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顧光白沒有立馬應承下鳳染的請求,他知道鳳染逃離雒都意味著什麽,那便是建晟侯與雒都朝廷之間徹底“決裂”。
要是隋禦在錦縣那邊的進展比較順利,一切都還好說,倘或錦縣這一戰困難險阻,比當年在漠州時還要棘手,那麽曹太後落井下石也未可知。
要知道隋禦來雒都這半年有餘的時間裏,曹氏一族對他可謂用盡了全部耐心。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隻怕曹氏早就揮刀動手了。
鳳染與顧光白辭別,挺著肚子蹣跚走出綢緞莊外。那些侍衛依舊在外把守,一個個人高馬大佇立在門口,讓人有種無法言表的壓迫感。
“顧將軍這是不想幫助我們麽?我怎麽覺得他態度有點敷衍呢?”在馬車內,寧梧輕聲問道。
鳳染一手挑開車窗簾子向外覷了覷,一麵低吟地說:“顧光白有太多顧慮,畢竟他承諾侯爺的是護我和孩子周全。但是逃跑太過危險,對於我提供的那些事實,還沒有到十萬火急的時刻。何況隋禦才走幾日而已。”
“真到刀架脖子上那日就來不及了。”寧梧擰眉怒道。
鳳染有些疲憊地靠回拱廂壁上,慢笑道:“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今日跟顧光白打了招呼,他會往心裏去的。我們自己再想想法子吧。”
折騰了大半日,寧梧終將鳳染服侍休息下去。闔門而出時,郭林正瞪著倆大眼珠在外侯著。寧梧鮮有地沒搶白他,二人默契退出房外,在院中小花園裏散起步來。
“要是早知道曹氏藏了這份毒心,當時咱們就該死乞白賴跟侯爺同回錦縣。”郭林幼稚地說,“這下可倒好,哎……”
“讓你留在雒都著實是委屈了,你本該隨侯爺共赴戰場,你曾經也是鐵骨錚錚的男兒郎。”
郭林還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寧梧居然會誇讚自己?這簡直太難得了!
自打知道康鎮的死訊,她始終都悶悶不樂。郭林雖然很討厭康鎮那個家夥老惦記寧梧,可如今那個人已然離世,他總不能跟一個逝去的人吃醋。康鎮是值得尊敬的情敵,這點毋庸置疑。
“保護侯爺血脈也是我的責任呀。”郭林扶著腰側長刀傲嬌地道,“那,那你和夫人商議好對策沒有?”
寧梧搖了搖首,將雙唇抿成一條線。想逃出雒都城談何容易呢?即便僥幸逃脫,從雒都到錦縣近千裏路,又該怎樣躲避重重關卡?讓一個孕婦遭受這些罪,實在是不應該。
在隋禦離開雒都之前,顧光白這條線終於和許有德那條線交集上了。這是隋禦的意思,也是為了以後更有效的做事。
所以顧光白還是第一時間約見了梅若風,到底要不要護送鳳染出城,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擅自決定的。
“這的確是曹太後能幹出的事情。傷而不殺,愈加折磨人心。”梅若風壓著尖尖的嗓音,認同道,“我們終究是在外圍,就算派多少自己人混入侯府,都做不到萬無一失。”
顧光白無奈地按了按鼻梁,發出一聲長長的噓聲。
“今上還不是如此?謹小慎微這麽多年,不也被曹太後算計了好幾次。若不是指望今上早日誕下皇子,今上這身子隻怕早不行了。去歲發了一次夢魘,再往前也大病過兩三次。曹太後不會讓他過得太舒坦。對待君王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小小的侯爺夫人?”
梅若風打算回去跟許有德匯報後再跟顧光白通氣兒,正欲離開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啟齒問道:“安睿的老子和妹妹還在你手裏押著吧?”
顧光白頷首,承認道:“我想過要把侯爺夫人一並藏過去,可她們的性質太不一樣。孰輕孰重不用再說,真把曹氏給激怒了,雒都城挖地三尺都能把人找出來。”
“顧將軍誤會了。”梅若風擺手笑了笑,“侯爺走的急,前段時間交代我找個人出來。昨兒才得到確切消息,侯爺卻已經離開雒都了。”
“是什麽人?”
“他漠州舊部下的女兒。”
“肅王府那幾個老家夥放鬆警惕了?居然教校事廠鑽到空子?”
梅若風聳了聳肩,淡笑道:“他們的死期到了,曹太後騰出手後,會一個一個地除掉。今上跟太後根本沒法子較量。這姑娘估計是他們有意放出來的,這才讓我撿到便宜。”
“可靠否?”顧光白敏感道。
“在觀察。”
“她身上那些所謂的證據呢?”
“還沒有套出來,那姑娘也被嚇得夠嗆。放著好好的漠州不待,非得來雒都蹚這渾水。”
顧光白拳抵唇邊思量一會兒,道:“煩請梅公公讓我見她一麵。”
梅若風不解,不知道顧光白打得什麽算盤,說:“這姑娘如今也不算什麽重要人物。曹太後已敢和侯爺攤牌當年那些舊事,她手中那點東西便沒多少重量了。”
梅若風和隋禦之間到底相差一層思想,他聽命於隋禦是因為許有德,他知道師父不會害自己,反而是在替他們這些徒子徒孫謀劃以後的出路。不僅許有德把賭注押在隋禦身上,眼前這位禁軍裏最有本事的將軍也一樣認定隋禦。
但顧光白了解隋禦,他知道隋禦要梅若風找到那個姑娘,不是為了得到她手中那些所謂的證據。而是因為那個姑娘是他舊部下的女兒。當年隋禦沒有護好舊部的性命,這一次他想竭盡所能護住所有人。
見顧光白執意如此,梅若風隻得應允下來。回去和許有德通報時,還猜測顧光白是想把人帶走看守起來。
許有德是何等的睿智,很快便嗅到這其中的關聯,顧光白到底想要幹什麽,他已了然於心。
“這女孩兒對咱們沒甚麽大用,肅王府那幾個老家夥活不到下個月初。皇帝在和太後的這場較量中完敗。”許有德不徐不疾地說道,“將人帶給顧光白,任由他發落吧。”
梅若風叉手領命,轉首又道:“那侯爺夫人該如何是好?”
“成大事者……”許有德頓了頓,他本想說若是鳳染和她腹中孩子真被曹太後給禍害死,那麽這團仇恨便是最好的火種,它會指引隋禦義無反顧地推翻曹氏、裴氏、乃至整個北黎王朝。
這遠比被清王府利用、被元靖帝出賣、被舊部下設計更加痛徹心扉。許有德心裏雖這樣想著,但他又十分清楚若真故意袖手旁觀有悖人倫。
“宮中試毒的物件淘來一份,派人給送到建晟侯府裏去。再去太醫院裏把給侯爺夫人請脈的太醫底細摸查一遍。誰的把柄好抓,都給揪出來。”
“徒弟遵命。”
韓薇今年已有十四五歲了,對於當年的事仍曆曆在目。她記得父親過世前,不斷地重複自己對不住隋大將軍。又將小小的女兒拉到跟前,把那份雒都傳送過來的書信交與她,讓她務必保存好,以備來日將它公之於眾。
韓薇不敢忘記父親臨終所托,這才在肅王府舊臣派人去漠州時輕易暴露出來,她以為她終於等來了伸張正義的人。可是他們將那份破舊到發黴的書信收走之後,對她的態度便發生了巨大轉變。
囚禁她的人身自由還不算什麽,到最後居然把她像抹布一樣拋到雒都城的大街上。
顧光白戴著麵巾來見韓薇,感歎這小姑娘明明還是個孩子。
韓薇被嚇壞了,怯怯地望向顧光白,嚅囁地說:“你要殺我?”
顧光白搖頭。
“你是好人麽?”韓薇繼續試探道。
“是隋大將軍讓我來救你的。”
聞言,韓薇頓時激動起來,上前一把抓住顧光白的手臂,哭泣道:“隋將軍他還好麽?父親,父親一直想讓我見他一麵,好當麵跟他說聲對不起。當年的事……是父親做的不對……”
顧光白動起惻隱之心,這樣單純的孩子他怎麽能夠下得去手。他先是安慰她許久,才下定決心道:“如今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替隋將軍做件事情,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韓薇不假思索地應承道,“為建晟侯做什麽小女都是願意的。”
但是當韓薇繼續往下追問細節時,顧光白卻不願再往外透露了。隻要她安靜等待,他改日會再來跟她詳談。這人他沒有帶走,而是又交還到梅若風手裏。
跟隨顧光白的常隨如丈二和尚,實在看不出主子到底要幹什麽。來見這個姑娘已算冒險,可來了之後竟說些無痛無癢的話。
“這個姑娘是個冒牌貨。”顧光白看出常隨所想,歎道,“我剛剛設套問她,她回答的太過順暢,明顯是之前訓練過。要麽是梅若風他們從中作梗,要麽就是曹太後把肅王府那幾個老家夥給打通了。”
常隨恍然大悟,再回想剛才和韓薇問對的一幕幕,確實疑點重重。
顧光白本來是想對症下藥,利用韓薇及他父親對隋禦的愧疚感,讓她冒充鳳染待在建晟侯府裏,好給鳳染逃出雒都製造機會。
可今日一見,他已明白真正的韓薇應該早慘遭殺害。而眼前這個韓薇,是曹太後故意扔出來的迷幻散。
看來將鳳染送出雒都比想象中的還要艱難,顧光白負手環視這雒都城中矗立起的亭台樓閣,這裏是天堂,亦是地獄。這腐朽靡爛的王朝,就該被捅破、被推翻,就該創造出一個嶄新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