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悍看著眼前新開通的陳倉舊道,心中一陣陣的發涼,共尉溫和的笑容看在他的眼裏,卻象是惡魔一樣的可怕。陳倉舊道的疏通對於關中和巴蜀的意義,項悍一清二楚,他相信,共尉下這麽的功夫清理這條路,絕不是他說的那樣,僅僅是為了通商。

恐怕更多的是方便運兵運糧。

“君侯這麽急著趕來,有什麽事?”共尉打斷了項悍的思路。

項悍總算回過神來,恭敬的施了一禮:“子羽希望與大王一會,所以派我來關中,告知大王。”

“在哪裏?”

“大梁。”

“什麽時候?”

“八月中秋。”

共尉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煩勞君侯回報兄長,我一定準時到。”

項悍有些意外,他本來以為共尉要問問條件什麽的,沒想到共尉這麽爽快的就答應了。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沒機會吐出來,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既然事情辦完了,他也沒必要多事,當下應了,奉上帶來的禮物,就準備下去休息。共尉卻叫住了他:“君侯莫急,你到彭城來回數千裏,不急在這一時。”

項悍有些不解。

“你且稍候,我馬上安排酒宴,為君侯接風洗塵。另外,你來一趟,總不能讓你空手而回,讓兄長笑話我關中小氣。很快就有一批巴蜀的貨物從這條路上進入關中,屆時我挑一些,請你帶回去給兄長和嫂嫂,以及我那還沒過門的長媳。”共尉說著,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項悍一聽,也忍不住的笑了。他知道共尉大方,每次使者到關中去,都會帶大量的禮物,對項琳更是嗬護有加。

項悍沒有推辭,在陳倉住了幾天,正如共尉所說,很快就從巴蜀來了一批貨物,有馳名天下的漆器,有燦若雲霞的蜀錦,有細白綿軟的賨布,都是項悍聞名已久,卻很少有機會能見到的東西。共尉精挑細選了幾大箱,還有一些奇珍異物,一起讓項悍帶回彭城。

八月初,項悍回去彭城,把出使的情況向項羽做了匯報,然後獻上共尉請他帶回來的禮物。打開一個個箱子,看著琳琅滿目的物品,項羽先是滿麵笑容,漸漸的,又鎖起了眉頭。

“陳倉舊道很方便嗎?”項羽的嗓音低沉,有些沙啞。

“很方便。臣親眼看到,路最窄的地方也有兩三步寬,一人一車,完全可以順暢的通行,路寬的地方,兩車可以交匯。”項悍詳細的解說了他看到的陳倉道,一點細節也沒有漏過。他留在陳倉的時候,並沒有呆在城裏傻等,而是利用這段時間向走了一段陳倉道,所以對陳倉道的情況有很直接的感觀。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敢耽擱,一路上夜以繼日的趕路,好把這個消息早日通報給項羽。

“陳倉道足有兩百多裏,他隻用了兩個月就修通了?”項羽有些不敢置信,他算來算去,覺得共尉沒有這樣的實力。這麽短的工期內完成這樣的事情,那得征召多少民夫?就算這是農閑季節,可是這麽多人的吃喝拉撒就是個大問題,更何況項悍說,那些民夫還有不少是拿工錢的雇工,這得是一筆多大的開支啊。共尉這兩年發展得這麽快嗎?

“是的。”項悍抹了一下頭上的汗,接著說道:“不過,臣聽說西楚官府沒有掏一個錢,都是巴蜀的富戶們墊的資。”

項羽愣了一下,眼睛有些發直,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直起身,向前傾著身子,一臉的不敢置信,商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沒有好處,他們絕對不會這麽幹。共尉開了什麽條件,居然讓他們願意這麽出血?“那他們有什麽回報?”

“所墊的錢,由以後的稅收中返還,而且,張良將巴蜀的鹽井、鐵礦、丹礦,都承包給了他們,據說,他們墊的錢,快則五年,慢則十年,肯定就能收回來。”項悍解釋了一番,然後又說道:“臣,還看到一個情況。”

“說。”項羽有些沉不住氣了。

項悍吸了一口氣,極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是那麽驚訝:“西楚為了通商,把馳道開禁了。”

“什麽?”項羽還是吃了一驚,噌的一聲站了起來,瞪著兩隻重瞳看著項悍。馳道是秦統一天下之後建的皇帝專用通道,別說普通百姓,就是王公大臣沒有皇帝的特許也不準在馳道上通行。耗費了大量財物的馳道,就是皇帝專用的道路,普通百姓踏上一步都是死罪,那是皇權最直接的象征。秦朝修的馳道通行天下,南到會稽,北到九原,都有馳道,嬴政當年巡行天下,走的就是馳道。秦朝滅亡了,走馳道的當然不是皇帝了,但也僅限於各國的王,充其量在緊急行軍時,可以短時間的經由馳道前進,他們都很自然的把馳道當成了自己的禁地,普通人等不得入內,這就是王者的風範。項羽是這麽幹的,田榮也這麽幹的,臧荼、陳餘等人沒有一個不是如此,隻有共尉,居然把馳道開禁了,連最下賤的商人,都可以經在馳道上走。

對於項羽來說,這無異於是讓普通百姓隨意進入自己的王宮。

項羽第一個念頭就是:他瘋了?

“關中的馳道,所有人都可以走,但是商人要收稅,根據貨物的多少收稅。”項悍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戰時,隻有軍隊和運送軍用物資的商隊可以通行,平時,所有人都可以走。臣這次在關中來回,走的就是馳道,馬車一路通行無阻,一日可行一百五十裏,如果起早貪黑,可以走到兩百多裏。”

“太快了。”項羽頹然的倒在席上,眼睛有些無神。他估計了一下,馬車在馳道上一日可行一百五十裏的話,步兵在馳道上一天可以趕一百裏左右,騎兵可以趕到五百裏,這種速度,目前是各國之中最快的。如果考慮到關中沿途可以供應糧草,軍隊不用帶輜重,隻怕速度還可以更快一些。

這麽說,萬一函穀關發生戰事,隴西的人馬趕到函穀關,最多也就是三到四天的時間。而現在沒有哪一個人有這膽氣說,能在三到四天的時間內拿下函穀關。

他項羽也不能。

“你還看到了什麽?”項羽停頓了好半天,才有些無力的問道。

“關中十萬常備軍已經換裝完畢。”項悍想了想,又說道:“臣聽說,有一部分新式軍械運到的北方,不知是裝備韓信部,還是向哪兒去了。臣出鹹陽的時候,看到長長的車隊向北去了。”

“北麵?”項羽沉吟了一下,眉頭鎖得越發的緊了。他想起項佗剛剛送來的情報,西楚東柱國韓信在雲中征兵,目前總數已經達到十萬,勢力已經滲透到雁門郡,最近的一支部隊留太原不到二百裏,隨時有可能入侵太原和河東。

看來這批軍械是給韓信了。項羽撫摸著腰間共尉送的那口劍,有些頭疼,項佗的能力本來就不如韓信,又是三麵受敵,現在韓信一個人的大軍就超過了整個河東,那項佗還能守得住嗎?如果再算上新式軍械的威力,項羽擔心,一旦雙方發生衝突,隻怕項佗會一擊即潰,河東根本守不住。

還好這次武涉和陳餘、臧荼談得比較好,項羽暗自鬆了一口氣。

“準備大梁之會吧。”項羽揮了揮手,示意項悍退下。自己一個人在大帳裏有些煩躁的踱來踱去,看著那一箱箱的禮物,項羽連聲歎氣。分封兩年,自己什麽進展也沒有,最近還喪了亞父範增,共尉卻風生水起,一日千裏。大梁之會,自己還有多少談判的籌碼?

中秋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三,項羽作為東道主,從彭城趕到大梁。早就在邊境守候的河南王申陽、殷王司馬卬、趙王歇趕來迎見。代王陳餘沒有來,他作為趙國的大將軍要坐鎮邯鄲。臧荼也沒有來,太子臧衍來了,他向項羽解釋說,匈奴人鬧得正凶,父王正在對付匈奴人的侵擾,所以不能親自來見大王了。

項羽假作關心的問了一句:“對付匈奴人還順手吧,要不要我派人支援你們一下?”

臧衍微微一笑,鞠了一躬:“多謝霸王美意,有了西楚提供的新式軍械,我們倒還勉強支撐得來。如果需要,到時候再請霸王出手。”

項羽吃了一驚,怎麽他們也有西楚的新式軍械?他裝作一副隨口一問的樣子,笑著說:“都是姻親,西楚王還是偏著你們啊,還支援你們軍械,我這裏可隻有一口劍呢。”說著,他還拍了拍腰間的那口巨劍,臉上帶著三分戲謔的笑了。

臧衍很驚訝:“霸王,誰說他是支援我們了,那是賣給我們的。”

“賣給你們的?”項羽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追問道:“怎麽個賣法?”

“唉呀。”臧衍似乎一提這事就覺得牙疼,倒吸了一口氣說道:“要說起來,這次西楚王可真是黑了心了,一副騎兵甲,一隻戟,一口刀,足足賣了我們三十萬錢,再加上箭支等武器,我們花光了從鹹陽分來的財物,竭盡全力,才裝備了一萬人。”

項羽目瞪口呆,他知道燕國一年的賦稅也就幾億錢,要不是從鹹陽分到的財物,他確實裝備不起這一萬人。不過項羽對共尉這個價格也覺得不可思議:“這麽貴?”

“貴,真是貴。”臧衍連連點頭,停了一會又說:“不過,算起來還真是值。我們裝備了這一萬騎兵之後,同對付匈奴人的時候,這一萬人可起了大作用了。匈奴人一看到這一萬穿著精甲的騎兵出現,掉頭就跑,連麵都不照。”

“有這麽大作用?”站在項羽旁邊的項佗有些心虛,如果這一萬人就這麽利害的話,那韓信的十萬人是什麽概念?

“嘿嘿,君侯還不要不信。”臧衍看了項佗一眼,想到了項佗的困境,剛才還肉疼的心情好了不少。“韓信的十萬大軍當然沒有全裝備新式軍械。”他說,項佗剛剛鬆了一口氣,臧衍又接著說:“不過,他原先從函穀帶走的三萬人可全是,聽說鹹陽正日夜趕工,大概到年底,就可以將十萬人裝備完畢。”

項佗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臧衍意猶未盡,想了想又說:“代王好象也裝備了五千人,我聽說,他好象是用戰馬換的。”

項佗的腦子嗡的一聲響,差點摔倒在地。他看了看項羽,兩人都明白了為什麽陳餘不來。

項伯幹笑了兩聲,打破了僵局:“西楚王真會做生意啊,這麽說,你們從鹹陽得來的財物,都被他賺回去了?”

“早就賺回去了,我們還欠他錢呢。”臧衍無可奈何的苦笑,搖了搖頭,道:“不瞞霸王說,匈奴人被他給打怕了,再也不也到上郡、北地去惹事,全把氣撒到我們燕代來了,沒辦法,我們隻好向西楚王購買,要不然,隻怕我們那裏就成了匈奴人的牧場了。父王這次嚐到了甜頭,正在考慮要不要再向西楚王賒欠一萬人的裝備呢。”

“你們還得起嗎,一萬人的裝備,你們燕國得還五年?十年?”

“還不起,也得買。”臧衍一攤手:“要不然怎麽辦?”

“好了,好了,進帳再說。”項羽越聽越心煩,不想再聽這樣的廢話,他回頭問項悍道:“韓王還沒來嗎?”

“韓王和西楚王一起來。”項悍躬身應道。

“哦。”項羽皺了皺眉,沒有再說什麽,把臧衍、司馬卬等人迎進帳,設宴招待。雖然準備的酒菜很豐富,歌舞也不錯,但是項羽卻沒什麽心思,他稍稍吃了兩口,和諸王喝了一巡酒,就退出了大帳。抱著項琳,帶著虞姬沿著鴻溝散心,走了一段路,他停了下來,問虞姬道:“虞姬,你說……他現在怎麽這麽貪錢?”

虞姬看了一眼一臉沮喪的項羽,抿嘴一笑,從項羽懷中接過項琳,輕聲道:“怎麽貪錢了?”

“一副騎兵裝備賣三十萬,還不貪?”項羽似乎對共尉的黑心耿耿於懷。

“大王,你腰裏這口劍,值多少錢?”虞姬牽著項琳,漫不經心的問道。

“這麽鋒利的劍,至少要十萬錢吧。”項羽愛惜的摸著劍首。

“那麽一副精甲要多少錢?”虞姬轉過頭,露出恬靜的笑容:“青銅劍刺不透、青銅箭射不穿,輕便又結實的精甲。”

“估計……得二十萬吧。”項羽的聲音越說越低。

“那就是了,這兩樣就值三十萬了,還沒算那柄戟呢。”虞姬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臣妾沒法想象,十萬全部穿著這樣的精甲,手持這樣的利劍的西楚軍,將是如何不可抵擋的存在。燕軍不過裝備了一萬人,就能扭轉對匈奴的劣勢,難道他們不知道算帳嗎,既然知道貴,還要再裝備一萬人?”

“他們要再裝備一萬人,恐怕不僅僅是針對匈奴人。”項羽歎了一口氣:“陳餘連戰馬都舍得拿去換,他的用心,我大概也能猜出幾分了。”

“西楚軍一共不過十萬餘人,這次韓信一下子就增加到十萬,西楚王的用心才是最可怕的。與他相比,什麽陳餘,什麽臧荼,都不值一提。大王,軍械再好,都有損耗的,能夠持續供應的,可隻有西楚軍啊。”

項羽聽得一陣陣心悸,兩道劍眉不由自主的抽搐著。鐵兵以前不是沒用過,楚國用鐵製兵器由來已久,曾經讓秦國十分忌憚。但是總體來說,鐵兵相對於青銅兵器的優勢還沒有那麽明顯,所以一直到秦統一天下,甚至到現在,青銅兵器還是軍中主要的作戰武器。正因為如此,共尉開始從大梁、宛城等地購買生鐵的時候,項羽雖然知道他是想用鐵兵全麵代替青銅兵器,卻沒有太當回事,但是他沒有想到,西楚打造出來的鐵兵器居然鋒利至此,原本劣勢並不明顯的青銅兵器,一下子成了廢物。

自己的兵力雖然占優,可是麵對裝備的新式鐵兵器的西楚軍,這點優勢還能稱之為優勢嗎?

項羽十分茫然,心中的自信出現了不可抑禁的動搖。虞姬看著眼神遊移不定的項羽,暗自歎了一口氣,看著歡笑著蹣跚學步的女兒,皺起了細長的黛眉。

兩天後,八月十五,共尉和韓王成一起來到大梁,項羽帶著先到的諸王出大梁城十裏相迎。共尉這次沒有帶多少人,隻帶了三百虎賁郎,一千虎豹騎。他的隊伍看起來有些簡單,既沒有象其他諸王一樣有長長的車隊,也沒有吹吹打打的儀仗,隻有這一千三百沉默的武士。但是這些如同鬆樹一般挺立在身旁的武士,卻襯托得他比任何一個王都威風,那股撲麵而來的殺氣讓每個人都有些窒息。虎賁郎的胸甲上繡著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虎頭,虎騎的肩頭繡著一隻下山虎,豹騎的肩頭繡著一隻矯健的豹子,全都殺氣騰騰。

要說讓人賞心悅目的,隻有王妃白媚帶來的一百飛鳳衛,她們也穿著精甲,但是精甲裁剪得很貼身,恰到好處的體現了她們優美的身姿,鮮紅的戰甲左肩處,繡著一隻展翅飛翔的火鳳凰。

“兄長——”共尉跳下馬,大笑著迎上前來,向項羽和虞姬行了一禮:“有勞兄長和嫂嫂遠迎,共尉真是感激不盡。”

項羽朗聲大笑:“賢弟,兩年不見,你可又威風多了。”

“哈哈哈……”共尉大笑:“兄長取笑,兄長取笑,要說威風,誰還能比你更威風。”他轉過頭向虞姬行了一禮,然後蹲下身子,看著牽著虞姬的手,瞪著兩隻漆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的項琳,樂不可支:“怎麽,見到家翁也不叫一聲?”

項羽和虞姬一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旁邊的人聽了,也忍不住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