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橋,天色將明,鹹陽令周叔臉色陰沉,筆直的坐在戰馬上,凝視著東方的魚肚白。在他的身後,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卒正在強弩將軍周勃和虎威將軍周賁的指揮下集結,前方,陷陣將軍田錦江滿臉殺氣,在敦武和班玄的陪同下巡視著嚴陣以待的陷陣營,氣氛十分緊張。

共尉和周叔有約,一天之內如果共尉不能回到鹹陽,那麽周叔即刻兵臨鴻門,以決一死戰的氣勢逼迫項羽讓步,放出共尉。現在時辰將近,隻要太陽躍上了那個山頭,周叔就必須出發了。他心裏有數,一旦出發,那共尉和項羽之間就沒有再挽回的地步了,以項羽的脾氣,他是絕不會容忍任何人用武力來壓服他的,等待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惡戰,而且是有去無回的惡戰。緊接而來的,就是共尉係和項羽係的殊死搏殺。

但是周叔不懼。他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他的手下和田錦江帶領的陷陣營一樣,都是共尉最信得過的部下,為了共尉,他們敢於與威震天下的項羽決一死戰。

周叔也願意,所以他的心情很平靜。他本是魏咎的一個隨從,因為忠心,他成了魏國的將軍,可惜魏咎死了,繼位的魏豹看不起他,把他當禮物送給了共尉。但是他很幸運,共尉很欣賞他,超眾提拔,讓他從一個客將迅速的成為獨當一麵的重將,不僅酈商等人不能和他相比,就是跟隨共尉起家的四校尉也忘塵莫及,現在共尉的軍中,除去白公、桓齮這樣的老將不談,他和韓信並駕齊驅,是當仁不讓的左膀右臂。

得主如此,夫複何怨?周叔願意為這樣的君主血戰到底。

“周將軍,時辰到了。”田錦江大步走了過來,右手夾著頭盔,左手在胸,行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看到田錦江過來請戰,周勃和周賁也趕到了過來,無聲的凝視著周叔。

周叔沒有應他,依然凝視著東方,山後的太陽離山尖隻有一指之遙,越來越明亮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時間仿佛凝固了,太陽像是被什麽拖住了一般,遲遲的沒有動彈,以不可察覺的幅度振動著,好象在努力掙脫某個束縛。忽然,太陽猛的一跳,躍上了山頂,放出萬道金光,照亮了關中大地。

周叔猛的舉起了手,張口欲呼。

“將軍,你看——”周賁突然大叫道。他手指東方,麵露驚喜。

剛剛沐浴在陽光中的山腳下,一股煙塵滾滾而來,人數雖然不多,但是井然有序,凜然不可侵犯。周叔一看就知道,這是共尉手下的虎賁郎和豹騎,他慢慢的放下了手臂,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共尉等人很快趕到麵前,一看到整齊的戰陣,共尉鬆了一口氣,虧得及時的從夢中驚醒,總算沒有誤了大事,如果大軍趕到鴻門,又得費一番口舌和項羽解釋了。

“拜見君侯。”周叔滾鞍下馬,緊趕兩步,筆直的站在共尉麵前,大聲說道。田錦江等人不敢怠慢,排在周叔身後,興奮的大聲向共尉問好。大概是因為心裏的緊張或者激動,周賁和周勃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有勞諸位將軍了。”共尉翻身下馬,正色還了一禮,發自肺腑的說道。與項羽開戰不是一件小事情,周叔他們毫不遲疑的執行他這個命令,讓他十分欣慰。

“願為君侯出生入死,效犬馬之勞。”周勃大聲說道。

“哈哈哈,尉無德無能,能得諸位大力扶持,何其幸哉。”共尉大笑,上前挽著周叔的手臂:“走,我們回到鹹陽。”

“喏。”眾將轟然應諾。

鹹陽宮,呂媭、薄姬坐立不安,共尉一夜未歸,看著太陽已經爬上了前麵大殿的屋頂,依照計劃,周叔的大軍應該已經出動了。事情朝著她們預想的最壞結局變化,讓她們有些心亂如麻。

呂雉昨天沒有回自己的住處,呂媭一直很緊張,讓她在宮裏陪著。這時,呂雉安靜的坐在一旁,看著還沒睡醒的劉盈一邊在宮女的服侍下梳洗,一邊還張大了嘴巴打哈欠,臉上浮現出寧靜的笑容。

“阿姊!”呂媭無助的拉著呂雉的手臂。

“別急。”呂雉微笑著拍拍呂媭的手:“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呂媭見呂雉這麽鎮定,心中的緊張也鬆了一些。

“當然了。”呂雉肯定的點點頭,輕輕的撫著呂媭細膩的手,語調從容的分析道:“項羽如果還想奪天下,這個時候他肯定不會對阿尉不利。如果對他幫助最大的阿尉都死在他的手下,那麽其他人會怎麽想?項羽號稱六十萬,但是那三十萬秦軍根本不可能為他所用,再加上阿尉他們的離心計,秦軍不兵變已經算是他們的運氣了。剩下的人馬,真正不問是非,一心一意跟著項羽的有幾個人?項羽要是殺了阿尉,臧荼、田安、張耳他們會怎麽想?他們如果不幫項羽了,項羽又算什麽?”

呂媭點了點頭,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隻是關心則亂,一旦事情不順利,她自然就會想到最壞的結局,當然沒有呂雉這麽從容了。好在她從小就佩服姊姊,有姊姊在這裏安慰她,她總算不那麽緊張了。薄姬安靜的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看著呂家姊妹,心裏有一絲羨慕。她雖然好道家言,崇尚清靜無為,但是看到呂雉的淡定,她還是有一些擔心,呂媭的心眼已經夠多了,如果呂雉再入了宮,再加上帶兵的呂澤、呂釋之兄弟,那還有誰是她們姊妹的對手?

呂雉看著呂媭眼角因為緊張而流出的淚水,愛憐的一笑,抬手去呂媭擦去了眼淚。她的手摸到呂媭的臉時,呂媭感到了一絲顫抖,她抬起頭,直視著呂雉的眼睛,一絲慌亂從呂雉的眼中一閃而過。她詫異的按住了呂雉的手,呂雉的手在她的掌心裏難以察覺的發抖。

“姊姊,你也緊張嗎?”呂媭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她既因為呂雉的緊張而擔心局勢,又覺得呂雉在掩飾著什麽,她的眼神告訴她,呂雉的內心並不如她表麵上看起來那麽鎮定。

呂雉心中一顫,無言以對,心虛的避開了呂媭探詢的目光。雖然說她認為共尉就是殺死劉季的幕後黑手,雖然她怨恨共尉那稀裏糊塗的春風一度讓她背上了不貞的惡名,雖然她覺得自己應該痛恨共尉,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對自己的感覺十分懷疑。她驚訝的發現,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劉季在她的腦海裏已經淡得麵目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共尉那可憎的笑容。

午夜夢回,當呂雉或是被腹中的胎動驚醒,或是被共尉蠻不講理的闖進她的夢境驚醒,感受著腹中的跳動,呂雉總是愁腸百結,她一方麵痛恨自己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思,一方麵又不自覺的想起呂媭的那個建議,翻來複去的無法斷絕。

聽到共尉去鴻門赴宴的消息,呂雉覺得自己應該高興才對,殺人者,人恒殺之,共尉這下子要步劉季後塵了,可是她發現,自己想得更多的,卻是為共尉擔心,雖然明知共尉這次應該是有驚無險,但是她還是忍不住的擔心,正如呂媭和薄姬一樣,區別隻是呂媭和薄姬擔心得光明正大,而她卻有種做賊的感覺。

現在被呂媭看出了端倪,呂雉十分惶恐,她低下了頭,咄了呂媭一口,分辯道:“我當然擔心,他要是有個意外,盈兒的封地可怎麽辦?”

呂媭盯著呂雉的側臉看了半天,淺淺的笑了。她覺得呂媭在說謊,呂雉那天雖然否決了她的提議,但是她一定心動了。呂媭得意的一笑,摟著呂雉吃吃的笑了。呂雉被她笑得心慌,很想推開她,卻偏偏覺得手軟無力。

“姊姊,夫人,君侯回來了。”薄昭飛奔著衝了進來,一臉喜色的大聲叫道。

“啊——”殿中的幾個女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門口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共尉大步而來,看著起身相迎的三個女人,他得意的大笑,伸開雙臂,將撲上去的呂媭和薄姬摟在懷中。呂媭情不自禁的哭出聲來,淚水打濕了共尉風塵仆仆的戰袍,薄姬也雙目含淚,抬著頭,看著共尉線條硬朗的麵容,仿佛看著失而複得的寶貝,喜悅溢於言表。

呂雉站在那裏,看著如小鳥投林,伏在共尉懷中幸福而泣的兩個女人,鼻子一酸,眼淚也差點奪眶而去,她悄悄的轉過身,拭去了眼角的淚痕,擠出笑容,靜靜的看著摟在一起的三個人。

共尉卻將呂雉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暗自笑了笑,他好言安慰了呂薄二人兩句,這才鬆開她們,走到呂雉麵前:“阿姊也在啊,你有身孕,應該好好休息的。”

呂雉款款還禮:“雉多承君侯關照,禮當如此。”

共尉尷尬的笑了笑,呂雉的話中有話,歧義多多,他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正在想怎麽說才合適呢,呂媭拉著他走到正席上坐下,將他摁坐在席上,一邊吩咐人拿水來給他洗漱,一邊有些興奮的說道:“夫君,怎麽才現在才回來,究竟是怎麽回事,快給我們講講,我們三個都擔心一夜了。”她說著,衝著悵然若失的呂雉擠了擠眼睛。

共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呂雉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是漆黑的青絲下露出的一片耳垂卻暴露了她的心情,原本如玉般白晳的耳垂現在通紅如血。

“嗯咳,事情是這樣的。”共尉精神倍增,清清嗓嗓,繪聲繪色的講起在鴻門的經過。呂媭和薄姬兩個聽得入神,眼神發亮,充滿了興奮和緊張,呂雉坐在稍遠的地方,雖然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是共尉所說的一切,卻還是一字不漏的聽在耳中,聽到共尉斷然否決項羽的要求時,她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下意識的握緊了手。

“阿母,痛——”被她握住的劉盈從半夢半醒之中驚起。

呂雉大驚,連忙鬆開了劉盈的手臂,連聲安撫。共尉停住了講述,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呂雉背對著他們坐著,寬大的腰部沒有了往常的曲線,整個人坐在那裏,豐滿而又不顯臃腫,露在外麵的脖頸和手臂細膩如瓷,線條流暢而又凝重,有如一件光暈滋潤的瓷器,讓人心動,一下子吸引住了他的心神。

呂媭也在看著呂雉,看著呂雉的慌亂,她有一種得意的感覺。

呂雉雖然背著他們,可是還是覺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呂媭將她局促的樣子看在眼裏,忍不住戲謔的笑了起來,悄悄的捏了一下共尉結實的手臂。共尉心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收回了自己貪婪的目光,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講述後麵的事情,隻是剛才那一眼讓他心有所鶩,講起來遠不如開始那樣流暢自如了。

……

“如此甚好。”聽完共尉的講述,緊張了一夜的李左車、酈食其等人長出一口氣,相視而笑。

“基本上情況按我們預想的發展。”共尉喝了口水,潤了潤有些幹的嗓子,接著說道:“上將軍分封之後,天下很快就會大亂。關東連年激戰,民不聊生,如果再打下去,流民將會激增。如果我們能穩住關中,到時候會有大量的人口流入關中,我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他轉過頭看了看寶珊和蕭何:“你們必須抓緊時間,在大量的流民入關之前,統計好關中可資利用的土地。特別要注意的一點是,千萬不能傷害到關中原有百姓的利益,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寶珊和蕭何躬身應諾。寶珊道:“請君侯放心,我們已經舉得了丞相府所有圖籍,天下土地、人口,均在掌握之中,現在要做的隻是核對一下損失的人口,重新分配。關中官吏久習秦法,效率極高,相應十月上計之時,丞相府就可以收到精確的數目。”

共尉滿意的點點頭。寶珊精於運籌,心算能力驚人,蕭何精通吏治,對下層官吏的那些事務熟悉得很,由這兩人搭擋來負責關中的恢複生產,正是最佳組合。但是最讓他既意外而又欣喜的卻是寶珊提到的關中官吏的辦事效率。

他本來以為,封建社會的官吏都是貪汙腐敗橫行,都是官逼民反的惡棍,關中的官吏也不例外,可是他入主鹹陽不過短短的幾天,得出的結果卻是大相徑庭。鹹陽的達官貴人們顧然都是過著腐敗的寄生蟲生活,但是相比於山東的那些貴族來說,他們相對還是收斂一點的。這些還算不上驚訝,給他最大震驚的卻是中下層官吏執行政務的效率,或許是商鞅製定的嚴刑酷法已經深入人心,或許秦始皇是個極其變態的控製狂,總之關中的這些中下層官吏的嚴謹和高效讓共尉不敢相信,他們如同機械一般的準確和快捷,比起後世的計算機網絡管理來,除了速度上有所不及之外,其他的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共尉經手的公文,全都寫得整整齊齊,上麵連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後來共尉才知道,他們之所以這麽精確,是因為有法規定,錯一個字要罰俸,錯兩個字要坐牢,錯三個字,殺頭。

這可是實打實的規定,不是後世那種掛在牆上落灰的規章製度。而與後世“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三難部門相比,秦朝這個號稱最殘酷的帝國官府簡直比最民主的國家還要民主,隻有持之有理,任何一個普通百姓都可以向官吏質詢。

在這種高壓之下,關中的官吏象機械一樣的精準,就不足為其了。至於貪汙腐敗這樣的事,當然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是可以打包票的說,關中的秦朝官吏是相當的廉潔的,如果不是當官可以免去相當一部分沉重的勞役,還有不錯的俸祿,共尉相信,在秦朝做公務員,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別說後世那種幾千人爭取一個公務員職務的事情不會發生,就是“學而優則仕”這樣的信條,在關中也是不吃香的。

共尉對秦朝的印象有了些改變,他開始重新審視秦朝的法製,秦法真是多,多得讓他無所適從,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詳細了解,隻能從大概上先搞清楚究竟有些什麽內容。在這個問題上,公子嬰幫了他很大的忙。公子嬰熟悉秦法,對其中的利弊也比較清楚,從宏觀上幫助共尉在最短的時間內對秦法有了一個粗略的了解。

在對秦法有了初步的印象之後,共尉感慨不已,他要求相關的官員在改動法製時要謹慎從事,不要矯枉過正,不能純從道德上著眼,隻是因為覺得秦人暴虐,秦法殘酷,就把秦朝法製中好的成份一起拋棄。在這一點上,很多人對共尉的說法是抱有懷疑態度的,但是一來他們都不是純正的儒生,雖然對秦法有些不好的看法,但遠遠沒有上升到那種舟度,二來共尉堅持這麽做也不是沒有道理,所以寶珊和蕭何在組織人修改秦法的時候,也十分謹慎,並沒有大刀闊斧的一廢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