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裏麵卷著一張略長的紙,將其慢慢鋪平開,還能聞到上麵散發出的淡淡墨香。

隋禦同鳳染一起仔細瞧了瞧紙張和墨跡的色澤,方確定這是近期所寫而成。想來是淩澈父女特意為隋禦準備的,既如此,上麵所陳述的內容,到底會有多少是千真萬確的?又有多少是東野那邊故意誇大或子虛烏有的呢?

隋禦對父親和故土怎會沒有感情?這份感情又怎麽會遜色於曾經效忠北黎的赤子之心?他就是料到自己會這樣,才遲遲沒有打開竹筒,在他還能保持理智思考之前,做了他認為最正確的決策。

鬆燭。

這是隋禦父親在東野時的姓名,上麵還畫了幅他的半身小像,樣貌和隋禦很相似,可他父親唇邊有一枚小痣,這裏也特意畫出來,算得上十分用心了。

鬆燭所生之地在阜郡,是東野十二郡裏占地最小,同時也是最貧窮的地方。阜郡和赤虎邑相鄰,赤虎邑以前也很貧瘠,但它迎來了轉折,成為東野的新都。

信上還交代出鬆燭所屬的族帳,和族帳中與隋禦是遠親的一些人。另交代出鬆燭當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淩澈身邊,成為世子近衛,還大大渲染一番淩澈和鬆燭之間真摯的情感。

尤其是當年那場與北黎的惡戰,鬆燭是怎樣拚死保護淩澈,描述得特別詳盡。鳳染一度覺得,幫淩澈父女潤色這東西的才是幕後高人,比外麵說書的都會調動人的情感。

隋禦將紙張放回到案幾上,沒有像最初知道身世時那麽崩潰,隻是神情落寞地虛望向窗外。

鳳染替他收回竹筒裏,重新放回原處。

“要我出去麽?你……自己靜一靜?”鳳染柔聲道。

隋禦沒做聲,長臂一攬重新抱緊她,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別動,就這樣陪我一會兒。”

鳳染一手輕撫在他的心窩裏,默然地點了點下頜。

她索性推掉手頭活計,前兒金生為她送來了第一個月的收益,三家入股的店鋪和延邊街上的米鋪。從苗刃齊府邸回來以後,鳳染又另找日子去那三家店鋪裏暗訪一圈,與她預料的沒多大出入,絨線鋪和緞子鋪均沒有盈餘,隻有那家生藥鋪有了點收入,大頭還在自家米鋪上。

可是米鋪沒有多少存糧,金生芸兒他們不敢一股腦全部賣完,怕守著個空店遭來外人懷疑,隻能每日開門半天。別人家都希望生意興隆,他們恰恰相反,就怕上門的顧客太多。

到了年根兒下,饑饉當道,米鋪沒了存糧勉強可蒙混過去,但生藥鋪生意有轉好的跡象,隻能說明坊間有了瘟疫。

鳳染很是頭疼,數來數去不過幾十兩銀子,可心裏想的卻是外麵那世道。她自嘲,自己就算要當聖母,也得有那個資本才行。小家都顧不過來,怎麽心係大家?

現下百姓們連吃都吃不飽,誰還去買緞子、絨線做衣裳?要說一點都不擔心投入的幾百兩銀子打水漂,純粹是假話。但已被套進來,鳳染隻希望幾家能熬過這低迷時刻。本欲暗中相助生藥鋪的想法亦可放一放,生藥鋪因為瘟疫暫可自救。這……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賬簿被鳳染推到一旁,想著過幾日再歸檔。今兒和隋禦深談之後,更加沒心思幹別的。細細算來,自打郭林他們從雒都帶回來銀子,隋禦要她真正管家之後,她已有很長時間沒整日和隋禦待在一起。

“想喝酒麽?我陪你?”鳳染提議,“反正沒甚麽事兒?”

隋禦思量半刻,鳳眸低垂說:“少喝一點。”

鳳染酒醉的那副德性,隋禦記憶深刻,他可不想再讓她喝醉,就算他現在腿腳已好,能輕而易舉地抱動她。

二人回到暖閣的炕上,在小炕桌上擺起酒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飲酒。

暮色漸漸昏暗下來,鳳染不勝酒力,已趴在小炕桌上昏昏欲睡。隋禦輕撫她紅到發燙的臉頰,低聲感歎:“就這酒量還敢跟我叫板?”

“侯爺!”

屋外突然傳來踹門聲響,匆匆破門而來的竟然是寧梧。她身穿侍女服,怎麽看怎麽有點違和,因為她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太過醒目。她手裏雖沒拿著什麽武器,可兩手的動作明明是要開打。

“放肆!”隋禦鳳眸一瞪,“沒人教你規矩?”

鳳染被他這一嗓子給吼起來,醉意乍然醒去三分,她揉著眼眸嘟囔道:“你發什麽脾氣?”

“沒時間了!”寧梧握緊拳頭,催促道,“侯爺快去輪椅上坐好,咱們侯府好像被人給包圍了。”

寧梧話音未落,水生已抱著隋器大步跑進來,“侯爺、夫人,你們不要出去。外麵自有我和郭將周旋,太突然了,我們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

“是誰?”隋禦霎時從炕上跳下來,怒氣衝天地道,“是不是衝著我來的?”

“是康鎮,他帶了不少人馬,氣勢洶洶的,讓我們把人交出去,還說不交就要搜府。”

眾人把目光全都投到寧梧身上。

寧梧立即說:“看來是衝著我,那就把我交出去,我不會出賣侯府。”

“糊塗!”鳳染的酒已經全醒了,“現在把你交出去,就證明我們知道你是誰!那樣的話,侯府照樣脫不了幹係!侯府既然已被包圍,你現在逃也夠嗆能逃走,一旦被逮住,我們還是無法辯駁。沒時間磨蹭,不要讓康將軍在外等著。寧梧你就跟在我身後,我出去迎他。”

鄧媳婦兒快速替鳳染套上氅衣,鳳染指揮屋中眾人,“侯爺,你去輪椅上坐好,水生跟在侯爺身邊。大器待在這裏不要亂跑,你們倆跟我走!”她指了指鄧媳婦兒和寧梧。

“夫人,還是讓小的出去吧!”水生據理力爭地說,“我和郭將可以的。”

鳳染邊往外走,邊叱道:“現在哪是硬碰硬的時候,你要準備玉石俱焚麽?看顧好侯爺安危,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輕易動手!”

“鳳染!”隋禦拉住她的手臂,隱忍道,“萬事小心!”

“少囉嗦。”鳳染裝得異常鎮定,抓過寧梧,附在她耳邊輕語幾句。

隋禦望向鳳染疾步而出的背影,就要壓製不住內心的憤怒,他堂堂七尺男兒,遇事竟然讓一個弱女子出頭!

“爹爹~”隋器拉住他的衣角,什麽都不敢說的小孩兒,仿佛預感到鳳染要陷入到什麽大漩渦中。

隋禦撫著隋器的腦袋,叮囑道:“大器不要出來。”

鳳染急慌慌地跑到門首,郭林等一眾人見出來的竟是夫人,紛紛啞然不已。

郭林顧不得禮儀,一把薅住鳳染,壓低聲音怒道:“夫人,你這是做什麽?”腰間的刀差點出鞘,恨不得先把她身後的寧梧給砍了。

“不要此地無銀,抓寧梧不是邊軍該幹的事兒。先弄清楚康鎮來的目的,都退到我身後,聽我示下。”鳳染甩開郭林,“榮旺,開大門!”

榮旺絲毫不敢怠慢,旋即推開門閂,鳳染在鄧媳婦兒和寧梧的左右攙扶下走了出去。

冬夜寒風中,建晟侯府外亮起一片火把,放眼望去少說也得有幾百號軍士。

康鎮從馬背上跳下來,身穿堅硬盔甲,腰間挎著一把長刀。身後跟著幾個更加魁梧的屬下,與上一次來訪的架勢截然不同。

見到是鳳染出來相迎,康鎮仍麵不改色,他向她微微欠身,肅穆道:“驚擾侯爺夫人不是卑職本意,但今日事關重大,還望夫人體諒我們的難處。”

“康將軍。”鳳染稍一側身,給康鎮讓出一條路來,“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不過有什麽事,咱們進府慢慢談吧。建晟侯府加在一起都沒幾個人,用得著康將軍如此興師動眾?”

“我們要搜府!”康鎮冷峻道,“夫人,得罪了!”他揚手一擺,一眾軍士就要往建晟侯府裏衝。

鳳染見康鎮始終沒有留意她身後的寧梧,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康鎮此番不是衝著寧梧而來。

“慢著!”鳳染原本微側的身子倏地橫過來,臉上笑意立收,“康將軍,你搜建晟侯府可以,上麵的手諭我暫且不要,但你得事出有因。建晟侯——”她著重強調,“建晟侯犯了何事?”

康鎮輕笑說:“夫人,卑職若不是給建晟侯麵子,現在早已大肆搜府,還用得著跟你在這客套?”

“講明白!”鳳染雙眸一立,“否則你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寧梧挨在鳳染身後,她分明感知到鳳染在講這句話時,聲音是抖的,身子更是抖的。鳳染明明這麽害怕,居然還在前麵苦苦死撐。

上一瞬態度惡劣的康鎮,在看到鳳染這個反應後,突然灑笑起來。他向左右屬下望去,仿佛在說,你們自己判斷,我就說建晟侯不會有問題吧?咱們什麽都沒能詐出來。

“實不相瞞。”康鎮語氣軟下來,但眉宇間的愁楚依在,“東野使團今日過境,原本一切正常,因著時間緊迫,東野那邊恐誤了吉時,沒在錦縣停留便速速趕路。”

鳳染雙手緊握在氅衣裏,隋禦那悲催倒黴的體質還能再強點嗎?整個建晟侯府為避免跟這事沾邊,嚇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裏在府中躲著藏著,這怎麽還砸到他們頭上來?

“就在一個時辰前,我們接到東野使團的求助,他們貨車被劫,對方打傷不少東野人,其中包括他們的領頭者,東野小郡主淩恬兒。”康鎮如實講道。

“你覺得是我們建晟侯府打劫的這批貢物?”鳳染神色一凜,“康將軍,你可真看得起我們啊!”她向後方庭院中一指,“今兒這院子我讓你搜,我倒要看看,你能搜出來什麽!”