冷箭。

無巧不巧,這一箭居然穿過親衛們的間隙,一箭就射中了蘇角的麵門,蘇角猝不及防,仰麵栽倒,當場氣絕。他的親衛們遭此巨變,一時不知所措,而英布等人卻是欣喜若狂,他們一麵高呼著“蘇角已死”,一麵狂呼殺進,趁著秦軍沒回神來的時候,衝到指揮車前砍倒了蘇角的戰旗。

蘇角的親衛們雖然瘋狂反撲,將英布的親衛幾乎斬殺殆盡,逼得英布左右支絀,傷痕累累,可是蘇角的意外戰亡帶來的惡劣後果,卻不是他們能夠挽回的。秦軍承受不住這個意外的打擊,再加上失去了有效的指揮,士氣一落千丈,而苦戰不下的楚軍得到這個意外的消息,更加相信了項羽有天助的那個傳言,信心倍增,士氣如虹,他們一次接一次的猛烈衝擊著秦軍的陣地,而項羽及時的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擂鼓助陣,命令周殷、周蘭兩人率部殺了上來。

秦軍勉強支撐了一刻之後,終於崩潰了。

在經過兩個多時辰的苦戰之後,楚軍奇跡般的戰勝了七萬秦軍,這個結果不僅張耳沒辦法理解,就連從頭至尾一直在看的司馬卬也覺得不可思議,楚軍居然隻出動了相差無已的兵力,隻用了半天的時候就擊敗了七萬精銳的長城軍團,如果說不是天意,實在沒辦法解釋。

張耳他們沒法理解,在壁上觀戰的陳餘也沒辦法理解。他離戰場比較遠,沒有看到蘇角是怎麽死的,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的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他不是沒想過楚軍會贏,但是在他的想象中,楚軍要戰勝秦軍的前軍,而且沒能一天左右的惡戰,他們根本不可能撼動秦軍的陣勢,而且付出的代價將是極慘重的,很可能將失去再戰的能力。

這就是他不看好楚軍的原因。

陳餘雖然不象齊燕那樣觀望,但他想的最好結果還是楚軍能夠造成秦軍一定程度的傷亡,然後再由他聯合齊燕對秦軍發動攻擊,到時候秦軍也許會因為損失比較大,優勢不那麽明顯而放棄圍城,給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至於說直接由楚軍擊敗秦軍,縱使陳餘相信項羽有天助,他也不敢做這麽樂觀的估計。

這場戰鬥的勝利,楚軍欣喜若狂,齊燕趙莫名其妙,而秦軍則是如遭重擊。

正在中軍悠閑的喝著酒的王離暴怒,在大帳裏大發雷霆,指著逃回來的涉間破口大罵。七萬秦軍在半天的時間內被楚軍擊敗,這個結果無論如何都是王離不能接受的。他對涉間的能力產生了嚴重的懷疑,下令涉間滾到後軍呆著,他要親自帶領中軍去與項羽決戰。

沒人敢勸狂怒中的王離,而且他們也相信,楚軍的勝利是意外,如果不是蘇角的意外中箭,楚軍根本不可能勝利,這種意外是不可複製的,王離親率十萬中軍與楚軍決戰,這個勝利將毫無懸念。他必須用這個勝利來洗涮蘇角戰敗的恥辱。

兩軍重整隊型,準備再戰。

秦軍大營憋著一股勁準備再戰,楚軍的大營也沒有閑著,不過,那裏的氣氛正好相反,一戰而擊潰秦軍七萬人的勝利讓楚軍陷入了狂喜之中,所有的人都喜笑顏開,精神抖擻,參戰的士卒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聲音比平時高八度。而那些受傷的士卒也成了別人眼中的英雄,他們坐在最顯眼的位置,撕開戰袍,指著身上的傷口,得意洋洋向別人講述他的勇猛無敵。

項羽也十分高興,但是還沒有到欣喜若狂的地步,當著眾人的麵,他好好的誇了一通英布,然後又調整了各軍的位置,英布雖然立了大功,但是所部折損嚴重,已經無法再戰。雖然英布拍著胸脯說還能再能做前鋒,可是項羽不敢冒這個險,英布現在是楚軍中的英雄,他如果戰死了,對士氣的打擊將和今天的勝利一樣巨大。

布置完了任務,項羽回到後帳,和範增相對而坐,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亞父,雖然初戰大捷,可是形勢依然不容樂觀。”項羽語氣凝重的說道:“英布所部幾乎是全軍覆沒,喪失了戰鬥力,項佗、龍且也損失了近萬人,總的傷亡超過三萬,秦軍的傷亡雖然也不少,但也隻是比我們略多一些,而且蘇角戰死之後潰敗時被殺傷的占了不少比例,如果計算雙方對陣時的傷亡數,我們的損失還要更大一些。這些打下去,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最後……”

範增也直皺眉頭,但他還是安慰項羽說:“阿籍啊,你不用愁,不管怎麽說,一下子擊敗七萬秦軍,對我軍的士氣還是有很大好處的,現在恐怕那些人都不會再懷疑你的天意了。傷亡雖然有些大,還是值得的。兵力確實是個大問題,依我看,還是再派人去找臧荼、田安他們,盡快督促他們參戰,彌補我們與秦軍之間的差距。如果他們能夠參戰,雙方的心理就會有更大的變化。”

項羽默默的點了點頭,他雖然戰意盎然,可是眼前實力的差距還是很明顯的,如果能說到齊燕參戰,至少可以再多出十幾萬人馬,對他來說,這些人馬太重要了。

“讓武涉立刻動身。”項羽考慮了片刻,斷然說道:“特別是陳餘那裏,我們是來救趙國的,他不能袖手旁觀。”

“唉——”範增無奈的歎了口氣,點點頭:“讓武涉去吧,希望能說動他們,這些人啊,到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了居然還觀望,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

項羽沉默了好久,忽然說道:“要是阿尉能來就好了,他的人戰鬥力很強,一定能擔當起前鋒的作用。”

範增看了項羽一眼,沒有說話。今天一戰的勝利,很大程度上是英布的功勞,是他的奇怪陣型讓秦軍的弩陣失去了作用,是他無所畏懼的衝鋒象一把匕首一樣插到了秦軍的心髒裏,最後直接殺死了蘇角,導致秦軍的潰敗。可是英布的人打光了,下一戰讓誰來做這前鋒呢?

範增掰著指頭將營的將領數了一遍,還真找不出第二個能代替英布的人,勇將是不少,象龍且、象季布兄弟,都是武藝高強的勇將,可是他們沒有經曆過這麽大的戰陣,不象英布那樣獨立指揮過戰事,個人的勇猛不能轉化成整個部隊的勇猛,擔當不起這個重任,這個時候項羽會想起共尉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共尉的勇悍是人所共知的,他多次擊敗秦軍,保持著全勝的戰績,手下的陷陣營、虎豹騎又是罕見其匹的精銳,如果由他來擔任前鋒,肯定比英布還要好。從範增的角度來說,他其實也希望共尉來參戰,不僅可以起到尖刀的作用,還可以借這個機會來削弱共尉的力量。

可惜,他就是有再多的想法,這個時候也不敢調動共尉來參戰。共尉麵對著章邯的大軍,須臾不敢輕離,否則章邯趕到巨鹿城下,他們就更沒有希望了。

“是啊,他倒是最合適的前鋒主將,可惜……”範增由衷的歎了口氣,揪著胡子沒有再說下去。

項羽看著惋惜的範增,無聲的笑了笑,這是第一次他說共尉的好話範增沒有反駁的。他沉思了好半天,斷然說道:“沒有其他人選,還是我自己去吧,中軍的指揮,亞父多擔當。”

範增的眉毛聳了聳,似乎想勸阻,可是話到嘴邊,又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眼下除了項羽親自出馬之外,確實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雖然這樣做很冒險,可是這一仗本來就是賭博,想不冒險也不行了。

“你要小心一點。”範增又歎了一聲:“中軍的事你就放心好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多謝亞父。”項羽伏在地上,五體投地的向範增施了一個大禮。

“起來吧,誰讓我應下了武信君的囑咐,是你的亞父呢。”範增扶起項羽,拍了拍他如鐵一般結實的肩頭,意味深長的說:“我不幫你還能幫誰啊。”

項羽臉一紅,他聽出了範增話裏的其他意思。範增這是旁敲側擊的提醒項羽,他範增是對項羽全心全意的,而項羽對他這個亞父卻沒有做到推心置腹。特別是他和共尉暗中的約定,如果不是範增拉下臉追問,項羽不知道要瞞他瞞到什麽時候,縱使如此,範增還是覺得,項羽沒有完全跟他說實話。比如那天兩人在衡漳水邊又說又笑的究竟說了些什麽,範增一直很好奇,可是他不開口問,項羽就不主動跟他說,這讓範增一直不痛快。

項羽知道範增的意思,可是他就是不想把這件事告訴範增,想起共尉那天和他說的話,他就覺得熱血沸騰,信心倍增。因為共尉當時不僅和他約定了婚姻,還和他說起了以後的大業。

項羽還記得共尉當時很從容的說,這一仗不僅要打贏,而且要打得幹淨利索,盡快的平定天下。他說的理由讓項羽很意外。共尉說,秦人為了平定山東的戰事,不顧邊疆的胡患,把長城軍團全部調來鎮壓山東諸侯,他們隻顧著內憂,忘記了外患。長城軍團南下,匈奴人一定會趁隙侵入中原,邊疆的百姓流離失所,這些都是他們為了奪取天下的代價。等他們平定了天下,他們不能忘記這些普通百姓的犧牲,要重組長城軍團,徹底將匈奴人趕到天邊,趕盡殺絕。

項羽驚訝於共尉的眼光居然跳出了巨鹿這個眼前的戰場,放眼天下,他更從共尉的誌向中看出了他對這一戰的必勝信心。一想到共尉當時堅毅的麵容,項羽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我們一定能擊敗秦軍,一定能入關滅秦,因為,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我們要平定天下。

範增看著忽然挺直了腰背,露出笑容的項羽,有些詫異,隨即又寬慰的笑了。縱使困難再大,隻要阿籍有信心,又有什麽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