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餘看到張耳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頓時後悔莫迭。巨鹿之危解了之後,他一直在考慮怎麽和項羽重歸於好的事情,居然把進城這件更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丞相。”陳餘堆著笑,搶上一步給張耳行禮,張耳卻不冷不熱的讓了開去,露出身後的趙王歇,麵無表情的說道:“陳將軍好生冒昧,豈有不先給大王行禮,反給我張耳行禮的道理?”

陳餘頓時麵紅耳赤,無言以對,轉身對趙王歇拜了一拜:“臣陳餘見過大王。”

“將軍辛苦了。”趙王歇有些局促的看了一眼張耳,忙不迭的還禮。張耳、陳餘是擁立他的大功臣,現在的大權也全在他們手中,他可不敢怠慢這兩位。

陳餘哪有心思跟他糾纏,給他行完了禮,剛準備再和張耳說話,張耳卻在申陽、張敖的陪同下往前去了,扔下陳餘尷尬的站在那裏。陳餘不免有些惱火,可是想想自己確實也有錯,便強笑了笑,由李左車的陪著,一起向楚軍大營走去。

臧餘和田安等人都看出了張耳和陳餘之間的不和,也十分意外,張耳、陳餘號為刎頸之交,情同父子,怎麽會鬧成這個樣子?大概還是因為他們坐視巨鹿城被圍而不施以援手的緣故,張耳都能如此,那項羽心裏的惱火就更可想而知了。一想到這個,猜測著到楚營可能遇到的情況,他們也有些不安起來。

楚營的情況遠比他們想象的嚴重。

三百頭戴虎麵具,上身描虎紋的勇士夾道而立,手持寒光閃閃的斬馬劍,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是眼神獰厲,讓人膽戰心驚,左邊是共尉的陷陣營,右邊是項羽的江東子弟兵,都穿著兩天前血戰時的戰袍,血跡斑斑,手中的盾牌上劍痕累累,手中的劍戟也同樣血跡斑斑。一萬精騎分成兩部分,手持長戟,列在步卒的兩側,左邊是虎豹騎,右邊是項羽剛建立的親衛騎,人如虎,馬如龍,是個標準的戰陣。兩萬多士卒,一個個橫眉豎目,殺氣騰騰,根本不象是迎接張耳、陳餘等人,而是準備再次與秦軍惡戰一般。

陳餘等人目瞪口呆,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搞不清狀況了。陳餘看向李左車,李左車也皺了皺眉頭,又一起看向田壯,田壯心知肚明,鎮定自若,卻一聲不吭。幾個人正惶惶不安的等著,一陣輕快的鼓聲響起,有人拉長了聲音高聲大喝:“將軍出迎——”

張耳陪在戰戰兢兢的趙王歇身邊,舉目看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將軍,披著血色披風,在兩個親衛的陪伴下,從營中大步走了出來,穿過三百虎士列成的一百五十步甬道,很快就來到眾人的麵前。

“大楚廣陵侯、次將軍共尉,見過大王和張相。”共尉一撩大氅,露出身上的精甲,對著趙王歇和張耳露出和善的笑容,拱手欠身行了一禮。

張耳認識共尉,趙王歇卻不認識,他有些詫異的看著眼前這個唇邊隻有一抹細軟胡須的年輕人,心中感慨不已,一個農夫,這麽年輕就做到了楚國的次將,手下有數萬精兵,多次以少勝多擊敗秦軍,真是少年英雄,與他們相比,自己這個趙王可真是窩囊到家了。

“有勞將軍來援我趙國,又蒙出迎,寡人感激不盡。”趙王歇客客氣氣的回了一禮。

張耳看著英姿勃發的共尉,也有些意外。在陳縣的時候,共尉還不脫農夫本色,見到他們這樣的名士的時候,雖然也是侃侃而談,但多少還帶著些拘謹,可是現在他經過了一年多的曆練,已經脫去了那份生澀,在任何人麵前都已經揮灑自如了。

“將軍別來無恙。”張耳帶著些許矜持,稍稍欠了欠身:“上將軍可在營中?”

共尉看著還在裝的張耳,微微一笑,裝作沒聽出張耳話語中的責備:“上將軍正在營中相候,還請諸位隨我進營。”他衝著陳餘等人拱了拱手,也沒跟他們單獨打招呼,轉身就走。

陳餘等人心生怒氣,可是又沒有辦法,隻得互相謙虛了一會,才讓趙王歇領頭,張耳緊隨其後,然後是陳餘、臧荼,田安、田都雖然是齊人,但是他們不代表齊國,實力最弱,所以隻能跟在最後麵。山東諸國是禮儀之邦,但是禮儀也是以實力為後盾的,有實力的才能走在最前麵,沒實力的隻好跟在別人後麵。

趙王歇走了沒幾步,眼神一看到凶惡的虎士就不由自主的讓了開去,聞著令人欲嘔的血腥味,他十分不舒服,雖然巨鹿城被圍的這段日子他沒少聞血味,但他終究還是聞不慣。

張耳看著畏畏縮縮的趙王歇,心裏十分不快。以一國之王的身份屈尊來見項羽,已經是丟了身份,這個時候還不能拿出點王者的氣勢來,那豈不是更落了下風?他搶上兩步,扯了扯趙王歇,衝他使了個眼色。趙王歇這才回過神來,用力挺直了身子,竭力讓自己的步子變得平穩一點。

張耳看了,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兩手交叉,擺在挺起的肚子前麵,目不斜視的向前走去,跟在後麵的張敖、申陽、司馬卬等人見了,也有樣學樣,可是他們的身體姿勢雖然勉強擺出了樣子,心理上的緊張卻還是讓他們不約而同的閉緊了嘴巴,幾個人鴉雀無聲的向前走去,慢慢的走到兩列虎士之間。

共尉走得很快,張耳他們還在謙讓的時候,他已經順著甬道向前走了十來步,見他們沒跟上來,便停住了腳步等著,轉過身看著緩緩走來的趙王歇等人,等他們全部走到虎士之間,嘴角露出一抹陰險的笑,輕輕的擺了擺手。站在大帳前的項莊見了,忽然舉起手聽的彩旗,高喝一聲:“舉劍!”

刹那間形勢突變,三百虎士忽然將手中巨大的斬馬劍高高舉起,搭在甬道的上方,大劍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同時怒聲大喝:“進——”

三百人同時大喝的聲音像炸雷一般在耳邊響起,頓時讓趙王歇等人麵色大變,趙王歇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到頭頂明晃晃的斬馬劍似乎隨時可能落下,頓時心跳如鼓,兩腿發軟,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的從額頭滾落,他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叫一聲,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回過頭看向張耳,張耳也是麵色煞白,目不轉睛的看著頭上的斬馬劍,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當然更顧不上他了。

趙王歇傻了,他很想退回去,可是張耳他們站在他的身後擋住了他的退路。共尉又走了回來,笑嘻嘻的對他說:“大王,請——”

趙王歇臉色變幻不停,勉力向前行了兩步,一個立足不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連忙用手撐住地麵,趴在地上正好形成了一個跪行的姿勢,共尉竊笑不已,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張耳等人。

張耳愣在那裏,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堂堂的趙王跪在地上象狗一樣的爬行,這副醜樣就像一個響亮的耳光一樣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燒得滾燙。

項莊再次揮動手中的彩旗,兩萬人同時大喝:“殺!殺!殺!”喊殺聲震徹雲霄,把張耳等人的最後的一點心理防線徹底擊破,趙王歇已經癱在地上幾乎起不來了,張耳等人也腿腳發軟,一個接一個的跪在地上,麵如土色,汗如雨下。

共尉哈哈大笑,負著手,也不理他們,緩步朝大帳走去。趙王歇等人戰戰兢兢的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的向前爬去,一百五十步的甬道看起來是那樣的漫長,怎麽爬也爬不到頭,等他們終於爬起帳前時,他們已經汗透重衣,筋疲力盡了。

可是還沒有結束,項羽沒有出帳相迎,而是在帳中等著他們。趙王歇等人已經麻木了,也沒用人吩咐,一個接一個的爬進了大帳,跪倒在項羽麵前。

項羽居中而坐,麵沉如水,共尉居右,範增居左,都麵無表情的看著汗流浹背的張耳等人,英布、龍且、周殷、周叔、酈商等人按劍而立,用鄙視的眼光看著這一幫可憐蟲。

項羽十分滿意,他本來隻是想嚇嚇張耳他們,為後麵談條件創造一個心理優勢,沒想到這幫人不經嚇,居然一個個這麽丟人的爬進帳來了。看著這些跪倒在自己麵前的王、相、將軍,他抑製不住心中的得意,微微的偏過頭,丟了一個眼神給共尉。共尉會心的咧嘴一笑,輕咳了一聲。

“諸位請起。”項羽收回眼神,抬起手示意了一下:“請入座。”

沒有了頭頂的斬馬劍,也沒有了耳邊如雷般的怒吼,張耳一入帳就恢複了些許平靜,眼前的屈辱讓他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英雄一生,想不到最後卻以這種屈辱的方式跪在這兩個年輕人的麵前,名聲喪盡。可是積威之下,他又不敢拍案而起,一聽到項羽讓他們起來,他才如釋重負,第一個站起身,然後緊接著扶起趙王歇。趙王歇的身體已經全軟了,張耳根本拖不動他,陳餘搶上來要幫忙,張耳卻不理他:“司馬將軍,來扶扶大王。”

司馬卬愣了一下,連忙過來幫忙,陳餘隻得站在那裏,訕訕的入座。臧荼等人也狼狽不堪的爬起來,坐到指定的位置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等他們坐定,範增站起身來,昂首挺胸的走到大帳中間,開始講條件。麵對著這幫被嚇破了膽的人,範增根本沒花什麽力氣就搞定了,容易得讓範增都有些後悔,早知道他們隻會點頭應是,那就把條件再提得苛刻一點了。

其實條件已經很苛刻了,諸國大軍雖然還保留建製,但是指揮權全部交給項羽,項羽為諸侯上將軍,負責整個大軍的作戰指揮,必要時可根據情況做出調整。與此同時,共尉和範增也水漲船高,跟著升了職。趙國提供大軍的糧草供應,並在全國範圍內征兵,擴充兵力,準備與章邯作戰,繼而入關破秦。

事情都談妥了,如願以償的占了大便宜,項羽心情好了很多,吩咐人準備酒席給張耳等人壓驚,先把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然後再談下麵具體的合作事宜。在酒席上,範增又鼓動如簧之舌,大談當前的形勢,並興誓旦旦的給眾人許諾。經此一戰,秦軍已經隻剩下章邯這一支人馬,隻要擊敗了章邯,山東六國覬覦了幾百年的關中就對他們敞開了懷抱,秦始皇從六國收集的無數珍寶都將是他們的戰利品,巨大的利益誘使得張耳等人都把剛才受到的屈辱放在一邊,心甘情願的聚集在項羽周圍。他們都是聰明人,經此一戰,楚軍已經成為當之無愧的盟主,而楚軍又是掌握在這兩個年輕人手上,共尉和項羽的異姓兄弟,是項羽的鐵杆支持者,換句話說,楚軍現在就是項羽的私軍,再加上他的重瞳之相,入關之後的形勢大家都可以猜出幾分,這個時候不抱項羽的粗腿,那還等到什麽時候?因此範增一鼓動,張耳、陳餘等人就心領神會,跟著開始給項羽敬酒,或直白或隱晦的阿諛之詞滔滔不絕。

酒量本來很大的項羽醉了,醉在這意想不到的成功之中。

共尉沒有醉,他出奇的清醒,把張耳等人一個個的送出大營,拱手作別,最後對臧荼說:“將軍,我對你手下的欒都尉十分欣賞,不知道臧將軍能否割愛?”

臧荼哈哈大笑,看看共尉,又看看有些不安的欒布,笑嘻嘻的說道:“共將軍好眼力,我手下就這麽一個有用的人才,共將軍一眼就看中了。”

共尉嗬嗬一笑,還是看著臧荼不說話。

臧荼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天,然後將欒布拉過來,鄭重的推到共尉麵前:“共將軍,臧荼沒聽欒布的話,失信於將軍,未能與將軍共破秦軍於巨鹿城下,一直是我心頭的遺憾。不瞞將軍說,欒布勸我勸得差點要翻臉,我當時還真是有些惱他,現在卻覺得慚愧。這樣的能人留在我的手下,也發揮不出他的才幹,不如讓他跟著將軍一起建功立業。將軍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魄力,將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還請將軍不要記掛臧荼的一時糊塗。”

共尉哈哈大笑,對著臧荼深施一禮:“臧將軍,這話說得重了。說實話,我也對欒都尉說過,當時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又怎麽能強求諸位呢,換了我在你們的那個位置,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的。這件事將軍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上將軍是個胸懷豁達的人,隻要將軍以後努力建功,他肯定不會有負將軍的。”

臧荼鄭重的凝視著共尉,見他說得真誠,並無敷衍的模樣,欒布又將當日在共尉帳中的情況說了一遍,臧荼慨然長歎:“少年出英雄,我臧荼何其有幸,短短幾天,一下子見到了兩位英雄。既然共將軍這麽說,我臧荼就感激不盡的,以前的事不再提,請共將軍看我臧荼以後的表現吧。”他拍著胸脯說:“我也是楚人,也會唱國殤的。”說著,他輕聲的哼起了楚軍的戰歌。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臧荼渾厚的嗓音聽起來別有一番滄桑,共尉等人聽了,不禁也跟在後麵輕聲應和:“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敵急先……”一曲唱完,似乎他們的心結也解了不少,相互之間更親熱了。

臧荼抬起手臂,抹去了眼角的淚珠,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共將軍,聽聞將軍近日添丁,臧荼在此先賀過將軍,來得匆忙,未帶賀禮,容我稍後奉上。”

共尉樂了,握著臧荼的手連連搖頭:“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臧荼一笑,接著說道:“臧荼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共將軍考慮一二。”

共尉不解,打量著臧荼的臉色,過了片刻說道:“老將軍請講當麵。”

臧荼有些緊張的看著共尉的臉色,鼓足了勇氣說道:“我聽聞將軍與上將軍有約,生男為兄弟,生女為姊妹,一男一女則結夫妻之約,可有此事?”

共尉愣了一下,皺起了眉頭,這件事隻有他和項羽知道,怎麽臧荼也知道了?他點了點頭:“不錯,確有此事。”

“現在將軍生了兩個兒子,除非上將軍也能生一對雙胞胎女兒,否則這夫妻之約肯定是不成了。”臧荼盯著共尉的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句的說:“臧荼不知天高地厚,想攀將軍的驥尾,願與將軍結一門親事。如果將軍肯賞臧荼這個麵子,則將軍以後不論有何要求,臧荼絕無二話。”

共尉很意外,他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才笑道:“臧將軍難道也有女兒待嫁?”

臧荼搖了搖頭,也笑了:“臧荼倒沒有女兒,但是出征之前卻添了一個孫女,比令郎不過大兩個月而已。”

共尉撓了撓頭,有些為難的說道:“臧將軍的一片美意我心領了,隻是這……還得待我請示父母才行啊,請臧將軍容我一段時間可好?”

臧荼眯起了眼睛打量著共尉,嘴角也露出一絲淺笑:“雖說兒子是將軍的兒子,將軍大可作得主,但是將軍仁孝,要請示令尊,這也無可厚非,臧荼十分敬佩,當然不能強人所難。那臧荼就恭候將軍的佳音了。”

“抱歉抱歉。”共尉很不好意思的對臧荼施了一禮:“共尉一定盡快將這個消息送到彭城。”

“那好,欒布,你就不用回營了,你的東西我隨後會讓人送來。好好跟著共將軍,以後博個好前程,不要讓我臧荼失望。”

欒布感激不盡,跪倒在臧荼身前,磕了三個響頭:“欒布此生不忘將軍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臧荼朗聲大笑,扶起欒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飛身上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