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塵埃落盡後的坦然讓銜枝意想不到, 顧不上裴既明,她凝重了臉色:
“爹,你要下凡轉生?你可知有無數人想你死。”
她不讚同毗頡做法。
看著被關在外頭的身影, 銜枝並不讚同。毗頡卻篤定:
“白相怨念極深, 我如今難斷定能否關他一輩子。最好的結果不過是隨我去人間曆劫, 一世一世化去怨念。要翻天不是難事, 天上早就人才凋敝,隻是無需引起不必要的爭端。讓族人好好活在陽光下遠比爭戰實在。”
銜枝一瞬無言。
眼前這個沉穩的男人,真正的是一個君王。
她頓了會道:
“娘她無心往事,若她不肯回人間,夜叉之中隻她一個不死人族, 易引異議。”
毗頡難得挑眉:
“有你陪她。”
“…爹執意如此,我自沒有攔著的道理。隻是白相一事,興許我可以助力呢?”
“不用,我法相所造之業皆有我承擔。”
毗頡笑一笑,狹長的眼眸仔細掠過銜枝的眼口鼻, 良久才轉身:
“隨我來一趟,帶上你的槍。”
銜枝抿唇, 不曾動。毗頡走了幾步發覺人不曾跟上, 無奈:
“我會回來。”
銜枝心內歎口氣, 鼻頭說不上來的發酸:
“爹要說話算話啊。”
毗頡高大的背影輕輕晃一晃, 垂眸:
“自然。爹現下勞煩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忽而轉身,點上左心口:
“就是用槍穿透爹的心髒。”
銜枝一愣:“為何?”
他淡然:
“定住他,免生事端。”
又是白相。
銜枝沉默, 這個家夥陰魂不散, 即便被吞回本體也依舊日夜掙紮。
實屬禍害。
她一時間隻有無邊的靜默:
“爹何時走?”
“今日。”
銜枝未曾將這消息告知阿皎。毗頡給她施了個小法術, 叫她睡下了。
阿皎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摸她臉頰,後頭便沒有了知覺。靜靜躺在那繁複的被褥裏,一隻大手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淚。
蠻荒舊地,寸草不生。銜枝提著槍,滿眼的默然。毗頡柔了眸色,朝她緩緩張開臂膀:
“好孩子,來。”
銜枝難以形容現下的情緒,懷中的情絲越發焯燙,她卻始終隔著一層,難以確切的感受到澎湃的心腸。
銜枝沒有立刻動作。
毗頡伸手拽住槍身,抵住心口,忽地厲聲:
“來!”
銜枝喉頭發緊,毗頡又一喝:
“這是你最後的一道坎,也是我的道。你是我毗頡的女兒,你是未來的夜叉王,你怎能猶豫不決?!”
他下顎繃緊,槍/頭霍地朝裏一刺,銜枝靈台一震,低聲:
“我會等著爹。”
她抬眼,同毗頡那強橫的眸子對上,驀地手上使力。
…血氣飄來,銜枝不知何時跪下,盯著前方隨風消逝的男子,眼尾驟紅。
他隻對她笑一笑,眼底一抹眷戀下一刻同化作散盡的塵埃。
槍驀地摔落。銜枝腿腳發軟。猛地掏出胸襟間的那根情絲,凝視著不知所措。
渡劫之後重獲新生,她感覺不到具體的難過,快樂。除了在洪荒的那幾日,餘下的時候她都好似被蒙在一層迷糊的霧裏。
毗頡的輪回一事她分明就湧起了心潮,她想哭一場,可無論如何都無法真的留流淚。
因為沒有情絲。
她真正的,是個無情之人。
她本慶幸過七情六欲的剝離,可如今,銜枝迷茫了。
銜枝吹了很久的風,久到被安置在臥房裏的老虎尋著氣味來找她,窩在她懷裏一動不動地安撫。
抱著它回去時,阿皎還沉睡著沒有醒。
銜枝正想走,卻見床頭放的花瓶挪了位子。
她一頓,到底沒有啟唇,轉頭悄悄離去,由她自己排解。
昧琅在牢中求見過幾次,銜枝次次拒絕。不知怎麽的,今日去了。
他被捆仙鎖吊著,一張五官模糊的臉上蠕動,見銜枝來了,費力喘口氣嘻嘻一笑:
“丫頭,好久沒見啦。”
銜枝淡漠著臉:
“白相死了。”
昧琅的臉一頓,倏地扭動:
“他怎麽會死,他是法相!”
“爹自然有對付他的辦法。天上遲早要算賬,他一人攬責,如今已下凡塵。你將功贖罪的機會來了。”
銜枝平靜凝視他,放了繩索,扔他一片碎布。
渾身是傷的昧琅摸著碎布怔住,“這是…將軍的血?”
“爹他為擔責,也為化解白相怨念下凡轉世。他獨身一人,我不放心。你侍奉他多年,我知你有法子尋到他。我知你聽信白相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不甘。
許就是夜叉天生野心勃勃,你的抱負,我知其中一二。然為了族人,終該放下執念。白相叛逃也好,你一心登天也罷,都是往事。
我不想計較,從前你對我的欺騙我也不想探究。如此便罷。”
她扔下一隻銅錢:
“聯係我的信物,走之前記得去一趟九重天。告訴念霜當年被殺實情。”
殺她的是白相,而非毗頡。
不過,銜枝挺著腰背,出來時望了一眼晴朗的天。
俱是陳年舊事,她興許,其實也沒有那樣執念。
曠野點星,一切,隨著新一任夜叉王的登位繼續向前行駛。天上知道這訊息時吃了一驚。卻也不好責罰什麽,繼續幹晾著。
阿皎一直不肯醒,銜枝不強求。即位前卻又發生一樁大事。
崇華帝君退隱,自行三千穿心劍之刑,不知所蹤。一時間所有人都盯著銜枝這塊,不少來旁敲側擊地問。
銜枝先是震驚,好端端的裴既明又做什麽?隨後一頭霧水,這哪裏是她能懂的?
有個別的哼笑:“王女,你可知當時那受刑的場麵多浩大?三千柄大劍釘滿了帝君每寸肌膚,血如泉湧!那座下侍奉的枳迦真人嚇得暈厥幾次,這無緣無故的帝君罰自己做什麽?還不是他動了紅鸞星,得為自己製定的規矩付出代價嘛..”
她驚愕過後,兩手搭在一塊側目:
“不必話裏有話。”
那人就搓手:“當日尊上攏著王女出洪荒一事誰不知曉啊?您倆那凡塵虐戀都被扒個底朝天寫成話本子了,可別和咱們裝聾作啞。夜叉雖然不歸為仙族,也不是妖魔,如今身份特殊,天上也不好輕易開罪。咳,帝君自罰,過了天條,可不就是為了和王女你順理成章在一塊麽?祁燮上仙麽,咳,也是這個態度。”
銜枝本閑散地坐在王座上,這回沉默了。
離爹下凡塵才幾日,怎的裴既明就出事了?
銜枝不覺得他被刁難,這天上地下的誰敢真同他作對,八成是自己折磨自己。
可不知所蹤…銜枝板正起臉,回絕了這仙眾的打探:
“我不知他在何處,這蠻荒翻過來了也無他蹤跡,天帝既然不說什麽,那也與我無幹。人間失去記憶那段本就是意外,這般謠傳,還是仔細些帝君歸來的態度。”
那仙眾臉一僵,訕訕走了。
銜枝這才起身,照例去看阿皎。她還是不肯醒,銜枝靜默,隨後道:
“娘想去找爹麽?我尋到了賀行知蹤跡,不若你們三人正經地相知相識一場,省得遺憾。”
床褥裏的姑娘睫羽一顫,銜枝見狀笑一笑:
“你們的事自然由你們解決。待爹轉完三千塵世歸來你再做決斷?他那樣霸道的人肯鬆手本就難得。娘散心也好,找爹也好,隻要不整日躺著自我麻痹,什麽都好。”
那姑娘眼角忍不住滑下一道淚,小嘴撅了起來,忽地起身撞進銜枝懷裏:
“和光啊,娘是不是犯賤呢?娘心裏糾結,娘又恨他又離不開他。他那麽畜生一個人,他有好多侍妾,他從前對我一點也不好…我同他窩在一塊二十萬年,叫時光磨平性子,我也不懂我到底恨還是愛。他一身不坑給我安排了這些路,我一點也不高興,他死了算了!”
銜枝忍俊不禁,阿皎又道:
“在司夜的夢裏,我是郡主,他是左相,他對我好得很,言聽計從。那個我好像真心喜歡過他,可最後還是想逃婚。我也不知我擰巴什麽勁,和光你沒了情絲可真好,沒了煩惱…”
銜枝一愣,阿皎抹完淚,從床裏頭掏出一隻精美的木盒,紅著眼睛打開,赫然是幾樣簇新的玩意。
阿皎一一數,一邊帶著濃重鼻音咕噥:
“這個是虎頭帽,那個是撥浪鼓,還有草螞蚱..毗頡也不知怎麽保存的,這些年下來一點樣都沒變。幾次我偷瞧過他夜裏悄摸打開來看。我的那些怨氣也就沒了。我一直想問他,為何偏偏抓著我不放呢,為何就是我呢?他死也不吭聲,就是不說。我還是去問問他吧…我還從沒見過他失了記憶的模樣,我要好好的耍他一耍!”
顏色半點不曾退卻的小玩意一一擺在銜枝跟前,她難以置信,恍惚裏迷了眼。
和毗藍淨釋天裏拿給小遊魂玩的,一模一樣。
阿皎把虎頭帽拿起來比劃,含著淚笑:
“真漂亮。也不知你被投進人間後有沒有這些小玩意,說來都怪白相…”
銜枝封了許久的記憶隨著阿皎的話漸漸拉開帷幕。她一瞬恍惚,啞聲:
“有。”
阿皎驚喜:“是麽?”
銜枝沉默,不僅有,還一模一樣。被她一直帶在身上,帶去了仙門。
後來…弄丟了。
她忽然想到一點可能。
阿皎嘟囔:“還算有些良心。毗頡逼問過白相為什麽故意給你取個銜枝做名字,多上不得台麵。那白相在他身子裏還敢嘴硬…”
銜枝霍地正色:“阿娘,我帶你去看一看十方鏡可好?”
阿皎不明所以,銜枝哄她:
“天上的人奈何不得我,恰好裴既明走了。”
阿皎迷迷糊糊被她帶去,掀開那巨大的湖泊,銜枝抿唇,一口氣將虎頭帽螞蚱撥浪鼓全都放了上去,捏一個溯洄術。
寬闊的湖麵上,漸漸浮出一幕。
一身黑衣的少年恣意遊走在宮牆下,卻次次刻意避開冷宮的存在。反複一年,直到一次宮宴飲酒,他借著出來散酒氣,精準去了冷宮,跳上了牆頭。
裏頭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正赤著腳**秋千,周遭圍了一群鳥,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那黑衣少年靜靜地看,良久才走。這之後,日日偷來。
一直到那姑娘長到十五歲,少年也成了青年。任她與青梅竹馬玩鬧,卻挑在最春光爛漫的一日,放走了買來訓練多時的海東青。
那姑娘很快同它混熟,一樹海棠花下,它刻意銜著海棠枝勾那姑娘追來。
恰恰好撞在青年懷中,落得滿頭花雨。
青年心緒波動地極大,卻反手抱緊了她。
新婚夜,他撫著酣睡的姑娘,眉眼沉鬱,卻還是含笑輕歎:
“千辛萬苦偷來了你。此世,我終於不再是毗頡的附屬,你也不是他的侍妾。我們相知相依,是天定姻緣。”
幾年後,姑娘登基,二人產下一女,取名卻犯難。女帝翻了許多書,最後道:
“和光。”
青年卻沉默,三日後,堅持將和光改成小字。
女帝不解,卻也不覺不妥。
水紋浮動,銜枝見那男子波**不休的心境,布滿糾結的藤蔓。
數個深夜,隻有他獨自賞月。
昧琅偶爾來問,那男人回回不悅。待人走後卻又抱著睡得東倒西歪的女兒歎:
“和光雖好…卻不及銜枝。銜枝啊,是我的孩子,非是他毗頡的。”
銜枝忽然窒息,畫麵再轉,變做玄衣毗頡,那茅草屋裏居住的時日,他常悄然凝視那麻溜幹活的姑娘。
眼中的在意,一日深過一日。
那是麵對從前侍妾時沒有過的好奇。
水麵沉沉浮浮,一直到他暗處窺探兩人私會,正想去給些排頭,卻遇上剛吃了賀行知心肝的妖魔同他諂媚討好。毗頡冷笑,殺了那隻狼妖。
…迷霧時不時纏繞。一切,皆為毗頡茫然的心。
情,不知所起。
阿皎突然踉蹌,抱住救命稻草似的抱緊銜枝:
“賀行知不是他殺的?他為什麽不說啊!和光,為什麽?”
銜枝沉默。
為什麽?
她也想問一問白相,為什麽。
那是悉心教導太女長大的父親,他既然這樣愛她,又出於什麽,精心謀劃一切?
他愛她,也愛阿皎。
可那是兩個殘缺的人,拚死纏綿取暖。
或許,白相也是不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