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晝短夜長,辰時過半,赤虎邑的天色才算徹底明亮起來。
淩澈身披一件厚重的銀灰大氅,佇立在東野皇宮裏最高的一處門樓上。他的目光始終都眺向西麵的赤虎關,仿佛真能看到郎雀和鬆針他們押送運糧車而歸一樣。
老國師巫韜拄著權杖在淩澈身後,緩聲勸道:“國主,上麵風勢太強,當心您的貴體。”
淩澈隻覺老國師的話太具諷刺了。巫韜都有七八十歲的高齡,尚且能在這刺骨冷風中堅挺住,反而是他這個一直身強體壯的漢子經受不住了。
“我沒……”他剛剛張口就止不住地咳嗦起來。
冷風肆意地灌入他的口腔裏,繼而鑽進他的五髒六腑中。巫韜見國主麵色巨變,趕忙拔高蒼老的啞音喚來內侍,教他們攙扶國主回寢殿裏去。
淩澈先是憤懣地推開內侍,慌得眾人趕緊跪地請罪。但架不住淩澈那一聲聲巨咳,最後隻得在巫韜的苦苦哀求下,讓內侍們把自己攙扶回去。
他已經羸弱到這步田地!淩澈萬萬接受不來。
回到寢殿裏,內侍替國主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麥冬熟地湯。淩澈一股腦飲下去,少頃,終於止下了咳聲。
“我的病況,不許向外透漏一個字。”淩澈肘撐案邊,輕喝說。
巫韜應諾,須臾,歎氣道:“國主,待今歲朝貢結束,小郡主的婚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這話也就是出自巫韜之口,換成其他任何一人,淩澈都會毫不留情地治他的罪。
淩恬兒的婚事,早已由一個父親對小女兒的偏愛,演變成拿小女兒的婚姻當成政權交易。
“你覺得我快死了?”
巫韜沒有後怕,隻是頃刻間滿麵淚痕,他說:“有些事情咱們得趁早做準備了,小郡主要是再不招郡馬,這東野的下一任國主就隻能在蒲巴和狄真之間選擇。”
淩澈嗤之以鼻,將上身強挺起來,道:“蒲氏和狄氏都是狼子野心,隻歎我命中無兒,不管交到他們倆誰的手裏,這東野的天下都會改姓。”
“不然……”
“過繼淩氏一族中的男兒麽?那是下策,那樣的話這東野即便還姓‘淩’,也不再是我這一支,可我還沒有絕後!”淩澈激動地赤道。
臣主二人正在殿內言語,內侍忽然走進來通稟,蓮姬候在殿外求見。
“樞密院那邊還有不少要事沒處理,老臣就先告退了。”巫韜顫巍站起身,向淩澈彎腰行禮,接著慢吞吞地走出殿外。
在殿門口,老國師拜了拜等候的蓮姬,意味深長地說:“國主近來思憂繁冗,還望蓮妃可替國主紓解一二。”
蓮姬會意地點首,方邁入殿內。淩澈也隻有見到蓮姬時,心情才能舒緩幾分。
蓮姬親手為國主燉了枸杞人參滋補湯,她低眉侍奉在左右,滿臉皆是心疼之表。
“來,坐下。”淩澈攬她入懷,伸出大手替她擦拭含在眼眶中的淚水。
“國主……”蓮姬淒哽道。
“我沒甚麽事,你以前可不愛這麽哭哭啼啼。”
“多事之秋。”蓮姬別有深意地低語。
淩澈略略側目,狐疑地問道:“愛妃在說什麽呢?”
蓮姬迎上淩澈的眼光,似乎鼓足很大的勇氣,才道:“國主,我知道其實您一直想有個王子,這些年我卻沒能替您實現。”說著,又留下兩行熱淚。
“好端端的提這個作甚?可是老國師剛才跟你說了些什麽?”淩澈身子裏發出虛汗,他稍微向後靠了靠,問道。
蓮姬就勢從淩澈懷中挪下去,又跪在他麵前,說:“有件事臣妾不能再瞞您了!”
淩澈這才察覺出蓮姬的反常,他放緩語氣,安撫道:“有什麽話都起來再說,我赦你無罪。”
蓮姬不肯起身,搖頭說:“我有罪。”
“到底是何事?”
蓮姬緊咬著紅唇抬起雙眼,正色說:“我來到國主身邊時,國後仍在人世。我知道國主對國後一往情深,更知道國主對三位郡主無比疼愛。”
“蓮姬,說重點。”淩澈皺眉打斷道。
“我本來可以有孕……可是大郡主不讓,二郡主也不讓,小郡主更不讓。這後宮姬妾裏,但凡承澤過君歡的,統統都被她們賞了避子湯。以前在舊都,大郡主時常回宮,把我們盯得死死的。後來搬到新都,又變成小郡主嚴防死守。”
淩澈登時大發雷霆,直接將案幾掀翻。他猛然站起來,一手狠狠地捏住蓮姬的下巴,叱吒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處死!”
“國主,就是您對三位郡主如此寵愛,才讓她們敢肆意妄為。沒有一個人敢來您麵前揭發她們,就是知道即便講實話,您也不會相信。就像您現在對我一樣。若不是您的身體每況愈下,我亦不會道出實情。”
“不可能!”淩澈雙眼瞪如牛,身子開始不停地哆嗦起來。
蓮姬悲哀地發笑:“我無意後位,更沒想過要動搖國後在您心裏的地位。我更沒想過誕下王子後,覬覦這東野的江山。您是蓮姬這一生最崇敬的君王,別人或許不知道,但蓮姬知道,您宵衣旰食殫精竭慮……”
“夠了,不要再說!滾出去,滾!”淩澈狂顛地罵道。
他怎麽能夠相信,他最疼愛的三個女兒,竟然聯起手來對付自己?權力使人喪失理智。難怪查了這麽久,還是查不出這並不算很大的東野皇宮裏,是誰在暗中毒害他。
原來紕漏竟在此處!
蓮姬伏在地上哭泣不肯出去,淩澈費力地蹲下身,神情恐怖地問:“那些藥是從哪裏得來的?”
“二郡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丹郡那邊往宮中送一些。再由小郡主親自發放到我們手中。不用小郡主威逼,我們幾人自會服用。因為即便我們懷了國主的孩子,幾位郡主也不會讓我們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渠道已成為東野皇宮裏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國主對三位郡主尤其是小郡主的溺愛。沒有人敢搜淩恬兒的身,也沒有人敢對淩恬兒做的事指手畫腳。
陷害淩澈發病的毒藥,極有可能就是通過這條線傳入宮中的。
淩澈驚詫地回望身後宮宇,這皇宮裏到底還有多少蒲氏和狄氏的眼線?他們繞開太醫院的監視,就那麽堂而皇之地陷害起一國之主?
怪不得老國師前前後後明察暗查那麽久,始終都沒有線索。
線索就擺在明麵上,隻是誰敢指責淩恬兒呢?小郡主怎麽會迫害自己的父親?
斷了淩澈的子嗣,東野下一任國主隻能在幾位郡馬間選擇。
淩澈胸口劇痛,陡然吐出一口鮮血,那紅色的血從他齒間溢出,綴在他濃密的連毛胡子上。他就那麽“砰”地一聲,昏倒在蓮姬眼前……
郎雀和鬆針在兩國邊境上又收回一千石稻穀。他們加快腳步,想盡快趕回赤虎邑。
赤虎邑城中,從初冬起就搭起若幹帳篷。每日供給兩頓飯,一頓蒸土豆,一頓白米粥。土豆隻能得到一個半個,白米粥裏也隻有一點點的米。
“鬆針,你改日再去一趟建晟侯府吧。”郎雀望向遠處的天際,無奈地道。
“郎大人何意?”
郎雀攥緊手中韁繩,迫使身下坐騎降速,他側頭望向鬆針,“二十萬斤土豆,兩千石稻穀還遠遠不夠。這冬天才過去一半,你想看著赤虎邑裏餓殍遍地?”
鬆針拉過馬轡,靠近郎雀說:“一年一度的繳貢已然開始,十二郡會陸續送來賦稅和貢品,咱們可以自救。東野是貧瘠不假,可還沒有貧瘠到完全依賴那位建晟侯的程度吧?”
“回到赤虎邑,我會麵見國主。今年我們絕對湊不足進貢之物。還不如趁早跟北黎呈表,把東野的實情告訴北黎皇帝。”
“郎大人以為北黎會出資救急我們麽?要是跟北黎皇帝講實情,你就不怕北黎趁勢出兵赤虎邑嗎?”
鬆針和郎雀各不相讓,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傾訴意見。
“我以前是堅定不移的主和派,也覺得在東野沒有變強大之前,不能和北黎撕破臉。進貢不可避免,我們竭盡所能就好。可是鬆少將啊,你瞧我們這幾年過的有多艱難。要是把納貢之物省去,我們完全可以自救,這個冬季就能熬過去。”
鬆針被郎雀的話所感動,整個東野朝堂他最欽佩的就是郎雀。
“有錢才能買糧,東野產不出糧食,這才是症結。想提高、想改變是明年開春的大計,但眼下我們得讓百姓們活下去。你要知道皇城底下都這般難捱,其他十二郡裏會是什麽樣子?想想你的老家,阜郡。”
阜郡……隻會比赤虎邑的情況更為惡劣。
鬆針望向一臉凝重的郎雀,說:“郎大人自去向國主獻策,鬆針聽候差遣便是。”
淩澈睜開眼眸時,淩恬兒已出現在自己床前。蓮姬跪在不遠處。淩澈睃了一眼,隻見蓮姬的臉已被打的又高又腫,十根指痕醒目的分布在兩頰上。
“父親,父親!”淩恬兒附在他身前哭泣。
“蓮姬是你打的?”淩澈眼神凜冽,怒喝道。
淩恬兒惡毒地瞥向蓮姬,唾道:“一個賤人,就該拉出去杖斃。這等妖妃蠱惑君心,打死她都不為過!”
淩澈起手就掄給小女兒一巴掌,他霍地坐起來,失望道:“我把你慣得太不成體統!”
“父親?!”淩恬兒不敢相信父親居然會動手打她。
“來人,去搜後宮各妃和郡主的寢宮,不管搜到什麽藥物,一概給孤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