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愈來愈猛,不消多時,建晟侯府裏已一派銀裝素裹。
隋器追著鳳染在雪堆裏嬉戲,驀然抬眸,隻見管家孫祥行色匆匆地從垂花門裏踏進來。
孫祥身形瘦高,長馬臉,兩鬢稍稍發白。身上隻罩了件暗灰色素綾直裰,外無厚衣加身,腳踩單鞋,十分寒酸。
他望見鳳染,旋即打步撩衣,上前躬身揖道:“小的給鳳夫人請安。”
“正在降雪,孫先生怎地穿得這麽單薄?要當心身體才是。”鳳染上下打量他一回,覺得他好像真的生病了。
孫祥垂眼虛看著雪白的地麵,清了清嗓子說:“承蒙鳳夫人惦記,小的沒甚麽大礙。”
待孫祥穿過月洞拐進後院,隋器才撓著小腦袋問向鳳染:“娘親,孫先生屋子裏的碳火也不夠使麽?”
被隋器如此提醒,鳳染才想起那件正事兒。她牽著隋器往霸下洲裏回,搖頭道:“應該不會吧,侯爺不像是小氣的人。”
少焉,鳳染已帶著手捧糖果的隋器來至東正房外。聞聽敲門聲,隋禦緊張一下,即速讓水生推他遠離窗前。
鳳染甫一進來,便覺得屋中的氣氛有點怪異。她稍稍環視一圈敞廳,眼神就落到那扇沒有關嚴實的窗戶上。
原來隋禦在偷看大器啊?嘴上各種嫌棄,心裏還不是稀罕這個小家夥?生平第一次被人叫爹爹,心裏定然美滋滋的。
隋器捧著糖果送到義父麵前,見義父各種抗拒,直接動起小手剝掉糖皮兒,非得送到隋禦的嘴裏不可。他半含糖塊,實不忍再拒絕義子,隻好把糖塊大力嚼碎吞咽肚中。
鳳染看小家夥把隋禦哄得差不多了,方開口提起西正房裏炭火供給不足的事情。
隋禦聽得沒頭沒腦,轉首詰問水生:“怎麽,看本侯平日裏冷遇夫人,你們就敢趁火打劫?”
“侯爺,天地良心啊~”水生苦臉叫屈,深深下拜說:“小的們克扣誰也不敢克扣到夫人頭上啊!”
“那個……妾沒有別的意思,明兒多給我們點就行。”鳳染急忙往回找補,她還沒跟水生求教攻略隋禦的方法呢,這時候可不能結下梁子。
隋禦鳳眸神斂,墨色的瞳仁裏發出一道微寒,盛氣道:“你閉嘴!”
鳳染立時自封嘴巴,這位侯爺又較上真兒了。他心裏不恥那種手段,更不容許底下人那麽去做。這麽軸的性子,就算男主掛掉也輪不到他做男主啊?
水生期期艾艾,像是因鳳染在場而不好講明原由。
隋禦一手支頤,命令說:“講實話。”
水生緊繃的肩膀緩緩鬆弛下去,沒奈何地道:“侯爺,這可是您讓小的說的。”
“還廢話!”
水生的目光斜瞟到鳳染身上,繼而正色而言:“其實咱們建晟侯府的家底兒隻能維持三四個月了。”
隋禦的麵色霎時大變,他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這件事情怎麽能讓鳳染知曉?
“孫先生不是說還能維持半年的麽?”隋禦不自然地挺直腰身,連脖頸都仰得老高,嘴上依然硬得跟個鴨子似的。
“哎……”水生籲了口氣,半蹲回隋禦的輪椅前,細細闡明:“侯爺莫怪,是小的和郭將一起央及了孫先生。要他在侯爺麵前多瞞兩個月,好歹把這個元旦對付過去。”
鳳染滿腦子問號,這是又雙叒怎麽了?
“或許雒都那邊良心發現,年底之前就能把建晟侯府的封賞補發下來。”水生寬慰道,盡管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良心發現?你以為元靖帝還在世呢?”隋禦自諷道,有那麽一瞬,他已忘卻跟前站著的鳳染。
金生見不得這個場麵,苦哈哈地說:“侯爺,水哥兒你們別犯愁,不是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嘛,咱們大家一起想法子。”
“是,金哥兒說的在理兒。”水生隨聲附和,“所以不是小的們克扣夫人的碳火,是咱們闔府上下的碳火都很匱乏。”
“你們隻瞞我一人。”隋禦抬眼瞥向鳳染,“現下你已知道侯府現狀,跟著我連盆碳火都得不來。不如……”
“不如你個大頭鬼!”鳳染一徑上前,俯在隋禦跟前,笑加加地說:“妾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呢。這不是曹家的一貫作風麽?曹太後的手段你又不是沒有領教過。”
隋禦凝眉,肅然道:“不要詆毀你的母家。”
鳳染身子一凜,斂眸緩笑:“侯爺是覺得我在做戲?到現在還覺得我是曹太後派到你身邊的眼線?”
“我已是個廢人,還有什麽監視的價值?”隋禦的目光飄忽不定,“鳳染,你到底是要回雒都去的,何必跟我耗在這裏?曹家千般不好,終究是你的母家,你莫要自絕退路。”
“行,隋禦,你不是要送我走嗎?今兒我把話就撂這,你要是死了,我一日的節都不給你守,帶上大器直接離開建晟侯府。你若一日不死,我就是你建晟侯的正室夫人。無論你吃珍饈香醪還是糟糠草皮,我都賴著你。想要攆我回雒都,你就先讓郭林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這話可是你說的!”隋禦氣得睚眥欲裂,身子在輪椅上不住地發抖。得虧他站起來費勁,不然鳳染的腦袋都要被他擰下來當蹴鞠踢走。
鳳染緊咬牙關,一副“老娘今天拚了”的架勢,“有本事你就讓郭林動手,不然你就枉叫隋大將軍!”
“去把郭林給老子叫進來!”隋禦怒吼道,“聽到沒有?讓他馬上給我滾進來!”
鳳染本以為,水生和金生能像以往那樣站出來替她講話。怎料兩個常隨頻頻應諾,頃刻間退出東正房,臨出門前還把隋器給扛了出去。
“侯爺,爹爹……不要殺娘親啊……”
不遠處的房門“咣”地一聲被闔上,隋器的哭嚎聲也逐漸消散。
鳳染隻覺自己的後脊骨都在嗖嗖地往外竄涼風,雙腿不自覺地向後倒退。
“怕了?晚了!今兒我定隨了你的心願。”他一拳頭砸向輪椅扶手,瞬間“哢”地一聲斷出條大縫子。
“那個,碳火我不要了還不成麽?不就是侯府裏沒有錢嘛,大不了我那份月例你再減點。待來年開春,府邸後麵那百畝田地都給它種上東西,沒有多長時間咱就能換回錢來。”鳳染兩手搓著寬長的袍袖,低低地說道。
鳳染又慫了,誰叫她惜命,想苟到大結局呢!
“你了解東邊的氣候特征麽?你以前去過鳳家和曹家的莊子上麽?”隋禦諧笑一聲,“我竟不知你還動起府後田地的心思了?想種那些荒地,前期得投入多少人力和物力?”
鳳染在心裏不停地呐喊,我行,這事兒我能做到啊!我現在可是手握空間靈泉的啊!
“偷偷告訴你喲,我從鳳家帶出來好多種子,有糧食的、有果蔬的、還有藥草的呢。”鳳染開始睜眼編瞎話,“你知道我父親生前就在太醫院裏當值,他一輩子就愛鼓搗那些東西。當初他們給我備嫁妝時就摳摳搜搜的,不是破被褥就是破衣服,我氣不過就順手牽了出來。”
“夫人偷東西?”隋禦重複地問,又轉頭朝外喊話:“水生,金生,你們把郭林給我叫哪裏去了?”
然而門外卻沒人回應他。鳳染豎起的耳朵終於耷回來,算他們有良心,沒白拿自己的小恩小惠。
由於長時間站立,鳳染的雙腿已有些發酸,她彎下腰捶了捶,“侯爺鐵骨錚錚,不食嗟來之食。但眼下不是得先活下去麽?家將們得養,仆人們得養,還計較那麽多幹什麽?”
“我是男兒,這些不是你該思慮的。”
“不能為夫君分擔憂愁,妾委實有愧。”
等候半日,郭林依舊沒趕過來。隋禦方知是兩個常隨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他和鳳染單獨相處。
“你不用這樣。”
“隋禦,我知你心係蒼生。尤其現在北黎改朝換代,你雖蝸居於此,誌向仍在朝堂。但你已付出的夠多,後半生為自己活著吧。”
“女子休要妄論朝政!”
“你明知道我出身在何處,曹家是什麽底細,鳳家是什麽角色,把攬北黎天下的究竟是何人?還用得著我明說?你什麽都明白,你就是不想承認,你、愚、忠!”
那原本已斷裂開的扶手又被隋禦掐在手掌裏,連帶著骨節的聲音嘎吱嘎吱不斷。
“朝廷先打發你來錦縣,再斷了你的封賞,你對北黎已無用。我是什麽正經八百的鳳家嫡女麽?曹太後名義上的外甥女,隻是給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看而已。就如同為你封了建晟侯,給了你超規格的府邸,空有其表罷了。”
隋禦痛苦地闔上眼瞼,“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咱們得先活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上次那烏拉草你用了沒有?腿上有沒有覺得舒服些?你信我,難關會度過去的。”
“出去!”
“我知道侯爺心裏不痛快,娘子不是在這呢?要不我借你個肩膀靠靠?”
“鳳染,你行行好,讓我靜靜。”
隋禦的頭都要炸開了。那些痛苦的記憶如迸發的火山岩漿,持續地在他腦海裏翻滾。在西北漠州,在雒都皇宮,在攻打西祁的戰場上,在他騎馬墜崖的現場……
鳳染鬼使神差般向前傾身,把迷蒙的隋禦摟進懷中,輕拍他輕搐的背脊,安慰道:“隋禦,拋開那些曾經的過往吧,咱就在錦縣好好過日子成麽?”
隋禦先是安靜片刻,之後又跟瘋了似的將鳳染推倒在地,這一跤把鳳染摔得結結實實,害得她半晌都沒有爬起來。
他自知用力過猛,但礙於臉麵,隻冷冷地道:“你以為你是誰?敢說教本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