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麵無表情的坐在那裏,一聲不吭。他不喜歡對長者不敬的年青人,但是共尉對範增的耍賴,他卻說不上來討厭,甚至還有點喜歡。他也不喜歡範增的執拗,但他做不到象共尉這樣直白和堅決,還帶著三分痞氣,所以如果他和範增發生衝突,他往往是先退步的人,這讓他很不高興卻又無可奈何,因此能看到共尉將範增逗得上火,他覺得很解氣。

但是,明麵上他還要說共尉兩句。

“賢弟,不可對亞父無禮。”項羽看似責備共尉,語氣中卻一點責備的意思也沒有。接著他又轉向範增:“亞父,阿尉既然說以後會原原本本的告訴亞父,他一定會告訴亞父的,亞父安心守候一時就是。難道亞父現在還不相信阿尉嗎?”

最後這句話讓範增有些吃不消。巨鹿一戰,共尉在項羽生死存亡的時候來援,生擒了王離,一舉扭轉了戰局,再說共尉有異心實在說不過去了。雖說他心裏對共尉確實還有些疑心,但是他卻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不僅共尉對他不滿,連項羽也會覺得他不可理喻。再想到他誤聽了項莊的話,以為共尉和秦軍有交易,他對共尉也有一些愧疚,幾種因素綜合在一起,範增主觀上也不願意再懷疑共尉了。

“阿籍,你這說的什麽話?”範增以進為退,故意板起了臉:“我對阿尉這調動秦軍的奇謀好奇得很,隻是擔心自己垂垂老矣,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哪裏是對阿尉不信任呢?”

項羽和共尉大樂,兩人相視而笑,共尉一邊笑一邊擺擺手說:“亞父放心,你的身體這麽好,一定會活到期頤之年的。”

“那我豈不是老而不死之賊?”範增聽得高興,宛爾而笑。

三人正在說笑,虞子期走了進來,對三人行了禮,然後對共尉說:“齊燕趙三國的使者來了,想求見將軍。”

共尉頓時沉下了臉:“見我看什麽?兄長才是上將軍,讓他們來見兄長吧,見我就不必了。”

虞子期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是子威和欒布。”

共尉沉吟了片刻,將目光轉向了項羽,項羽微微一笑,不屑的說道:“這些豎子,也知道自己錯了,真是不易。”接著頗含深意的笑了起來:“阿尉,他們是來走你的路子的,你知道自己的份量了吧。”

共尉大笑:“我跟在兄長的後麵,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啊。”

項羽和範增聽了,覺得他說得有趣,也跟著笑了起來。共尉笑了片刻,又恢複了嚴肅,鄭重的看向範增:“亞父,臧荼和田安派這兩個人來,無非是想利用他們和我的關係,轉而向兄長求情。以亞父之見,當如何處理?”

範增毫不介意的笑笑:“這有何難,既然他們先服軟了,我們也讓一步吧。畢竟現在我們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我們也沒有什麽把握對付章邯。不過,他們背信棄義,讓我軍獨自與秦軍苦戰,不給他們點厲害看看,也是不成的。”

共尉躬身應是:“我明白了。”

“你大可以和他們漫天要價。”範增胸有成竹的說道:“我們的情況不容樂觀,但是他們的情況更惡劣,這麽好的機會不抓住,實在太可惜了。”

共尉心領神會,起身退出了大帳,一邊往自己的大帳走,一邊問虞子期道:“除了子威和欒布,陳餘那邊派來的是誰?”

“廣野君李左車。”

“李左車?”共尉猛的停住了腳步,扭過頭有些意外的看著虞子期。虞子期身影如形,共尉的身形一停,他隨即也停住了,幾乎是同時作出反應。他知道共尉為什麽意外,微笑著應道:“是的,就是李良的那個從兄李左車。”

“是他啊。”共尉摸著下巴上的短須,轉了轉眼珠,露出了笑容,心裏已經想好了怎麽敲詐陳餘。李良現在就關在他的營裏,他曾經和他談過幾次,知道他的從兄是李左車,而他對李左車的熟悉,顯然要比對李良的熟悉來得多。原因很簡單,李左車曆史上曾經是韓信的幕僚,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之一。共尉多多少少聽過他的名字,這樣的人到了麵前,肯定要想辦法招攬過來。李良並不知道共尉對李左車的了解來自於前世經驗,好勝的他直覺的以為是從兄的名聲比他大,心裏的鬱悶又添了三分。

見到共尉,田壯和欒布都十分慚愧,他們當初在共尉麵前承諾要出兵接應楚軍的,可是到最後都食言了,田壯是被田安軟禁了,欒布則是多次勸說卻沒能說動臧荼,雖然都有原因,但是誰又好意思向共尉解釋呢。

“將軍,我……”田壯麵紅耳赤。

“子威,不用多說了。”共尉打斷了田壯的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開玩笑道:“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被田安軟禁了?”

“沒……沒有。”田壯不好意思將內情告訴共尉,隻得言不由心的否定了。

共尉也不介意,他拍拍田壯的肩膀:“好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用再提。說實話,我們也沒有想到自己能打贏,還有機會再見諸位,現在想想還是有些後怕呢。”

田壯知道共尉的脾氣,倒也沒有什麽,但是欒布和李左車聽到共尉這麽說卻十分意外,一個年方弱冠就成了楚軍的次將,又剛剛擊敗了數倍於已的強大秦軍的年青將軍卻在能別人麵前坦承自己的膽怯,這份坦誠的確讓人驚訝不已。和那些拚命要掩飾自己的虛弱,想要把自己扮成一個無所畏懼的大英雄的人比起來,這樣的人實在是個異類。

欒布感慨的歎了一聲:“將軍的威武,我等是佩服於心的,將軍能原諒我等的怯懦,欒布實在是感激不盡。”

“子曰‘勇者懼’,將軍庶近乎矣。”李左車由衷的讚了一聲,曲身向共尉行了一禮。共尉哈哈一笑,連忙還了一禮:“久聞廣野君大名,今日得見,何其幸哉。”

李左車十分慚愧:“左車草莽之人,愧對先祖遺澤,不敢有汙將軍聖聽。”

共尉搖搖頭:“廣野君,我對令祖是很崇敬的,但是,我知道你,卻不是因為令祖,而是另外一個人。”

李左車疑惑不解:“不知將軍說的是?”

“令弟李良。”

“他?”李左車心頭一陣,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他就在我的營中。”共尉將李左車刹那間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疑心頓生。李良談到李左車時總有些憤憤不平,可是李左車提到李良時,眼神中卻有一絲愧疚,這兩人之間一定有什麽問題。他淡淡的說道:“廣野君如果想見見他,我現在就讓人帶你去。”

李左車想了想,搖了搖頭:“將軍,我是很想見他,但我是受人之托而來,還是先把公事辦了,再辦私事吧。”

“廣野君公私分明,共尉佩服。”共尉欠身一揖。

“不敢。”李左車還禮,恢複了平靜,侃侃而談:“蒙共將軍與上將軍共力,奮天威,大破秦軍,救我趙於危亡之際,我趙人感激不盡。左車特奉命前來,祝賀二位將軍,並向二位將軍致以我趙人的謝意。”

共尉淡淡一笑,剛才臉上的和善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沒有發火,但是大帳裏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欒布和田壯見了,也有些忐忑不安,一起躬身說道:“我齊(燕)軍也對楚軍大破秦軍表示衷心的祝賀,二位將軍英勇蓋世,氣概如雲,我等佩服之至。”

“多謝諸位的一片心意。”共尉沉默了好久,才緩緩說道:“不瞞諸位說,我軍雖然大破秦軍,可是諸位想必也清楚,我軍的損失也十分驚人。眼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章邯收攏散卒,聲勢大震,卻無能為力。我軍已經無力再戰,下麵的戰事,還要諸位多多費心。廣野君,承天之幸,我楚軍已經解了巨鹿之圍,履行了救趙的諾言,無愧於趙人矣,不日即將返回楚國休養生息,章邯所部,還望諸位齊心協力,不要再作壁上觀。”

李左車大驚,共尉說得很直白,他一點彎子也不繞,甚至提條件的欲望也沒有,直接說要回去了。剩下的章邯由趙國自己對付,這可怎麽行?趙國殘破,根本沒有什麽力量,就算加上齊燕也是必死無疑。他仔細打量了共尉兩眼,揣摩他是真是假,卻發現共尉的眸子平靜之極,一點也看不出破綻。李左車心裏更慌了,但是又不能讓共尉看出他的慌亂,他低下頭想了想,重新抬起頭的時候,臉色已經變得平靜而自然。

“不知將軍此意是你們的打算,還是你家大王的命令?”

共尉的眼神忽然變得獰厲起來,他直直的盯著李左車:“不知廣野君此來,是奉陳將軍之命,還是你家大王之命?”

李左車愕然。

“廣野君是聰明人,聰明人麵前就不要說這些虛話,如果廣野君還要這麽遮遮掩掩的,我想我們就沒有再談的必要了。”共尉站起身來,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該做的我們已經做了,該說的我也已經說了,我軍以十五萬之眾破王離三十萬,諸位加起來也有十餘萬,大可與章邯一戰。我們恭聽諸位勝利的消息。”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秦軍的主力盡在於此,隻要你們擊敗了章邯的人馬,天下就平定了,我在此預祝諸位大捷。”

李左車一下子明白了。共尉這是怨恨他們坐觀成敗,讓他們和王離拚命,現在情況變了,他們要保存實力,看著他們與章邯拚命了,不管哪一方勝利,他們都可以得利。正如他所說,秦軍的兵力已經盡在於此,人不是糧食,鹹陽再也沒有其他的兵力可調了,他們每多消耗一點,楚軍以後就可以少一點損失。

李左車來之前是做了準備的,他有把握說服共尉,進而說服項羽,但是沒想到共尉說得這麽直白,他根本不給李左車施展辯士功夫的機會,直接了當的點明了當前的關鍵所在,然後把難題推到了他的麵前。

“至於我家大王,想必諸位也知道,我楚軍能調動的兵力全部在這裏,就是大王知道了,也無法勉強我們這血戰餘生而又軍資不足的饑兵再戰,真要被章邯把這點老本吃掉了,我們楚國以後豈不成了任人宰割的肥豬?”

共尉笑盈盈的,說得很嚇人,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很輕鬆,分明他根本沒有當肥豬的打算,反倒有一些看人笑話的意思。而李左車等人卻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楚國的軍隊全在這裏,楚王的話,我們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聽了,所以奉請諸位不要拿楚王來壓我們。

“將軍過慮了。”李左車心裏雖然著急,卻還是不動聲色,神態自若:“楚齊燕這次合力救趙,四國早就是一家人了,如果打敗了秦軍這唯一的敵人,還有誰能宰割楚國?將軍明鑒,王離雖然被俘,可是秦軍還有三十萬之巨,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無法擊敗秦軍。如果不精誠合作,隻怕還是會被秦軍分而擊之,最後的情況依然不容樂觀。二位將軍神勇,以少勝多,大破王離,我等此次前來,正是想借將軍天威,再接再勵,擊破章邯,鼓行而西,覆滅強秦,重新分割天下。到那時,二位將軍真可謂是德澤天下,功高蓋世了。”

共尉斜著眼睛看著李左車,不置可否,李左車他們來幹什麽的,他當然一清二楚,隻是輕易答應了,那就撈不到足夠的好處了。李左車說了半天,共尉也沒吭個氣,越發的讓他心裏沒底,他有些摸不清共尉的底細了,有些懷疑共尉真是少年心性,沒有大局觀念,對趙齊燕記恨太深,根本不想再和秦軍作戰。無奈之下,他將目光看向了欒布和田壯。欒布和共尉隻有一麵之交,共尉不給麵子,他也沒有辦法,隻好看向田壯。

田壯皺著眉頭想了片刻,示意李左車和欒布先出去等著,他要單獨和共尉說話。李欒二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先出去了。等他們出了帳,田壯起身,在共尉麵前拜倒,還沒說話,眼淚就出來了:“君侯,田壯無能,以負君侯所托,險些陷君侯於萬死不複之地,田壯愧甚。”

共尉歎了一聲,連忙俯身拉起田壯,關切的看著他:“是不是田安他們為難你了?”

“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田壯越是不說,共尉越是覺得自己猜中了,他十分生氣:“子威,你說說看,我們千裏迢迢的趕來援趙,他們卻袖手旁觀,坐視我軍與秦軍苦戰,這些人心裏究竟在想什麽?這個時候還想我們再去與章邯打一場嗎?我們就這麽傻,上了一次當也就罷了,還等著上第二次當?他們是不是覺得我和上將軍就是兩個不諳世事的二愣子,被他們當猴耍?”

田壯連連搖頭:“君侯,不必與他們一般計較。田壯不敢勉強君侯,隻想問君侯一句真心話,君侯真打算退回南陽嗎?”

共尉猶豫了一下,看著田壯的眼神,緩緩的搖了搖頭:“子威,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我就不跟你說那些假話了。雖說擊敗了王離,可是此地的形勢依然不容樂觀,這一點我們自然心知肚明。可是你也知道,我軍的實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失,更重要的是,糧草、輜重都嚴重不足,這個時候如果與章邯開打,我們的劣勢太明顯了。章邯不比王離,他多次大敗之後複振,是個堅而且韌的角色,何況王離的前車之鑒不遠,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象王離一樣輕敵上,我們隻能等,等有利於我們的機會出現再說。”

“君侯言之有理。”田壯點頭附和道:“不過,如果不抓緊時間擊敗章邯,章邯會越來越強大,情況對君侯也不利啊。”

“我知道,可是我們真的沒把握啊。”共尉歎了口氣,苦笑了一聲:“難道讓我們餓著肚子去和秦軍拚命,背後還要防備他們?”

“君侯,既然如此,何不接受他們的好意?”

“好意?他們會有好意嗎?”共尉不屑一顧,憤憤不平的說道上:“之前他們不也是說得慷慨激昂的?陳餘還特地跑到上將軍麵前拍了胸脯,最後還不是縮了回去?”

田壯沉思了片刻:“君侯,別人我不敢說,但是我敢保證田安他們不會再這樣了。他們是背叛了田榮的,如果不能與楚軍結盟,他們回到齊國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因此,如果上將軍願意寬恕他們,他們一定會感激涕零,不敢再有二心。”

共尉考慮了片刻,他相信了田壯的話,田安和田都確實沒有什麽好的退路。

田壯見共尉的臉色鬆動了些,又接著說道:“趙國因為田角、田間的事情也和田榮鬧得不和,就算沒有章邯的壓力,他們也必須和楚軍結盟,再有田氏兄弟在其中撮合,我相信趙人也不會再生二心。隻有燕人,君侯,雖說燕國弱小,可是臧荼畢竟沒有被逼到絕路上,我倒不敢做出保證,隻能猜測,隻要趙齊低了頭,他大概也不會再鬧出其他的事情來。”

共尉遲疑的咂了咂嘴,有些不放心的說:“話雖如此,可是事關生死,到時候如果他們還是各行其事,那可如何是好?”

田壯頓了頓,向共尉湊近了一步,輕聲說道:“君侯,何不把諸軍一起並到楚軍中來,全部聽上將軍的軍令?君侯和上將軍挾諸軍與秦軍一戰,再建功業,何樂而不為之?”

共尉看了看田壯,笑了:“你是這麽想的?”

“豈止我是這麽想的。”田壯也笑了:“李欒二位也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