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元月末,東野使團自雒都浩**歸來。途經錦縣時,又令苗刃齊和康鎮忙活大半晌。
使團過境那天,鳳染借口到邊境集市上買東西,站在高處遠遠地眺望一陣兒。
她由寧梧扶著臂腕走下山丘,指尖和鼻尖已微微凍紅。
鳳染身穿一件獺兔絨花軟緞長披風,略薄,是邵氏緞子鋪年前送給芸兒的禮。芸兒不動聲色,暗地裏找裁縫鋪替鳳染裁製出這件新衣。本想托金生帶回侯府,恰好鳳染來了趟米鋪,才得以親自送到主子手中。
瞧著陽光明媚才把它穿出來,未曾想在外待久了還是冷得慌。
“二月春風似剪刀。”鳳染又往東野方向瞻望一眼,“咱們隻怕消停不了多久了。”
“那東野小郡主著實惹人生厭,夫人請放心,小的定不會讓她傷害到你毫厘。”寧梧雙眼陰戾,切齒道。
乍暖還寒,土路旁光禿禿的樹枝上僅有點點綠意。
鳳染抬頜望向枝頭,啟顏說:“你以為我害怕她來報複我?是我誆騙她狄格已死?”
寧梧欠身搖頭,不知該怎麽回答。
“還是以為我忌憚她來跟我搶侯爺?”鳳染粲齒一笑,“若隋禦被人隨便勾一勾就跑了,我和大器不要他也罷。大器的爹,不是非他不可。”
鳳染一語雙關,眸色神斂,接著道:“賊偷和賊惦記是兩碼事。麵對東野,我隻會以侯府角度來思考問題。東野國主想讓侯爺投誠,而侯爺想要跟東野勢均力敵。侯府若不夠強大,他還是被宰割、利用的主兒。”
聽了鳳染所言,寧梧很是訝然,一時覺得自己眼界過窄,一時覺得鳳染大吹法螺,一時又心虛,她是不是早看穿自己的心思?
言語間,主仆倆已走回馬車前,水生那廂也從前方匆匆趕回來。
“夫人,小的過近處仔細瞧過,雒都那邊真沒給東野什麽賞賜。箱籠都空空****,寒酸的很。”水生邊說邊替鳳染擺好馬凳,“夫人仔細腳下。”
鳳染坐回拱廂裏,慢聲問道:“瞧東野使團的氣勢如何?”
“他們看上去沒去時那麽張揚,想必是被雒都朝廷那幫人給上了一課。”水生匿笑,“原以為朝廷隻是對咱家侯爺心狠手辣,如今看來對待東野也是這味兒。”
“國庫空虛了吧?去歲十三州交給朝廷多少稅銀?別地兒咱們不清楚,盛州應該沒交多少,全被知州、知事那幫人給貪墨下來,不然哪有盛州殺人大案?”
馬車悠悠前行,寧梧眉頭緊鎖,坐在鳳染身旁,“那筆錢的下落……”
“你不要去想。”
寧梧抬眼,張闔著唇齒,喉間卻緊的講不出話來。
“事情才過去多久?你的內傷尚且不能說徹底痊愈,風聲依然很緊,被康鎮識破沒甚麽關係,要是被他人識破,侯府該怎麽辦呢?”
寧梧捂住自己的前胸,觸目傷疤猶在,心裏百感交集……相對安逸的建晟侯府,已讓她越來越舍不得離開。
自郊邊村莊裏招募回來的佃農,已陸續搬進第七進院的通房裏。離翻地時節還有些日子。李老頭便帶領大家熟悉環境、分工,一步步上手替侯府做起雜役。
讓李老頭管管老田老衛還成,如今要他管理二十多號人,他老說自己沒有能力,怕辜負主家夫人對他的期望。幸而水生、鄧媳婦兒等常常在旁勸慰,道他老人家有經驗,做事謹慎小心,放手去幹便是。
頭兩日,李老頭抹不開麵,什麽事情還使喚老田和老衛。把他二人忙活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後招進來的這些人,自覺不能白吃飯,隻好自己主動找活,上趕著追問李老頭要做什麽活計。
一來二去彼此漸漸熟悉,方把這個僵局打開。
鳳染從外麵回府,但見西角門前有人在拉牲口,便喚車夫停下馬車。
寧梧謹記李老頭、鄧媳婦兒他們的提醒,一旦發現鳳染往後院、田間方向出溜兒,一定要把她給看顧緊了。
前方那幾頭大壯牛入進鳳染的眼,她今兒還穿了件豔色衣裳……寧梧腦子嗡得一下,趕緊拉住跳下馬車往前跑去的主子。
“你幹什麽拉我?”鳳染身子一凜,驚訝道,“這定是老田他們買回來的牛,去年你不在,不知道我們是靠人拉犁的,特別辛苦。那時候老田他們剛被我拐過來,個個瘦的皮包骨……”
鳳染褪去俯瞰全局的肅穆姿態,又變得炊煙氣滿滿。一麵喋喋不休地講與寧梧,一麵揚聲喚前麵人站住,等待她走過去。
前方果然是老田老衛,並著幾個新來的佃農。他們手裏牽著四五頭膘肥體壯的耕牛,正打算繞到府院後門牽進府中。
好巧不巧,偏在這個檔口上被侯爺夫人撞見。
老田偷偷捂嘴,朝身邊眾人交代道:“牛,牛都牽穩了,出了岔子傷到夫人,侯爺定饒不過咱們。”
老衛哭笑不得道:“都牽死死的啊!”
“喲~這牛挺肥呀?體格這麽壯,犁地能省不少體力吧?”鳳染已跑過來,繞著幾頭牛興奮地轉上一圈。
眾人紛紛欠身打恭,給鳳染行禮問安。鳳染的心思皆在幾頭牛身上,嘻嘻哈哈地揚揚手,要大家不必拘禮。
這幾頭牛起初都很老實,可不知怎麽回事,被鳳染看上一圈後,就開始“哞哞”地叫個不停,連帶牛尾巴都跟著甩起來。
寧梧緊張地抱緊鳳染胳膊往後靠,又背著她給老田他們使眼色,要他們趕緊把牛牽走。
“幾頭大笨牛有啥好看的,夫人莫離的這麽近,當心傷了你。”老田幹笑道,“夫人打府外回來呀?舟車勞頓,還是趕緊回上院歇歇吧。”
“我不。”鳳染乜斜老田一眼,“我跟你們一起回去,瞧瞧七進院現下如何了?”
老田陪笑應是,再偷偷示意大家把牛往遠點牽。寧梧更是在鳳染前後左攔右攔,見幾頭牛終於跟鳳染拉開距離,才舒了一口氣。
侯府房舍都是現成的,郭林將霹靂堂和兵器室都搬到第六進院去了,帶領手下人把連同六七進院的月洞門,用夯土包裹青磚徹底砌死。
第七進院變成獨立院落,鳳染甫一邁進門還有點眼生。將將幾日沒過來,裏麵已大變模樣。各色新添置的農具齊齊整整地擺放在一側,幾頭剛買回來的壯牛也被送進新搭建起來的棚子裏。其中一間小廂房已改成廚房,此刻正趕上大家吃晚飯的時間。
先一步進院的人已給李老頭報了信兒,他放下碗箸踉蹌跑出來相迎,笑藹藹地道:“夫人過來啦。”他一麵說,一麵抹掉嘴邊的油漬。
“你老咋還跟我客氣上了?”鳳染嗅了嗅傳過來的味道,“今兒晚上吃什麽?大家吃得慣麽?帶我去廚房看看。”
“吃得慣,吃得慣。”李老頭在前引路,朝廚房裏喊話,“大壯媳婦兒,侯爺夫人過來了啊!”
鳳染定睛一瞧,正是前幾天被她招進來的第一人。這婦人滿臉緊張,自鳳染邁進去後,手心就開始不停地冒汗。鳳染大致轉轉,灶台、碗架都規整的特別幹淨,燒菜的味道也很香。
“你家孩子呢?”
“跟他爹在那邊屋子裏呢。”大壯媳婦兒怯怯地道,“小的這就叫他們過來,聽夫人示下。”
“不必啦,想是在那邊用飯呢,我來的不是時候。”鳳染已轉身往外走,“咱府上夥食不算太好,但定能吃飽,別叫你家孩子餓著。”
寧梧跟在後頭,相勸說:“夫人,咱們還是回前院吧。瞧哪處不合適,過後咱們跟李老頭交代。”
“是是是。”李老頭堆笑,沒有門牙的嘴微微咧開,“寧姑娘說的對。”
話音剛落,隻見水生從後門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夫人,前院有事相報。”繼而傾身靠近她耳邊,說:“範星舒和安睿過來了,現在已在霸下洲裏。來得突然,侯爺恐有詐,已坐回輪椅上,辛苦夫人回去張羅一番。”
鳳染笑容漸收,已快步走出後門,繞往西角門進府。
“如何有詐?”鳳染輕喘,“快說。”
“鷹隼沒有回信,他們二人帶著顧將軍手書而來。”水生貼在鳳染身側道,“郭將認得安睿不假,但那範星舒卻是他沒見過的。侯爺剛拿顧將軍手書仔細瞧過,字跡沒啥問題,但覺得不是顧將軍做事風格。”
“我明白了。”鳳染扶在西角門門框上緩了口氣,“寧梧,幫我理一下衣衫發髻。”
寧梧對這方麵不大擅長,但還是麻利地動起手來。鄧媳婦兒早在馬廄前候著,聞聲蹭蹭跑過來,“我來,我來。”
“底下人我不愁,都是明白事的,大器有沒有囑咐好?”
“咱家大器聰明,絕對不會說漏嘴。”
不知不覺已至掌燈時分,鳳染邁進霸下洲時,郭林正陪著隋禦和眼前陌生二人在交談。
鳳染又仔細回想曾經看過的前情,這倆人應是沒出過場,她一點記憶都沒有。進來之前,鄧媳婦兒還向她大致形容了下二人的相貌。安睿比較好認,體征與想象的差不多。
隻是這範星舒……他這樣的居然是武將?還是剛正不阿的那種?他看起來就是溫潤如玉的君子嘛!顧光白拿什麽樣的屍首能把他替換出來?隋禦在他麵前瞬間陽剛了不知多少倍。
“屬下範星舒,見過侯爺夫人。”他深深彎腰,給鳳染唱了個長長的喏,一雙桃花眼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