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佗看到項羽的大軍時,表情有些怪異,他雖然滿麵笑容,可是卻讓人覺得他言不由衷,皮笑肉不笑。確實,他心裏很不痛快。南郡吃緊,他當然也心裏有數,他一直以為,項羽會下令由他來解南郡之圍,畢竟他手裏掌握著東楚近四分之一的兵力,負責西線的安全,相當於西楚四柱國之一。

可是他沒有想到,項羽會帶三萬騎兵親自來解南郡之圍,那他這個手握七萬大軍的一方重將成了什麽?他解不了南郡之圍嗎?

項佗很不舒服。

“你立刻給我提供一個月的糧草。”項羽不容分說,直接了當的對項佗說:“我一個月之內,就能解決南郡問題。”

“大王準備從哪裏進入南郡?”項佗問道。

“從哪裏?”項羽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了項佗一眼,嘴角**了兩下,似乎覺得他這句話很好笑:“當然從南陽。”

項佗被他這個笑容激怒了,語氣有些生硬的說道:“臣以為不妥。”

“哦?”項羽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種意外的表情,他一隻手抱在胸前,一隻手摸著打理得很整齊的短須,似笑非笑的看著項佗:“為何?”

項佗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口氣太衝了,不是項羽喜歡聽的那種。他連忙放緩了語氣,低眉順眼的回答道:“曹咎雖然說張良兵逼南郡,可是到現在為止,並沒有傳來他們交鋒的消息,也就說,張良雖然陳兵江畔,卻未必就侵入了南郡,也許他的目的在長沙。南陽是西楚的地盤,大王現在不經西楚同意,就進入南陽郡,就是主動對西楚開戰。以我們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大梁之會,東楚西楚之間有過約定,到目前為止,西楚並沒有什麽違反約定的地方。約定是大王提出來的,難道現在大王又要先打破它嗎?”

項羽轉了轉眼珠,也有些遲疑,他不希望被別人看成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再者,燕趙還沒有拿下,他不想和共尉先翻臉。

“那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項佗大喜,項羽難得征求他的意見,今天自己一時衝動,直抒已見,反倒引起項羽的注意了。所謂突穎而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臣以為,大王宜勒兵巡狩衡山,從衡山郡進入南郡,同時征召九江的兵馬助戰,一來名正言順,二來也可以增加兵勢,如果張良確實有意取南郡,則迎頭痛擊之。屆時大王從衡山橫掃南郡,北向取南陽,臣攻洛陽、潁川,南向攻南陽,齊頭並進,重奪南陽郡,豈不更加穩妥?”項佗的心情有些激動,話說得明顯比較快,然後渴望的看著項羽。如果能爭取到與項羽同時作戰的機會,不僅可以立功,而且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將得到極大的提升。他想了想,覺得意猶未盡,又說道:“臣以為,借此機會可以試探一下衡山王、九江王的忠心,如果機會合適,則當取之。西楚正在取南越,遲早會對他們下手,如果他們依附西楚,對大王來說,可是如芒在背啊。”

項羽的濃眉不自然的抖動了一下,項佗的話說中了他的心思。他不擔心吳芮,但是他很是擔心英布。英布很能打仗,但是這幾次他討伐齊國,英布都沒有隨軍,隻是派了幾千人、一員偏將應付一下。項羽很擔心這個刑徒出身的九江王,他從鹹陽離開的時候,就裝了整整一船的美酒,他對西楚生產的物品沒有什麽抵抗力,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和西楚勾結在一起了。如果那樣的話,等於在他的背上捅上一刀。有了這個顧忌,那本原本無害的衡山王也變得有害了,因為他們是翁婿。

“有道理。”項羽沉思了片刻,露出滿意的笑容,輕輕的拍了拍項佗的肩膀:“子異,這兩年有長進啊,考慮事情周全多了。”

項佗眉開眼笑,連忙謙虛道:“大王過獎,臣受大王委托,坐鎮大梁,不敢掉以輕心,時時刻刻以追隨大王征戰天下為已任。”

“哈哈哈……”項羽哈哈大笑:“這才是我項家的好兒郎。努力!”

“喏。”項佗激動的大聲應諾。

項羽在大梁停了兩天,隨即南下。衡山王吳芮和九江王英布接到詔書,嚇得魂飛魄散。特別是英布,一聽說項羽來了,臉都變了色。他下意識的認為項羽這是為了他來的,因為他消極殆工,沒有全力配合他征戰,所以他興師問罪來了。

翁婿兩個一商量,英布覺得最好裝病,不親自來赴約,以免被項羽趁機幹掉,同時暗自集結力量,項羽如果真是為了他來的,就跟他拚個魚死網破,為了保險起見,英布派出特使,過江和駐紮在長沙的張良接觸。

張良接信大喜,隨時把消息送到鹹陽。

鹹陽很熱鬧。

四月中,白虎校尉彭越擊破嚴關,生擒了南越太子趙始,五月末,西楚左尹公子嬰到達象郡,與趙佗的使者進行接觸。因為前期的準備工作做得好,公子嬰對南越的情況了如指掌,在談判中,他有理有據,讓南越無機可趁,而他的秦宗室身份又徹底瓦解了趙佗舊部的意誌。隨著西楚商人將公子嬰親自過問南越談判事宜的消息送到各個關隘,趙佗就斷斷續續的收到了不少建議和西楚談判的上書。趙佗見形勢不妙,隻得擺出談判的姿態,以示順從民意。

雖然趙佗的條件太高,西楚一時半會還不能答應,但是既然開始談判了,而且趙始都被帶到了鹹陽,事情就有了好的開端。共尉倒也沒拿趙始當俘虜看,管吃管住,還讓人帶著他在鹹陽到處蹓躂,除了不能出鹹陽城之外,他現在的身份其實就是質子,而不是俘虜。當然了,萬一談崩了,他的生死還是很難說。

七月中,代王陳餘、燕太子臧衍也來到了鹹陽。從齊國大敗之後,他們趕回自己的領地,然後不約而同的又向西楚東柱國韓信求援,希望韓信能夠再提供一些軍械,讓他們重組大軍。但是韓信沒有答應他們,他說,我家大王雖然全權委托我處理河東、雲中諸郡的事宜,但是你們這些事超出了我的職權範圍,做臣子的不能擅權,你們還是到鹹陽去求大王吧。

陳餘和臧衍無奈,隻得親自趕赴鹹陽。臧衍是老馬識途,陳餘卻是第一次到鹹陽來,他被鹹陽的富庶和安定吸引住了,讚不絕口。在等待共尉接見的空當裏,他還到西楚太學去觀摩了一次。因為他的名士身份,他來到鹹陽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不少人送來了請貼,請他參加聚會。

在聚會上,陳餘大開眼界,他被西楚的這些富人們與眾不同的心態變化搞得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些富而有閑的人不再象以前一樣以吃喝玩樂相攀比,而是比茶道,比對學問、藝術的追崇,有的人自己潛心做學問,有的人自己雖然不做學問,但是卻資助那些潛心學問的人,他們通過舉辦宴會、贈送禮品,或者是請他們來編書的各種方式來資助學術。當然了,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們這麽做,一方麵是邀名,以彰顯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麵也是在伺機取利。他們讚助那些工學院、商學院的學子,就是希望能獲得有關新產品的第一手信息,搶在別人前麵進行投資,以獲得豐厚的回報。喜的是,鹹陽的列侯雖然沒有治民之權,可是他們並不是朝不保夕,相反,朝庭專門公布了一係列的法案,來保護這些列侯的利益。隻要你遵紀守法,不會有人來隨意找你的麻煩,就算犯了法,也不是廷尉府說了算,凡是封戶在五百戶以上的列侯犯法,接受審訊的時候,都會有一個由列侯、高官組成的陪審團旁聽廷尉府的審訊,以免出現故意冤枉的情況。如果陪審團的決定與廷尉府相矛盾,爭執不下,就會召開更大規模的公審,允許西楚太學的士子和普通民眾旁聽,雙方會引用相關律令,當庭辯論,以決定最後的結果。

陳餘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燕代危急,他還想在鹹陽再呆一段時間,好好的經曆一下這些新鮮事物。可是田榮正在臨淄等著他去救,他不得不連續幾天到鹹陽宮求見。這一天,他們終於等到了機會,共尉派人送來消息,將撥冗在鹹陽宮接見他們。

其實共尉這兩天並不忙,他現在是半天辦公,半天休息。他改革了朝庭的辦公製度,每天辰時才辦公,到午時結束,午飯後各自在府中坐班,有事到鹹陽宮麵述。三公九卿的辦公地點都在鹹陽宮附近,有事要找他也方便。不過現在大家事情都辦得順利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去找他,經常向他臨時匯報工作的也就是那麽幾個人,大部分事情都在五天一次的大朝上和每天上午的小朝上解決了。

他之所以這麽吊著陳餘和臧衍,一方麵是對他們不爽,另一方麵也是製造機會,讓他們好好感受一下鹹陽的生活,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立場。看看熬得差不多了,他才撥冗一見。

“代王在鹹陽住得還習慣嗎?”共尉一見陳餘,就笑嘻嘻的問道。

“多謝大王關心,鹹陽比起代郡來,有若天堂,餘真是樂而忘返啊。”陳餘笑著還禮。

“那就多呆一陣子。”共尉看了陳餘一眼,樂嗬嗬的笑著說:“我在北阪給你留了一套府邸,可一直等你入住呢。”

陳餘臉色一滯,共尉的話說得太直接了,讓他一時無法回答。他想了想,又強笑著說道:“外臣感激大王的美意,奈何山東戰事正緊,餘又如何敢獨自在鹹陽享福?”

共尉不以為然,他笑著請陳餘和臧衍入座,吩咐人上了茶。一個叫石奮的年輕人跪坐在一旁,手腳麻利的煮起了茶,不大一會兒,清香就在大殿裏飄溢開來。陳餘聞著茶香,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氣,讚了一聲:“好香!”

共尉看了他一眼,笑道:“代王也飲茶?”

陳餘連連點頭:“不瞞大王說,外臣在趙國,最喜的就是飲茶了。每日不飲三壺茶,便覺得俗氣。飲了茶,便有夫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之快啊。”

共尉聽他說得有趣,不免大笑:“代王真是雅人,我鹹陽城裏好茶的人不少,可是縱使孔祭酒,也沒有這麽深的感悟。”他回身對石奮說道:“回頭給代王準備些茶,再準備一套新出的茶具。”

陳餘連忙致謝。

石奮將一杯剛沏的茶端到他的麵前,輕聲問道:“大王,準備多少?”

陳餘詫異的看著石奮,覺得這個小夥子看起來蠻機靈的一個人,怎麽這麽沒腦子,準備一些,你就大致有個數就行了,難不成具體數目還要共尉這個做王的來決定?可是更出乎他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共尉居然想了想,對石奮說:“等一下你去查一查,看看還有多少,然後回來告訴我。”

“喏。”石奮躬身行禮,然後依次給陳餘和臧衍上了茶,起身一溜小跑的出去了,不大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大王,尚食令那裏還有茶三斤七兩,以日常用度,到本月底有餘量一斤三兩。茶具共十三套,各式琉璃器八套,漆器兩套,金器一套,銅器一套,玉器一套。”

“那就給代王準備一斤茶,琉璃器一套吧。”共尉擺擺手,吩咐石奮去辦。石奮又一溜小跑的去了。共尉這才對詫異的陳餘和臧衍說:“這個小子就是這脾氣,每次問他,不親自點一遍,他是不敢回答的,生怕回答錯了。”他喝了一口茶,又說道:“你們不會是以為我宮裏嚴苛吧?”

陳餘和臧衍連忙搖頭:“不敢。”

共尉笑了:“哈哈哈,說笑說笑,二位不要見怪。對了,二位來找我有什麽事?”

陳餘明知共尉在裝糊塗,也沒有辦法,隻得把項羽奇襲穀城山大營,他們幾個主將隻身而逃,現在項羽圍攻臨淄城,燕代無力援救,隻得來向西楚請求支援的事情說了一遍。共尉臉色有些詫異:“二位都是知兵之人,怎麽會這麽大意?穀城離東楚的地界不遠,你們怎麽能脫離大軍外出?”

陳餘麵紅耳赤,啞口無言。他現在也覺得這件事太丟人了,與他自詡善於用兵的形象不符。臧衍脹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道:“當時項羽遠在琅琊,誰知道他會千裏突襲。”

“這話不對。”共尉很嚴肅的打斷了臧衍的話:“不能因為對手遠就掉以輕心。打仗,不能指望著對手出漏洞,隻能指望自己不犯錯誤。隻有自己不犯錯誤,再捕捉對手的錯誤,才有可能致勝。自己不犯錯,而對方也不犯錯,那還是五五之數,如果自己先犯了錯,焉有不敗之理?”

臧衍尷尬的點點頭:“大王說的是,是我等疏忽了。”

共尉端起茶杯細細的品著茶,思索了片刻說:“那你們有什麽打算?”

陳餘覺得嘴裏有些發苦,共尉問這句話很含糊,可以理解成你們準備要哪些資助,也可以理解成你們下一步是準備投降還是準備還自己單幹。他抬起頭瞄了共尉一眼,想從共尉的臉上看出些端倪,可惜共尉的臉上平靜得一點也沒有,他根本得不到任何暗示。

“外臣……等希望大王能伸出援手,助我燕代一臂之力,幫助齊國渡過難關。”陳餘斟字酌句的說道:“如果齊國亡了,那麽燕代將繼其後,東楚的實力將得到進一步的擴張,對西楚來說,並不是一個希望看到的局麵。”

陳餘說到這裏,看到共尉的嘴角挑了挑,似乎覺得他的話很不屑,不自由主的停住了。他覺得嘴唇有些發幹,手裏端著茶,卻沒有想到去喝,隻是咽了口唾沫,又接著說道:“外臣大膽揣測,項羽攻下齊國之後,必然會再取燕趙,到時候他全取了山東,又豈會與大王平分天下?以大王的聰明,本不需要外臣來饒舌,隻是外臣出於一片好心,才敢在大王麵前置喙。還請大王三思。”

共尉皺了皺眉:“代王所說,我當然清楚,可是代王希望我如何助你一臂之力,你們才能渡過難關?以我拙見,齊國現在隻剩下一個臨淄城,亡國隻是時間問題。而燕代最精銳的力量已經被東楚一擊而潰,我很難相信,你們還能支撐多久。就算我願意資助你們,焉知我支持你們的物資最後會不會又成了東楚的戰利品?”

“大王……”陳餘羞愧難當,無言以對。

“東楚西楚有過約定,二位也是知曉的,燕代齊趙本來就是東楚王的領地,我出手支援你們,本身就是不合道義的。因此,這名上我是吃了虧,那隻剩下利了,如果有利有可圖,我可以考慮考慮,如果無利可圖,那我隻好對二位說聲抱歉了。”共尉一攤手,很直接了當的對他們說:“你們給我一個讓我覺得有利可圖的理由。”

陳餘覺得受到了汙辱,他想起秦國曆史上那個宣太後,他覺得眼前這個開口利閉口利的共尉和那個宣太後一樣的無恥。他沉下了臉,冷笑一聲:“大王,幫助我們也許無利可圖,可是,不幫助我們,卻有百害而無一利。大王如果願意看著我燕代歸附東楚,轉而與大王作戰,那我們也無話可說,隻是希望大王到時候不要後悔。”

臧衍見他說得這麽直接,大驚,連忙拉了拉陳餘的袖子。陳餘卻不理他,直愣愣的看著共尉。共尉也不見氣,一邊喝著茶,一邊似笑非笑的看著怒氣衝衝的陳餘,過了好半天,才忽然笑道:“既然如此,大王請便吧。石奮,將茶葉和茶具拿過來,送代王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